築夢路上,跨界生存的魔幻寫實──專訪《臨演人生》導演伍心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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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7
  • 採訪
    邱宇暄
  • 邱宇暄

《築窩的女人》(2011)、《牆》(2015)導演伍心瑜新作《臨演人生》,反客為主,將眼光聚焦在影視作品中鮮為人知的臨時演員──這回,他們在鏡頭前後力爭上游的姿態,不再止於煙火般的閃現;鏡框外,在家庭、生計、理想間掙扎,襯托出每位被攝者的獨特樣貌,也成為貫穿本片的敘事核心。

《臨演人生》曾於 2023 年入選英國金斯頓國際影展競賽單元(Kingst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布魯塞爾獨立電影節(Brussels Independent Film Festival)「OFF ON」單元。藉由三位主角:張可韓、石聖龍、孟婕相互交錯的人生切片,導演間接記錄臺灣影視、外送、交通運輸產業,在 COVID-19 疫情前後的消長,也跟隨演員們赴中國闖蕩的足跡,讓觀眾得以窺見當地影視文化的近年發展。

本期專訪伍心瑜導演,談其歷時七年、踏足海內外的製作歷程與觀察;以及戲裡戲外的人生百態,如何啟發紀錄片工作者與創作者身分的自我對話。

──導演先前曾以更生人和原住民部落為記錄對象,本次拍攝臨時演員的動機為何?

伍心瑜(以下簡稱伍):我其實都是剛好遇到就順勢地拍了。《築窩的女人》是莫拉克風災時,我念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所,要找家鄉附近的災區拍素材。我是高雄人,就去布農族的那瑪夏部落,也是那時候開始比較長期關心原住民社群。《牆》則是優人神鼓先找我和幾位朋友幫忙記錄,老師們每週會去彰化監獄教受刑人打鼓。我們想追蹤他們出獄後的狀況,所以拍了那部片。

《臨演人生》最早開始記錄的對象是可韓。2016 年我擔任某部微電影的製作人,和王奕傑(《臨演人生》的製片)在選角時,可韓來試鏡。有一場超商搶劫的戲,角色需要被過肩摔,其他演員試鏡完就離開了,可韓表示自己有點功夫底子,願意留下來幫忙。我們在等待的空檔聊天,他給我看自己演過的作品。雖然有些光怪陸離的角色,但讓我對臨時演員的行業感到好奇,也發現我對這個人有興趣,就開始記錄他工作,再慢慢去瞭解他的家庭狀況。

──在那之後,展開田野調查和實際拍攝的人數有多少?

伍:我們是邊拍邊田調。跟著臨演去拍攝現場,會看到形形色色、不同年齡層的人,最多的一次大概有 50 人吧。

第二個認識的其實是陳姐(陳品儀),我們再透過他臨演經紀人的身分找到聖龍和孟婕。我本來就想多拍幾位不同背景的人選,聖龍跟可韓的個性天差地遠,有年齡差,而且一個未婚、另一個已婚有小孩。另外,我覺得在演員的行業,女性應該會跟男性遇到蠻多不一樣的狀況,也想找剛踏入這行的新鮮人,陳姐就介紹孟婕給我,後來才發現他和我一樣是高雄人,且有護理師的正職。

實際跟拍的演員約有五位:三位主角,一位 20、30 歲的演員,還有一位演員陳奕淵──他是最早決定要去中國橫店影視城發展的人。

──片子選擇聚焦三位主角,是在前期或剪輯階段確立的?

伍:他們三人的素材是累積最多的。中途有跟著奕淵去中國拍一陣子,一方面我蠻好奇臺灣的演員為什麼會想去那邊發展,另一方面,橫店整個城市都是片場,本身就是蠻特殊的地方。但剪輯時,歷經好幾個版本,覺得太多人物會造成閱讀不易。後來奕淵只留下一場戲,就是和其他人說去中國要扮演員證那裡。

──有想過在片中放入影視產業的多元視角嗎?比如像陳姐那樣的臨演經紀,或選角等其他職位?

伍:原本拍了很多陳姐的素材,最後只保留從孟婕這個主角帶到的片段。一開始也確實想在《臨演人生》裡帶到更多影視產業的觀察,因為有政治系的背景,我以前蠻著重理論跟議題。例如:將臨時演員視為金字塔底端的族群,而臨演經紀人是跳脫出來的另一個角色等。但拍到後來,我覺得自己其實是聚焦在這三個人的「故事」──只不過他們碰巧都是演員。所以,如何讓主角們是立體、有血有肉的人,對我來說更重要,也因此花了蠻多篇幅描寫他們和家人的關係。

像可韓的出走,是否跟原生家庭有關,那個狀態是有點曖昧、難以明說的。身為導演有詮釋權,能透過比重跟安排隱約透露我的觀點,但我不會把它說死。

──除了人數上的取捨,三位主角的敘事線是相互交錯的,在確立本片架構時,如何決定各個角色的比重?和剪輯師有意見不同的地方嗎?

伍:三位主角有相同和相異之處,想適時地讓他們相互對應,但我們在剪接時就知道,不可能每個人比重相同。我自己先剪了兩個版本,後來需要另一個人跳脫我的觀點,去梳理三個人的故事,因此找學弟巫宗憲幫忙。當時也給一些朋友看過初剪版本,他們說會忘記上一場發生什麼事,所以太過交錯也會讓劇情串聯有困難。


(圖/《臨演人生》電影劇照;牽猴子提供)

剪輯師刪了蠻多情緒重複的事件,是我自己原本覺得很重要的片段。例如,有一場戲是孟婕在拍攝現場,代替陳姐做類似領班的事務,但在算臨演們的便當錢時,發現一直湊不攏。雖然是很細瑣的事,我可以察覺到他的無奈和力不從心,那種狀態跟可韓和阿亮在北京精打細算每天的餐費,或是被當地劇組人員訓話「怎麼連這個都搞不清楚」有點類似,都是情緒比較低落的戲。不過,從剪輯的角度,會認為情緒重的戲已經蠻多了,所以需要捨棄。

──如何界定自己在片中的位置?我們能看見被攝者們和掌鏡的導演自然地互動,除了營造出比較自在的風格,導演是否曾想過改變和被攝者的距離?

伍:我拍紀錄片,一定先以和被攝者建立關係為起點──這也是為什麼作品都會拍蠻久,因為我想透過比較舒服的關係去創作、去瞭解一個人,也會去感覺對方在我有跟沒拿攝影機時,狀態是否不同。

我不希望自己像是牆上蒼蠅(fly on the wall),沒有想隱藏自己的聲音跟角色,也希望拍這部片更自由一點。所以可韓不是善於表達的人,我就會多跟他互動,讓他講更多話;聖龍則是自己會丟球給我,拍他時我可以接球就好。

──在拍攝時是否曾因這樣的互動方式,而捕捉到意料之外的火花?

伍:可韓是我最難以預測的。他在片中提到當兵時,家裡發生的意外,那段完全沒有預先設計。我先前沒有刻意去和他聊家人,對那件事完全不知情,他當下突然就自爆了。但也因為那個契機,才開始慢慢試探他的家庭狀況。

我和可韓相處時間應該最長,他不像另外兩位主角有其他正職收入,在疫情爆發開始跑外送前,他是唯一以演員為專職,每天想辦法試鏡的人。也是拍到他,才讓我開始思考:即使一家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也會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有些題目真的很難解,就讓它去,最後會自然達到一個平衡。

──和過往的拍攝題材相比,演員面對鏡頭的慣性,會否成為想客觀記錄他們的阻礙?

伍:拍《臨演人生》時,我其實常常會想:「今天的他是『真實的』他嗎?」

比如,聖龍會因為知道我在拍,習慣性想和我說話,片中可以看到我嘗試另一種拍攝方式:架 GoPro 在他的駕駛座旁,讓他自己按下錄影。結果,竟然拍到他和老婆講電話(笑)還有一次是他載客時,和對方聊到自己是演員,確實因此捕捉到他不同的樣貌。我也會跟他喝酒培養感情。拍到後來,他有越來越不在意我拿攝影機的狀態,雖然很難完全去除他對鏡頭的意識,但相較於一開始還是有差。

另外,製片王奕傑過去有舞台劇演員的經驗,對於我作為導演如何呈現角色內心的深層狀態,或理解演員們的焦慮,都非常有幫助。除了我跟孟婕回高雄那次之外,拍攝時他基本上都會和我一起。

──本片有一個特色,是被攝者會不時打破第四道牆,和觀眾對話,是演員的背景使然,抑或是他們個性自然產生的結果?導演是否有刻意引導?

伍:我覺得每個人在生活中或多或少都要扮演吧,但其實演不演沒有對錯。像我自己也要演一個乖女兒給我爸媽看……只是,這些被攝者的工作剛好也在扮演。我認為可以用後設的元素將兩者串起來,提出虛實的辯證,這算是我小小的企圖。

剪輯師也有刻意保留那些後設的片段,比如:可韓和阿亮在超商討論去中國那場戲,店員阻止我說「不能拍攝」;我也剪很多自己和他們對話的素材,像龍哥直接說:「現在鏡頭在拍,就是要演啊,現在不演什麼時候要演?」或是我在掌鏡的時候直接嗆可韓(笑),都是希望建立這部片比較不設限的風格,凸顯「我正在拍攝」這件事,以及讓觀眾知道,演員們其實一直都有意識到鏡頭的存在。

──為何想在電影結尾加入虛構的橋段,讓石聖龍開車載可韓和孟婕?

伍:由於三位主角很難有交集,我們想在影片結尾創造他們合體的可能。當時有先租攝影棚,用類似劇場的形式拍過一、兩次。我們請三位演員扮演生活中的自己,例如讓可韓呈現平時和媽媽、哥哥互動的情境。出發點是:他們作為演員,常常在飾演各式各樣的角色,另一方面,如剛才所說,我認為每個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其實都有某種程度的扮演。但在剪輯時,那段很難融入,就沒有採用。至於聖龍開車載其他演員,是已經剪過至少兩、三個版本,最後才加入的。

──本片製作長達六、七年,過程如何籌資?在萊比錫、廣州、日本等海外提案經驗,對拍攝計畫有何影響?

伍:2017 年新北市紀錄片獎,我把前一年遇到可韓開始拍的素材剪成一部片,那時還沒有其他人物,但有奕傑和我一起提案,也很幸運獲得第一桶金,雖然不多,但是啟動計畫的基金。2018 年,我們因為入選文化部「Crossing Borders 國際紀錄片製作人才培訓工作坊暨提案大會」,得到去德國萊比錫 Pitching 的機會。其實那也沒有實質的經費挹注,但後來又入選廣州國際紀錄片節的提案,然後被日本 NHK 電視台的製作人看見了。

有一個「NHK WORLD-JAPAN」線上頻道,會找亞洲各地的紀錄片。他們對可韓去中國的片段很感興趣,覺得可以隱約對照出臺灣和中國的政治關係,我們特別依照節目需求,將可韓的故事剪成一部約 30 分鐘的片子。那次對我們而言是蠻重要的經費補助,畢竟出國蠻花錢,製作時間也長,我和奕傑其實都沒拿薪水,籌到的資金大都用在必要的製作費。

──如何展開和柯志豪的合作、定調本片的配樂風格?

伍:配樂是很後來才加入的,因為我們在初期都想說沒有錢做後期了。2022 年,宗憲剪完一個版本我覺得差不多了,有先找一些簡單的配樂放在影片裡,主要想搭配比較罐頭感的音樂。在剪輯時,我們就發現需要配樂協助讓三段人物的穿插更順暢,也希望更凸顯角色特定的情緒,後來找上小豪老師,我會先以參考音樂告訴他不同場的情緒是什麼,之後就讓老師自行發揮,我們再逐步修改。

──在拍攝前期,被攝者們就有預計前往中國的規劃嗎?基於版權或保密考量,要獲得劇組許可進行側拍本就不易,在異地是否有其他阻力需要克服?

伍:我其實事前沒想過,可韓也是中途才決定去中國,我們就順著去拍了。在北京試鏡時,每個房間有不同的劇組,我跟製片是在可韓進去前,現場一一敲門問,簡介拍攝緣由。不給拍也沒辦法,但那邊劇組真的非常多,所以最後還是有獲得少數同意拍攝的單位。

我們因廣州提案而認識那邊的製片商,透過朋友介紹臨演機會,可韓又有獲選,才能拍到他跟組的素材。我覺得除非在當地能有一位有力的製片,不然真的很困難。

最讓我意外的是,可韓選上一個荷蘭的劇組,我們是透過對方在臺灣的製片公司詢問,結果劇組居然很爽快地答應。那次機會蠻神奇的,完全沒有認識的中間人,然後導演人還很好。

──觀察臺灣演員至中國發展的情形,以及當地與臺灣影視產業的相互對照,是否有讓導演特別印象深刻之處?

伍:我自己短暫的觀察,那邊市場確實很大,但競爭也非常激烈。以橫店來說,整個城鎮是為了影視而生,每天都有上百個劇組在拍攝、徵演員,「橫漂」這詞就在描述幾萬人都想去搏一個機會。當地還有一個詞叫「撿鴿子」,是劇組現場挑人遞補臨時未到的群演,會有很多人去搶。劇組也會包下飯店,招募各式需求的演員,比如我跟奕淵去試鏡時,有看到需要特殊長相的特型演員,也有真的專精功夫的特技演員等等。跟可韓在北京時,他們還有影視圈專門的 APP「朋影圈」,用來搜尋各地的通告資訊。──總之,就是餅很大,但你不一定吃得到。

臺灣演員過去發展,雖然字都看得懂,其實還是有腔調、飲食等等文化差異的隔閡,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另外,我大約是 2018 年前後去的,我覺得中國官方對影視產業的牽制在當年還沒那麼多,但 2021 年之後有越來越嚴格的情況。


(圖/《臨演人生》電影劇照;牽猴子提供)

──導演稍早提過,拍攝和剪輯時,並不想侷限在產業觀察的視角。但作為一名紀錄片工作者,是否曾受片中人物或創作的過程啟發,而對自己有別於以往的思考?

伍:我並沒有在一開始預設要站在什麼樣的觀點,也沒有想說自己是影視產業的一份子,那些都是很後設的分析。只是剛好在拍攝孟婕回家那場戲時,有讓我發現自己的處境其實跟他們一樣:像是在中產階級的小康家庭長大、還算順利的求學過程、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方向離開高雄,然後對家人也是報喜不報憂等等。

那次我一個人跟著孟婕回高雄,拍攝時其實有點自顧不暇,要記錄他和爸爸媽媽對話,同時還陪他爸喝酒,我就告訴自己:「不行不行、要 hold 住」,當下對他們親子間的互動其實還沒有太多想法。但後來剪那場戲時,很認真地看,我才被打動……尤其是發現孟婕媽媽默默聽女兒說話,面帶憂愁,好像又不想潑冷水而欲言又止的樣子。

也是那次回去才聽孟婕說,每天去診所工作好無聊,反而很享受拍攝現場很多未知的挑戰。雖然也有考驗,但那才是他覺得好玩的生活──我聽了就蠻心有戚戚焉的。

──片中拍攝的年份大約停留在疫情爆發前,距今也過了一段時間。好奇主角們後來的發展?導演會想繼續記錄他們的動態嗎?

伍:這些角色其實現在已經不算是真的臨演,畢竟有累積一些表演經驗了,加上有其他的收入支持,也會讓他們有更多彈性,挑選比較想要的演出履歷。

龍哥和阿亮其實從去年 10 月就到杭州待了兩個多月。他和我分享,現在中國很流行「一分鐘短劇」,它和抖音的格式類似,是符合手機觀看的直式畫面,質感比素人自己拍的好,資金門檻又不像一般的電視劇集那麼高。跟抖音不同的是,它劇情和角色有連貫,整個系列可能會做到 100 集。這種一分鐘短劇在中國有很大的市場,有吸引臺商去投資,演員們也想把握機會嘗試。

我覺得石聖龍是一個很有彈性、知道怎麼生存的人。這次帶全家人一起去闖蕩,等於沒有後顧之憂了(笑)。過年期間回臺灣,他也是信心滿滿地和我說:「去那邊沒錯啦!」不管之後結果如何,順風順水或沒想像中容易,我覺得都沒關係。橫店那邊給我感覺是一個非常魔幻寫實的地方,有機會還蠻想去拍他們在那邊的發展。
 
.封面照片:《臨演人生》電影劇照;牽猴子提供

邱宇暄

藝文專案、文字工作者。人生離不開電影院、劇場、美術館,喜歡聽故事。 聯繫與合作:yuhsuan.chiu0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