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影片很辛苦,就是要觀眾把它看完」──2024 金穗大獎《難忘的形狀》李亦凡,回顧跨空間創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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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06
  • 採訪
    趙鐸
  • 趙鐸

編按:2024 年,視覺藝術家李亦凡以作品《難忘的形狀》參加金穗獎實驗類競賽,一連獲得三項大獎;近期也由臺北市立美術館公告,將代表參加 2026 年威尼斯國際美術雙年展。吸引好評喝采之外,李亦凡作品連帶激發對「何為實驗電影?」的討論餘波,多增一分壓力予當代藝術展出形式與影院體驗懸而未決的相異相同。本期《放映週報》刊載李亦凡專訪一篇,訪問者以李亦凡在裝置、單頻道錄像,之後跨足「電影」的創作脈絡切入,做為理解創作者、延續討論之契機。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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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 2022 年以單頻道錄像《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要怎麼打開...》獲得台新藝術獎視覺藝術類的李亦凡, 在 2024 年以他於 2023 台北雙年展首次展出的新作《難忘的形狀》參加金穗獎實驗類作品,並於最後囊括「觀眾票選獎」、「影評人推薦獎」以及「金穗大獎」,從視覺藝術圈起家的李亦凡,也因此開始成為影迷們關注的焦點。

在製作單頻道錄像之前,李亦凡的創作主要是投影裝置為主;另一方面,相比於實拍的影像,李亦凡的單頻道錄像則是投過遊戲引擎製作的「機造動畫」(Machinima),而這些作品也並非一開始就放在「黑盒子」中強迫觀眾「從頭看到尾」的。

本次訪談企圖釋放其中的差異,讓可能習慣從「黑盒子中的電影」理解李亦凡作品的觀眾,找到切入理解投影裝置與單頻道錄像的角度,同時思考「機造動畫」與傳統影像製作方法的差異,以及作品放置場域,如何決定創作者在設計時不同的製作策略,以及觀眾經驗的型態。同時。本篇訪談觸及李亦凡至今為止每件創作的想法,讓讀者可以透過閱讀,理解李亦凡的創作脈絡。

單頻道錄像、裝置與電影的差別

對於李亦凡來說,決定錄像、裝置以及電影差異的,大多是他們展覽場域上的不同,一個是在美術館,一個是在電影院。兩者最主要的差異是觀眾的身體處於不同狀態,在電影院,觀眾是被鎖在椅子上的,大部分的觀眾不太會中場離席。在白盒子空間的裝置及錄像,觀眾則是來來去去的。

因此,在創作初期,這個觀念決定李亦凡去思索單頻道錄像有其獨特的「時間調度」問題:光譜的一端是繪畫,在看繪畫時,時間是觀眾自己的,觀者可以決定哪邊看多一點,看久一點,上完廁所再回來看,作品本身不會跑走;光譜的另一端是電影院,是觀眾把時間完全交出去。但是,在美術館展出的影像類作品,對李亦凡來說是一種尷尬的存在。影片在動,觀眾也在動,兩者的時間互相打架。

李亦凡在《不好意思,請問這個要怎麼打開...》之前的作品都非常刻意處理「觀眾會來來去去」這個前提。一方面是作品本身敘事的部分不會有太明確的起承轉合,另一方面,則是會透過諸如「燈暗/燈亮」去創造作品段落。

留住觀眾的技巧

為了讓觀眾能夠看完他的作品,李亦凡表示,他會借用一些時下流行短影片的技巧,想辦法留住觀眾,甚至精確計算每個段落的長度,在觀眾開始覺得無聊的時間點上安排笑話。看似東講西講,很破碎,但會刻意在埋下下一個哏之後,設計在幾分鐘後,要回頭去抓那個哏。


(圖/《難忘的形狀》影片截圖;李亦凡提供) 

有點像單口喜劇,講再多,最後結尾的時候都要有一個總結去承先啟後。比如說,以「手錶戴在腳上,是不是手錶」這種比較有「哏」的話作為一個結尾,用這種「時間分配」來取代電影敘事上的「起承轉合」。

要是想在美術館留住觀眾,李亦凡認為,就不能用「起承轉合」的邏輯去做影片,「起」還沒結束,觀眾差不多就要上廁所離開了,必須改用一個又一個哏,均勻分佈在影片裡。讓觀眾看幾分鐘就看到有趣的東西,願意再看一下。李亦凡表示,他在做《難忘的形狀》時,特別在乎這樣技術性的喜劇節奏細節。

「我不是那種概念先行的創作者,我在意的是過程、場面調度等精心時刻。這不是可以瞄一眼、看了簡介,就能感受到作品有趣的部分。」對李亦凡來說,笑點的設計必須要顧及層次感,要適當分配:「大家都會 catch 到的笑話」以及「專屬於技術宅的笑話」,這都是他從短影片裡頭學到的「時間調度」技巧。除此之外,在《難忘的形狀》裡頭,有個鏡頭是人偶講話講一講,畫外音就突然吐槽鏡頭中的人,這也是他從中學習的調度技巧。

對於這些「段落」安排的想法,看起來是自覺進行事前的規劃,但李亦凡表示,很多「成果」與「效果」都是在製作過程中,被來來回回地試出來的。像是一個段落有多長,除了考量到觀眾注意力的時間長度外,也關乎李亦凡在製作時錄製口白最舒適,不會 NG 的最長時間。

談到留住觀眾腳步的技巧,李亦凡說了句實話:「影片做得很辛苦,就是要想辦法讓觀眾看完。」這句話戳中了我的笑點,想到漫畫《拉麵王》裡頭,有一位拉麵師傅,因為客人不會把拉麵的湯喝完而苦惱,他認為,自己辛苦做完的拉麵就希望客人能吃個精光。後來他發現原來是湯頭味道太濃。所以最後採取折衷的辦法:附上一小碗飯,讓客人能放到湯裡拌著吃。李亦凡聽到這個聯想,回說:「我跟他不一樣」,以為要講出什麼堅定的革命宣言,下一句話卻說:「觀眾想要吃什麼,我就煮什麼給他們吃。」如此坦誠回答,讓我不禁啞然失笑。比起說一套漂亮的好聽話,李亦凡顯然更在意作品帶給觀眾的「精心時刻」。

從敘事到機制

其實,在李亦凡最早的《海邊散步》(2011)中,仍保有明確的起承轉合。然而在之後,李亦凡對於做有明確起承轉合敘事的作品開始有障礙,隨後一系列有光雕元素的投影裝置,既是他面對這個障礙的解決方式,亦是他開始思考「作品會放在美術館」這個問題後的回應。

李亦凡以《一部動畫》(2013)的製作緣起為例。這件作品遠看像是垃圾山的空間裝置,投影會隨著時間的推進打光在不同的地方,被投影之處就會上演著特定情節,以及滾動的文字,描述這個場景發生什麼事。《一部動畫》之後一系列的光雕作品,某種程度也延續同樣的邏輯。


(圖/《一部動畫》複合媒材裝置,2013 年於松山文創園區「第八屆臺北數位藝術節:超神經」展出;李亦凡提供) 

這件作品叫「一部動畫」,是因為原本就是要做成一部動畫。製作初期,李亦凡著手建立許多不同場景,來為實拍的偶動畫預備,後來卻遲遲無法開拍,因為他對腳本不滿意,無法把故事連貫起來,所以只好改用光雕方法,把原本要進行場面調度的場景,隨著光雕投影,一小格、一小格地逐一出現,將原本完整敘事的規劃直接拆開來,就其自身碎片化的狀態呈現,而剛好這種碎片化的敘事,也能容許觀眾在展場自由移動的同時不會被干擾。同時,透過設計燈暗燈亮,切換到不同的場景,也創造出現場觀眾的期待感,讓觀眾想去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藉由裝置的設計,李亦凡解決對於無法建構敘事的困擾。

李亦凡說,這有點類似卡爾維諾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滾動的文字成為一個後設,除了描述發生什麼事之外,也碎碎念著這些場景原本的「設計初衷」。而這種不同場景被隨意堆砌起來,像垃圾山的狀態,也其實就是李亦凡當時製作這作品時工作室的樣子。在製作作品時,他發現這種亂成一團的狀態好像就可以直接拿到展場展示,同時,也是達到「讓創作者本身的狀態,在作品中被看到」的嘗試。這個形式,就直接被延續到下件作品《一場車禍》(2015)。

製作裝置的邏輯

直到作品《你不愛我了喔》(2017)這件,除了延續以光雕投影裝置、整合破碎敘事的邏輯外,李亦凡開始試著將作品加入「口語表達」的元素。因為當時的李亦凡正在當替代役,啟發他想呈現出一個跟軍國主義有關的垃圾話集錦。

在製作光雕投影裝置時,設計讓觀者的「身體感」能產生幽微的轉變,對李亦凡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你不愛我了喔》是一件有著投影幕,地上散落著不規則物件的投影裝置。投影幕上會持續投影出動畫,地上散落的物件,則設計成投過光雕投影,隨著時間展現出不同樣態。

李亦凡認為,這是只有裝置作品才能做到的調度:在唱歌過程中,地上物件原本投影出完整的臉和身體,但是後來會慢慢 Fading 到只看得到他的臟器。當觀眾面對的是實體物件時,就必須處理物件與空間中其他東西的關係,而這種空間感是事後影片側拍捕捉不到的。

這一系列光雕投影的作品與單頻道錄像最大的差別,是給人看到「實體」的感受。有個「人的雕塑」在面前,會帶給觀者「有個人在面前」的感受,跟透過銀幕去了解一個人發生什麼事的感受完全不同。當你在近距離看著臟器輪廓越來越明顯,會對現場看的觀眾構成魔幻體驗,可以說是他在這件作品最滿意的段落。


(圖/《你不愛我了喔》複合媒材裝置,2016 年於伊日藝術空間「箱鬼Ghost in the Box」、關渡美術館「羞恥的修辭」展出;李亦凡提供) 

另一個處理空間感以及垃圾話的投影裝置,是 2021 年《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這個作品的誕生,主要是源於當年受邀於「過站不停」展,被分配到 DAC 最大的展間 2051,因此必須要做一個量體大到足夠撐起該空間的作品。

李亦凡表示,進出 2051 展間的過程,讓他聯想到遊玩「魂類遊戲」(Soul Game)時,準備要打魔王前要進出的大型穿堂。那種「要準備好打大魔王」的感覺,給了他靈感製作這件詭譎、怪誕,會說話,顏色持續變換的大型裝置。訪問當下,為了描述《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2021)會帶給觀眾什麼感受,李亦凡更進一步以作品同樣有著現場實體物件、光雕投影與碎碎念等元素的 Tony Oursler 作品為例,並直言比起概念上的傳達,更多專注於處理觀眾的「身體感」。

裝置作品帶給觀眾的「身體感」

相較於電影的「身體感」,指的是讓在觀看電影的觀眾,能夠有身歷其境的感受,像是銀幕上的人正在受苦,觀眾的身體也彷彿感受到刺痛。對李亦凡來說,空間裝置所帶給觀眾的「身體感」指的是「觀眾意識到他在展場裡,有自己身體的存在」,並不是被抓到一個影片裡頭,他可以有主動探索的能力,甚至是他需要主動運用他的身體進行探索,才能了解這個作品。

例如:當《important_messenge.mp4》這件作品於國立台灣美術館環形劇場展出時(注1)。李亦凡配合環境劇場的環狀螢幕,設計成當影像使觀眾注意力往前時,後面會有聲音觸發觀眾回頭的衝動。李亦凡表示,影片中的哪些情節,會在的哪個位置發聲,都是經過精密的設計,讓觀眾會處於一直想要不停轉頭看的狀態。

而在《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中,這種身體感的操作,體現在透過不同的投影,讓觀眾時而需要看整體,時而需要看局部,時而要看這邊,時而要看那邊。就像在《你不愛我囉》,有的時候重點是器官,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投影幕,有的時候是講故事。如果這時候重點是講故事,那就是期待讓觀眾進到故事裡頭,等於投影本身創造身體感的同時,也試圖切換觀眾的狀態。


(圖/《important_message.mp4》360 度環形投影,2020 年於國立台灣美術館「禽獸不如-2020台灣美術雙年展」展出;李亦凡提供) 

至於《Rewiring》(2020)是一件李亦凡比較少提到的作品,它是為了畫廊而製作,必須要同時滿足一方面可以掛在牆上,二方面有裝置感的需求。李亦凡一直以來都喜歡「螢幕中的螢幕」給他的感覺,因此在這件作品裡做了螢幕分割,同時為了設計出裝置感,李亦凡直接把螢幕放置台座上的播放器和延長線本身做出造型感,讓他們直接成為作品的一部份,更有趣的是,李亦凡刻意將電線掛在螢幕上,同時在螢幕上畫上「線的影子」,企圖給人線的影子出現在螢幕上的假象。這都是在作品細節展現出給觀眾探索空間的巧思。

「機制」、「介面」本身的創造,比作品本身「說了什麼故事」更為重要

李亦凡自嘲說,他一路以來的創作,都處在一種鬼打牆的狀態,作品成果常常誕生於「想做什麼,做不出來」而找來的替代方案。就像使用光雕也是因為無法做出完整的敘事,所以只要把時間給拆散,以裝置的形式呈現出破碎的敘事,而當初《海邊散步》的創作源起,其實是李亦凡想做一個楊·斯凡克梅耶(Jan Švankmajer)的逐格動畫。「我拍了五秒,就發現我無法做這件事」,李亦凡笑說。他當時剛好學到了 Arduino,透過電路版,讓他可以設計「哪個旋鈕可以控制哪個馬達、控制人偶的陰莖;按哪個鈕,眼睛會發亮」。這就是所謂機制的建立,也是建立一個讓他可以控制的介面。

「現在做機造電影,其實狀態跟最早做《海邊散步》很像。」對李亦凡來說,都是事先把「場景」和「機制」做起來。如果說《海邊散步》的機制就是「如何透過電路控制馬達」,那在李亦凡的機造動畫中,就是「如何透過程式控制偶」、「控制(遊戲引擎中的)相機」等。把機制、場景建立起來後,去嘗試能夠玩出什麼花樣。例如:按搖桿上的哪個鈕,香菸就會變出來,按另一個鈕,香菸就會丟掉;或是原本如果要讓人偶走路,就必須去控制他,後來在製作《難忘的形狀》時,李亦凡花了很多時間去寫怎樣控制人偶走路,讓他可以找到自己的步伐;又或是原本在遊戲引擎中,遊戲引擎使用者本身的大小在建模場景是和人偶一樣大的,後來就花時間去寫出能讓「自己」放大的功能,讓他可以比較好去操控人偶。等於是在玩的過程中,缺什麼功能,就試圖去把那功能寫出來。

這種「試圖把自己放大」解決「操偶的不便」的過程,就是作品中的其中一個台詞:「在虛無之中,你如果被小叮噹的放大燈打到,你會知道自己是放大還是縮小嗎?」的靈感來源。可以說很多作品的故事腳本,都是在開發故事過程中的綺想。李亦凡表示,製作機制本身給予了他最多的動力,而不是「為了完成影片」。影片更像是反映製作機制過程的實驗結果。

另外一個「意外產生」的例子就是,《難忘的形狀》有顆鏡頭,是白色人偶死掉、要沉下去時,比著大拇指,呼應《魔鬼終結者2》(Terminator 2: Judgment Day,1991)的鏡頭。這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樣的構想,而是第一次拍攝,手指頭真的這樣沉下去,便靈光一閃重拍一次。

「很像小時候在玩樂高的經驗。玩樂高就是搭場景,搭場景後,看你要角色幹嘛,就自言自語。」傳統電影製作一定要有分鏡,分鏡也能有效降低成本,比如說:如果要拍一場電影院的戲,卻完全不會拍到逃生門,那你的場景就不用建那扇逃生門。但李亦凡在「拍攝」機造電影時,不會先有分鏡。所以,如果場景是電影院,就必須先把逃生門做出來,做出來之後,才去想要在空間內拍什麼東西。

對李亦凡來說,做場景是加法的過程,把場景加到滿意的狀態。「我傾向加雜物,因為雜物是在 3D 裡頭最容易做得比較擬真的東西。3D 要做樣品屋,就會假假的,乾淨的東西沒有細節,沒有細節就會比較假,所以加很多細節。最好加的細節就是髒。」

不只是機制先建立好,再去探索其中說故事的可能,故事本身也會受到機制的侷限,李亦凡說:「這個製作方法的基本限制是,如果要讓兩個人走過來握手,就拍不出來,我會避免在腳本裡出現握手或是擁抱,這類型的動作。」可以說,李亦凡的創作是在製作的限制上找可能性。在機制先行的順序下,先去想可以做什麼,然後在框架之下,把想說的東西安排進去。


(圖/《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影片截圖;李亦凡提供) 

李亦凡表示,到了《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時,他之所以開始想要回頭想做單頻道錄像,一方面是「處理觀眾分心的觀影狀態」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是主要課題,他已經更有把握做出像「電影」的作品,而雖然現階段成果仍舊沒有明確起承轉合,但是已經可以用有頭有尾的概念貫串。另一方面,就現實考量,單頻道錄像可以在做好後展出好幾年,不用重新想。像是《灰色是最無聊的顏色》就有倉儲上的困難,要再展一次,也幾乎不可能。對照起來,《不好意思,請問一下這個怎麼打開...》或是《難忘的形狀》這類作品,不只可以在美術館展出,亦可以進入影展的系統,甚至在網路或其他放映平台,延長作品的壽命。
 
.封面照片:《難忘的形狀》影片截圖;李亦凡提供

趙鐸

喜歡處理記憶或角色扮演相關主題的電影。評論文章散見於粉專「藏書閣」、釀電影、BIOS monthly 及聯合文學。經營 Podcast「字戀男與變焦女」。第五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