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輝,蛻殼長大──專訪《夜校女生》導演莊景燊、編劇王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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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1
  • 採訪
    華疌
    蔡曉松
  • 華疌
  • 攝影
    古佳立

編按:2024 釜山影展世界首映,導演莊景燊搭檔編劇王莉雯,以曾獲「109年度優良電影劇本─特優獎」之徐慧芳劇本《夜校女生》創作同名電影。電影由唐在揚監製,陳姸霏、項婕如、邱以太、季芹主演,描述 1997 年,高中生小愛考上北一女中夜校,在升學壓力下,夜校生該如何看待自己的身分,以此展開一段成長故事。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莊景燊與編劇王莉雯,以長篇脈絡展開本片創作幕後思維,請見本篇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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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這件制服,我是誰?

明星高中「一女中」的綠色制服,是很多臺灣學生的夢中情服。在 1990 年代末期,一女中的日校生被譽為太陽(制服繡著黃色學號)、夜校生被視為月亮(白色學號),雖說日夜一家親,但在一些日校「正牌生」眼中,夜校生近似「冒牌貨」,因為月亮唯有反射太陽的光芒才能被看見。

電影《夜校女生》聚焦呈現女主角小愛的身分矛盾與自我探尋,胸前的白色學號時刻提醒她「只是夜校生」,但一次和日校桌友敏敏互換制服的冒險之後,小愛迷戀上了黃色學號的驕傲閃耀。她在桌球館邂逅心儀的男生路克,兩人逐漸曖昧升溫,小愛隱匿於日與月的夾縫之下,偷得春夜悸動、細雨歡愉,愈加不敢褪去日校制服的虛幻榮光。

自卑宛若細刺,牽擾著青春期敏感的思緒,小愛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變成如同敏敏和路克一樣,會學又會玩的資優生。寂寞與苦澀無處排解,小愛將心事託於信箋,寄給好萊塢影星,但回信裡的共情寬慰,竟也只是一場荒誕笑鬧。高中三年的衝撞與鬱結,掙扎在升學競爭、家人期待、階層落差、同儕情誼的多重壓力之間,小愛宛如正在蛻殼的龍蝦,含著淚、忍著疼,便也一吋一吋長大了。

導演莊景燊和編劇王莉雯回望一代人的聯考記憶,捕捉少女少男的青春暗湧,復刻即將邁入千禧年的臺北氛圍。演員陳姸霏、項婕如、邱以太細膩詮釋「轉大人」的甜酸經歷,名校制服之下,各藏祕密與瘡疤。在本次專訪,導演和編劇幽默暢聊,坦露諸多幕後設定與執行巧思,深度剖析《夜校女生》的創作理念、攝製細節、角色層次、階級符號,透過寄生上流高中的夜校學生視角,叩問資優與平庸的二元分野。考場樓梯高高低低,考試分數起起伏伏,走過寒窗與溽暑,大學放榜時刻,又是人生新篇章的開啟。卸下成績、學校、家境……我想活成什麼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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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編劇徐慧芳的劇本《夜校女生》獲得了「優良電影劇本」特優獎,這個故事最打動兩位的地方是什麼?

王莉雯(以下簡稱王):「優良電影劇本」得獎公布之前,我和景燊導演就看過《夜校女生》這個劇本,我們都很喜歡,也鼓勵慧芳編劇投稿「優良電影劇本」徵選。因為我們三人都成長在相近的年代,高中讀的也都是男女分校,慧芳是北一女的夜校學生,我也是從女校畢業的,導演景燊是男校。我們對故事發生的年代很有共鳴,對升學體制和壓力有很強烈的感受。我很喜歡這個劇本,也因為體會到,故事給那些不是最聰明、但一直很努力的人,帶來很大的鼓勵,我自己也被這種力量打動了。


(圖/《夜校女生》以升學為背景,在常見的愛情與友情敘事之外,另外牽引出一條共通的時代記憶;攝影/古佳立)

莊景燊(以下簡稱莊):我和莉雯閱讀劇本的時候,有一個很特殊的儀式感,我們會把劇本投放在家裡的大電視,一起用讀本的方式來看。這種方法最能投入情感,體會劇本傳遞的感覺。《夜校女生》的劇本,我們讀到後面,兩個人居然都讀哭了。剛開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落淚,後來細想,可能因為我們都從 1990 年代活過來的,都經歷過末代的聯考。那個時候,我們都承受了很多來自學校或家庭的壓力。

我唸的是新竹高中,也是一所明星學校,同學之間的競爭很激烈,因為大家都是經過考試選拔進來的。雖然學校不會逼著學生唸書,但家人對我有所期待,希望我在高中畢業之後,可以考上好的大學,然後進入新竹科學園區上班,因為馬上就可以領到股票了——這是非常吸引人的誘因。但後續,大學從物理系畢業,我沒有按照家人的期望、一直往 IT 產業發展,而是重新考試進入文化大學戲劇系,走上了拍電影這條路。

看完《夜校女生》的劇本,感覺這就是我在高中升學期間的寫照。對於聯考,我有點又愛又恨,因為聯考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個公平的制度,但它存在一些缺點。更讓我痛苦的是,家人對我的不理解,刻板地希望我按照別人約定俗成的道路發展,沒有辦法尊重小孩個人的興趣或意願。所以,我特別能夠共情這個劇本,感同身受角色的抗爭和掙扎,想要反抗家人、證明自己,這個過程很痛苦。

──您們因何開啟《夜校女生》的電影製作?是否有預先為「青春愛情、校園」這個片型做準備?

莊:我和莉雯想製作這部片,原因很單純,因為我們被劇本打動了。沒有特別從類型層面進行思考,沒有先預設下一部片要拍青春或校園電影。在準備的期間,我確實有先去看以前的青春校園電影,每個創作者都有他們擅長和獨特的地方,包括早期林清介導演的學生電影。我和莉雯的方式,一是希望每次創作都與之前的作品有所不同,二是希望把我們的長處放進作品裡面,盡量發揮好。

我覺得,青春、校園類型,是臺灣電影脈絡之下很獨特的一種類型,每個導演都有不一樣的處理方法。我的特質可能是,因為在從業初期,我比較多拍攝紀錄片,所以我不太能夠相信太過縹緲的東西。我很在乎,角色是不是扎根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人,劇本首先要能說服我自己。

王:在求學時期,我不太擅長考試,幸運的是,我媽對我也沒什麼期待,所以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劇本創作階段,我們與北一女中、師大附中的學生進行劇本盲測和對話,現在雖然沒有聯考,但升學壓力換了一種方式,依然存在;根深蒂固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心態,也沒有改變。家長的期待會給小孩造成很大的壓力,這件事情亙古不變,換個場域,比如到了南韓,《夜校女生》在釜山影展放映的時候,他們也很有共鳴。韓國存在類似的氛圍,社會競爭、家人期許,都給孩子帶來了很多的焦慮感受。我們希望觀眾看完這部電影之後,能感受到一些鼓勵。很多觀眾問,小愛最後考上了哪所大學?

莊:每一場映後,都有人問。

王:我們會說,小愛考上了她喜歡的學校。不要再給她貼標籤了。

──在劇本改寫的階段,導演和編劇是如何合作的?

莊:這次改寫的過程,應該是我和莉雯最平和的一次(笑)。我們兩個都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對於劇本呈現的年代氛圍、聯考壓力、家庭關係等內容,都很理解,所以沒有產生太多的衝突。

王:因為我們是夫妻合作,有時候很愛吵架(笑)。改寫的過程,我會和景燊密切討論,在執行層面,他給了我很多提醒,例如他對於執行的判斷、想用什麼樣的處理手法,我會把這些都寫進拍攝本。

景燊喜歡真實感,不喜歡太煽情的調性,所以我們在年代的描繪和呈現、角色的講話方式和用詞等細節,都做了很仔細的研究,確保還原那個年代的真實感。例如,小愛在錄影帶店的那場戲,她問阿姨能不能借《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1996),這部電影在當時屬於新片,類似這種小細節,我們都要切實做好調查,才能符合導演的要求。

──劇本打磨的過程,可能面臨權衡與取捨,後續您們對於《夜校女生》的劇本進行了哪些調整?又發現了哪些內容是這個故事不可以刪改的核心元素?

莊:整個劇本,從頭到尾都沒有改動過的核心:「當你脫下制服之後,你到底是誰?」這是本片的主旨,關於自我認同的問題。

王:對,身分認同的主題,沒有變過。女主角小愛如何克服心裡的矛盾和自卑,在情節上就是夜校和日校的制服,這個核心我們一直緊守著。

慧芳原本的劇本,把 1997、1998、1999 這三個年代混在一起,也處理了一些主角們長大之後的故事。我們在改寫的時候,先將較為龐雜的內容拿掉,確定劇本時間依循高一、高二、高三的順序,一年接著一年,有規律地呈現。然後,將每個年代的重點情節梳理出來,比如,高一集中呈現學校的環境、日/夜校的階級差異;高二關注在愛情和友情的變化;高三面臨著巨大的升學和家庭壓力,更聚焦在小愛內心的蛻變。釐清每一年敘述不同的重點,再把年代元素不著痕跡地加入劇情。


(圖/《夜校女生》電影劇照;興揚電影提供)

我們在慧芳的劇本基礎之上,進行了更多的延伸和挖掘,一點一點拼湊起時代的細節。例如,原本慧芳寫了主角們很喜歡陳冠蒨的歌,還有敏敏約小愛翻墻去聽音樂會的橋段,原本設定是去郭富城的簽唱會,但我們想到了,當時還處於獨立樂團階段的五月天,所以就改成小愛和敏敏想去「地下社會」聽五月天,後來她們也常聽(或哼唱)《擁抱》。

小愛阿姨經營錄影帶店、小愛寫信給妮可基嫚,慧芳的劇本沒有寫到這些內容,但設定了小愛很愛看電影。景燊就想到自己的成長經歷,他的姑姑是開錄影帶店的,所以就增加了這個場景,也是 1990 年代標誌性的元素。給偶像寫信,也源自景燊年輕時候,曾經投書《世界電影》雜誌,那時的雜誌設有讀者俱樂部,可以寄信過去發表對於電影的看法,也可以留言給電影明星。

還有,凱西的吊飾,也是那個年代非常流行的文創商品,插畫、文具、公仔……各式各樣的凱西周邊,在金石堂、誠品和各大百貨公司都能見到,所以我也把凱西寫進了劇本,作為在 921 大地震之後,小愛與敏敏和解的關鍵道具。類似上述這些例子,在劇本改寫的過程,結合我們的個人經驗,不著痕跡地,把時代元素加入進來,而且不能破壞故事主線和核心。

後期剪輯的時候,為了增添年代氛圍,我們還在片頭、中間、片尾都加入了新聞片段,這是前期劇本沒寫到的。我們特別找了李四端、李艷秋播報新聞的素材,因為他們的聲線獨特、極具辨識度,一聽聲音就知道是 1990 年代的新聞內容。

──電影呈現的母女關係非常細膩,比如在母女冷戰期間,媽媽用手寫的便利貼,表達對女兒的提醒,小愛收到之後也沒有直接丟掉,而是把它貼在桌子上,然後鏡頭拉開,滿滿一排都是媽媽寫的便利貼,都是媽媽對小愛的關心。類似這樣的母女互動細節,是否也源自編劇的生命經驗?

王:慧芳的劇本有很好的基礎,我加入自己的情感和經驗進行延伸,並更多著墨在母女相處的細節。母女吵架了,互相冷戰、不講話,媽媽手寫便利貼給女兒,這段是我的個人經歷,想呈現母女之間那種彆扭的感覺。921 大地震之後,媽媽喊小愛來喝皮蛋粥,這個也是我加入劇本的,因為母女的溝通很有趣,吵架之後,媽媽叫女兒來吃飯,兩個人就和解了。

媽媽和小愛在家刮痧的那場戲,原本只有媽媽幫女兒刮,但我加了女兒也幫媽媽刮,因為我和我媽就很愛互相刮痧。類似這些生活中的事情,大家應該都有相似的經驗,只是有時候一下子就過了,但我們想把情感挖得深一點,處理得更細緻一些。

──電影裡面,一女中校園是由四間學校拼湊起來的,對於年代的還原也下了很多功夫,想請導演具體分享一下,在視覺設計、美術、陳設等執行層面,如何塑造出 1997 至 1999 的年代氛圍?

莊:籌備拍攝這部電影、大家進組之後,在技術讀本會議,我們就有了一個共識——要去翻看 1995 到 2000 年間,北一女中的畢業紀念冊。通過翻閱紀念冊,了解當時流行什麼元素,學生穿著什麼衣服、書包吊著什麼東西,從這些細節的道具、造型開始找參考,然後向外擴展到場景的顏色、質感等。

1990 年代末期的臺灣,有一些特殊的樣貌,雖然可能與現在沒有太大差別,但如果站在現在的視角回望 20 多年前,場景和氛圍都帶有一點陳舊的感覺。所以,我們找的場景,比如房子、桌球館,都要呈現出屬於那個年代的顏色,以及看起來老舊的質感。
片中出現的錄影帶店,場景也很難找,因為現在已經看不到這種店鋪。從執行難度和預算角度考量,另外找一個空間搭景或裝潢,也不太現實。所以,我們想到「白鹿洞」──同時租賃 DVD 和書籍的店家,空間裡面原本就擺放著很多的書櫃,裝潢結構也符合錄影帶店的樣子,加上這種租書店也存活了很久,具有年代的陳舊感。

白鹿洞在臺北僅剩三到四間,我們選擇了其中一間場景最合適的進行改造,把陳設和物件都換成符合電影年代的東西。租書店是開放式空間,非常容易穿幫,美術完全沒辦法偷懶,尤其出現在演員附近的書櫃和錄影帶櫃,還有店裡的海報、片名,都不能出現當時尚未上映的電影。

還有一個設計,我覺得超棒,給場景增添了很多趣味性,雖然劇本沒寫,但美術組在查閱資料的時候,結合角色背景與個性,提出可以增加「複合式經營」的設定。因為在 90 年代末期,這種錄影帶店也逐漸走向衰落,而店主是小愛的阿姨(小愛媽媽的妹妹),她們一家都極其節儉、想盡量賺錢,所以就在櫃檯,販售滷肉飯、茶葉蛋、泡麵之類的小食物。


(圖/《夜校女生》的故事回到 90 年代,在美術布景上,亦力求細緻地嘗試還原場景細節;攝影/古佳立)

小愛的房間牆壁上,特別做了一些電影明星和劇照的雜誌剪貼,符合小愛喜歡電影的設定。我們家裡有一整套的《世界電影》雜誌,從民國 60 幾年到 100 多年,幾百期,也都有提供給美術組做參考。

電影裡面出現的公車站牌,也是特別製作的。那個年代還沒有公車專用道,也很少見公車候車亭,我們就選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復古的路段,開拍當天早上,美術組在現場立了三根公車站牌。

王:我記得,美術組問過我一個問題,小愛桌上會有什麼樣的女生東西?我就想到,可能要放一些化妝品。電影有一場戲,小愛去看路克媽媽的畫展,其實在畫展之前,劇本還寫了,小愛試戴隱形眼鏡,特別打扮一下自己,但後來這場戲沒有剪進電影裡面。在那個年代,女生如果想要稍微高級或奢侈一點的感覺,會特別去專櫃,購買資生堂的小狗護唇膏。

我們的美術道具是一位男生,很認真地找來了這個護唇膏,也許觀眾在畫面上不會留意到,但他為了讓演員在現場能夠進入年代氛圍,也擔心鏡頭可能拍到,所以非常用心,把這些小細節都照顧得很好。

──這次的拍攝時間和規模,有比導演以往的作品更大嗎?

莊:規模沒有更大,感覺比《引爆點》(2018)還小,拍攝天數也比較短。可能因為是我經歷過的年代,執行層面,更在意對細節的掌控。劇組各部門的 leader 都很專業,攝影、美術、造型等,第一次技術會議之後,工作任務發下去,大家很快就找到了方向,討論也能夠取得共識。前製期大約一個半月,然後在 2023 年的夏天,開機拍攝。

──除了前面提到的小愛戴隱形眼鏡,還有哪些原本拍了,但後來沒有剪進電影的片段?

莊:劇本寫的,我們都拍了,最後沒有剪進電影的,比如小愛投書《世界電影》雜誌,有一期被選上了,她很開心,但這場戲我們找不到地方可以放,感覺節奏太拖了。還有,敏敏在樂儀隊練習操槍,演員項婕如也投入很多時間準備,練得要死要活的(笑),但最後我們一個鏡頭都沒有用。

王:還有一場戲,媽媽晚上帶著小愛和妹妹去超市,採買打折的生鮮食品,但因為片子裡面已經出現許多呈現媽媽勤儉持家的橋段,所以從篇幅長度和資訊交待的角度考量,也只能忍痛捨棄超市的這場戲。

──關於小愛的人物設定,感覺她的個性有點被動,但內心戲很豐富,電影裡面也穿插出現書信和獨白,例如小愛覺得她是局外人、自己故事的配角,想要發光發熱卻只能做壁花。這種具被動特質的女主角,要如何處理得比較討喜,讓觀眾對她有更多的共鳴?在演員選角方面,又有哪些考量?

王:女主角小愛的人設,我們基本依循慧芳劇本的設定,沒有太大更動。小愛在同儕面前和在家裡,是兩種狀態:她對家人的態度很直接,不太會遮掩,很自在。可是,在面對同儕,因為自卑的關係,她會想表現得好一點、完美一點,甚至因為想維持虛榮感而說謊。

景燊導演很細膩,運用鏡頭語言表現角色的心理,而不是透過台詞。比如,在處理小愛的自卑,會呈現小愛穿上制服之後,慢慢生長出來的自在感和虛榮感。

莊:我比較在乎演員的臉部表情和眼神,特別是眼神,眼睛騙不了人,演員要想方設法融入角色和情境,如果演員不相信這個角色,他就演不出來。選角時候,如果演員的眼神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我就不會選他。

我們有一個習慣,在最後改寫劇本的時候,會代入自己理想的演員人選。我們覺得陳姸霏、項婕如滿合適的,就以她們來想像和調整劇本。製作籌備階段,我們也找過其他演員,但因為角色是高中生,我希望演員們(包括旁邊的群眾演員)都不能超過 25 歲。綜合考量下來,我們就確定了陳姸霏、項婕如,她們不論是演技、狀態或身形、樣子,都很符合我們對於那個年代的高中生的印象。我們通過演員的過往作品,尋找蛛絲馬跡,例如,小愛在家裡的樣子,有種很執拗的感覺,陳姸霏在《無聲》(2019)、《人選之人—造浪者》(2023)裡面,也呈現出了類似的彆扭。


(圖/《夜校女生》電影劇照;興揚電影提供)

──飾演路克的邱以太,又是如何確定的?

莊:在拍攝《夜校女生》之前,邱以太演過的作品不多。路克這個角色,我們 audition 了 10 多人,邱以太的陽光、開朗、喜歡運動、擅長打籃球,都符合路克的設定。更巧合的是,電影裡面路克身高 184,邱以太也剛好 184。在 audition 過程中,我會拍下我跟演員的互動,邱以太在鏡頭裡的笑容和表情都很迷人,吸引了我。

當時那個年代,男校、女校分得很清楚,只有在補習班,比較有機會接觸到異性,我們會遠遠地偷看某個女生或男生,觀察他的表情和反應,期待他會不會也偷偷看回來……。這樣的曖昧和互動,臉上浮現的一點點微笑,都很重要,我很在乎這些細節。基於我對路克的想像,邱以太非常符合這個角色,也具有一定的獨特性。

──導演在拍攝過程中,如何引導演員的表演,呈現出貼合劇本想像的角色狀態?

莊:演員們都很專業,開拍之前,我們進行了多次的讀本,透過讀本和表演課程,讓演員彼此互動與暖身,也更加熟悉角色的設定,以及每場戲的內容。在讀本的時候,我們會講清楚每一場戲的角色狀態、情緒流動,整本劇本讀下來,也能夠理解從頭到尾的人物曲線與關係轉變。

在拍攝現場,通常沒有時間詳細講解,我們更多的是提醒——那個年代的講話方式,有些現在的表述,以前的人不會這樣講。幾場重要的戲,比如在畫廊看畫展,或者小愛和媽媽吵架,開拍之前,我會去化妝間,請演員們先進行排練,對一下台詞,如果沒問題,妝髮用好之後,到現場就可以拍了。

王:有些小動作,是演員自己加的,比如陳姸霏在表演小愛的時候,走路看起來有點侷促,這很符合小愛內心的自卑狀態。

──小愛、敏敏、路克聚在一起,如何激發角色之間曖昧的反應或微妙的火花?導演能否以一場戲為例,分享一下您如何拍攝他們三人的互動?

莊:補習班的戲,確實很有曖昧感,我們都拍得很開心。電影裡面出現的補習班,比較小間,在 1990 年代常見的是 300 多人的大型補習班,這麼大間教室裡面,如果不小心掉了一個鐵製的鉛筆盒,「啪!」,摔到地上發出巨響,真的是一個尷尬瞬間。這是慧芳編劇寫的橋段,非常觸動我的感受,鉛筆盒砸到地上發出的聲音,讓小愛覺得超級丟臉。這場戲,敏敏帶小愛來到補習班、向小愛介紹資優生路克,但敏敏不知道,小愛和路克之前在桌球館就認識了。

補習班的座位很狹窄,當小愛彎腰去撿掉落的鉛筆盒,路克也悄悄幫忙撿了橡皮擦、遞給小愛,還偷偷做了打桌球的揮拍動作,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這一切都發生在敏敏的身後,瞬間又讓三人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剛開始,小愛感覺敏敏和路克好像很熟,但路克示意的那個桌球動作,又讓小愛非常開心──這個男生沒有忘記她!這是很細微的心情轉變,補習班的主場看似是敏敏的,但勝利者其實是小愛。
王:還有一些公車上的細節,比如小愛和路克在公車上互相觀察對方,他們之間的眼神變化,非常微妙。這也是景燊在拍攝時候,特別請演員表現出來的。

《夜校女生》故事發生在 20 多年前,存在一個時代的距離美,具有獨特的浪漫和神秘感。這種距離美,類似當時年輕人之間的相處,比較含蓄,不會那麼直接地溝通。透過眼神悄悄觀察對方,沒有台詞,呈現出了那時候男生和女生的青澀氛圍。


(圖/《夜校女生》電影劇照;興揚電影提供)

──在路克媽媽的畫展,小愛、敏敏、路克之間的衝突和矛盾又更加升溫,還呈現出階級的落差,這場戲很精彩,情緒高低起伏,想請導演分享一下,具體是如何設計的?

莊:畫廊這場戲,電影內容和劇本寫的差不多,但在拍攝時候,我們選擇把整場戲的觀點放在小愛身上,透過小愛的視角來看這場畫展,以及這些陌生的大人們。

這場戲一開始,小愛走下車、來到畫廊門口,她有點緊張,擔心進去之後,不知道要面對什麼。進入畫廊,路克最先看到小愛,讚美小愛今天沒有戴眼鏡、變得很不一樣,小愛這時候是欣喜的,因為路克發現了她的改變。對於高中生,不戴眼鏡是天大的事情,她一定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才特別做了打扮。可是,那些代表上層階級的大人們,馬上就出來了。

後續的戲份,我們幾乎都是從小愛這邊的視角,去觀察這些大人們,希望觀眾可以與小愛的心情緊密連結在一起,站在小愛的角度來感受這場戲。不論是自卑、焦慮,或者謊言被揭發之後,無地自容的困窘和羞恥,我們都希望觀眾能夠感同身受。所以,就選擇了這樣比較主觀的呈現手法,沒有用太客觀的大遠景來交代關係,而是幾乎都鎖在小愛的視角進行拍攝。

王:畫廊這場戲,後續在剪接階段,我們和剪接師也做了很多不同的嘗試,討論了很久。雖然前面都是從小愛的視角出發,觀察這群大人還有敏敏和路克,但到了小愛的謊言被揭穿之後,在這場戲的尾聲,幾乎都是近景的鏡頭跳開了,切到比較廣角的畫面,觀眾看到畫廊的環境——中間擺著一條長桌,隔開了兩個區域,小愛被孤立在桌子這邊,和那群大人對立著。類似這種機位的剪接和擺放,我們試了很久,希望把強烈的被孤立的感覺,放到小愛心情最低潮的時候呈現出來。

莊:這場戲的目的,要讓觀眾產生不舒服的感覺,同理小愛的困窘,所以在聲音設計層面,我們也做了一些調整,盡量讓觀眾靠近小愛的感受。我個人有過這種經驗,如果在人聲嘈雜的場所,其他人在講一些有的沒的東西,我會產生一種幻覺,好像這些人的聲音離我好遠,我沒辦法融入這個環境,甚至很想逃走。所以,我就把這種感受放大,做出小愛聽到的聲音的感覺——那些大人們的訕笑、嘲諷,讓小愛很尷尬、不舒服,她感覺這些聲音來自另一個異世界,與她不在同一個時空裡面。

──小愛和敏敏在樓梯間和解,小愛和路克在考場偶遇,這兩場戲,都發生在階梯上面。樓梯有高有低,似乎也暗示了位階的差異,想請教導演是如何構思的?

王:這是導演潛意識處理的吧(笑)。

莊:小愛和敏敏和解的那場戲,在拍主戲的學校取景,我們覺得樓梯間比較美,就這麼拍了,沒有考慮到階級的問題。小愛和路克在聯考的考場偶遇,這場戲是在木柵附近的公務人員訓練中心拍的,那裡的樓梯超漂亮,演員在階梯上的走位,確實是我們特別設計的。

剛開始,小愛遇見路克,樓梯很長一段,之所以選擇讓小愛站在中間層,因為我覺得,這時候的小愛,處於一種無法肯定自己的中間狀態,她有可能往下掉,也有可能往上走。而路克,正在從下面走上來,因為路克的設定是人生勝利組,成績越來越好,大學考上了台大醫學系。當路克走到小愛的附近,兩人對話,小愛意識到了,自己和路克是同一種人,都需要參加聯考。

之後,我沒有選擇讓路克左轉進入考場,而是讓他又繼續往上走,因為我覺得他可以發展得更高,還有很重要的一點——路克需要轉過來,回頭對小愛說「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願原力與你同在)。從拍攝執行考量,路克在上層的台階,轉頭過來的角度,最帥、最好看。然後鏡頭反打,小愛站在低層一點的台階,仰望著路克,這裡的用意是,小愛知道了自己和路克是同類人,她又重新燃起了對路克的喜歡或敬仰,所以是往上看的感覺。

王:慧芳原本的劇本裡面,路克說他自己是媽寶,但我們在改寫處理的時候,希望路克更加完美一點。雖然後續會發現,路克也有暗處,比如他的父母離婚了。但在前面,把路克處理得越完美,就會造成小愛的自卑感越強烈,拉開兩人之間的階級差距。類似剛剛景燊提到的,路克是階梯上一直往上走的那個人。

莊:小愛和路克在考場相遇的這場戲,是我們開機的第一天、拍攝的第一場戲。在樓下進行開鏡儀式之後,上去就拍了。站在樓梯,看到路克往上走——小愛就哭了。妍霏說,她忽然有一種,好捨不得的感覺……。才剛拍攝第一天,兩個人就要分別了……!(笑)


(圖/長期攜手創作,莊景燊與王莉雯在電影、電視皆有不間斷地作品推出,本次以《夜校女生》共同重返臺灣 90 年代的學生記憶;攝影/古佳立)

──在電影映後,導演時常會提到 90 年代的升學主義是許多人當時的共通回憶。如今拍完這部電影,導演對此有什麼感受?

莊:我覺得,像是藉由這部片子,再一次回望我當年的青春,可以好好地道別了。就像小愛在電影結尾,把那封回信燒掉。

曾經的我覺得,跨過聯考那三天,放榜之後,整個人都變得不同了!好像是去前線打仗,歷劫歸來,過程超級痛苦,但經歷了一個個難關,沒被打死,還可以站起來。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最痛苦的階段,已經走過了,我很努力地改變,想要做的事情也沒有放棄,而且堅持了下來,家人都無法阻擋。我覺得,我值得為自己鼓掌。所以,對於曾經的自己,我想好好地跟他說一聲,再見。

龍蝦成長的過程,身上的殼變得越來越緊,需要脫去舊殼,換上新殼。當它再長大一點,又要重複換殼……雖然每次都很痛苦,但,這就是「長大」。——《夜校女生》


 
.封面照片:《夜校女生》導演莊景燊、編劇王莉雯;攝影/古佳立

華疌

影視業打工人。政治大學傳播學院研究生。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不太愛講話,但寫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