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入新銳】「一個好的導演,應該是一個好的表演指導」──專訪《紅的夢》導演林劭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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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30
  • 採訪
    黃以誠
    蔡曉松
  • 黃以誠
  • 攝影
    蘇郁涵

編按:2023 年以短片作品《紅的夢》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短片、最佳新演員兩項大獎,台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學系畢業,導演林劭慈投入電影工作,對「表演」有衷情熱愛。接續 763 期的特別企劃,《放映週報》持續進行短片導演專訪,由對談式長篇訪談展開新銳觀點,從學生環境出發,所受之培養、觀影與生活的養分,在工作中親身實踐後的構成與不平。種種紛雜,指向鮮少被聚焦呈現的青年視界,我們在第二篇以《紅的夢》導演林劭慈為對象,邀其分享身為導演與表演指導的工作觀點、對製片環境的倡議。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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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不喜歡讀書,但我喜歡唱歌,想當一個歌手。當時《超級星光大道》很紅,我從星光一班(2007)開始看。」問到電影的起點,林劭慈先聊的卻是歌手夢,青少年求學階段,完全沒想過「拍電影」,而硬要說對電影的印象,甚至只有國中老師在上課放的美國勵志電影:《珍愛人生》(Precious,2009)、《攻其不備》(The Blind Side,2009)。

沒有標準電影夢,但當住在日本的姑姑,買給她一台可以錄影的 CCD 老式數位相機時,對於拍攝人的熱情就開始運轉。「因為我都不讀書,所以大家在備考時,我就跟學務主任借一臺學校的 V8 攝影機,記錄大家的生活,我以前蠻瘋,一個國中生,到電腦行去看上萬元的剪接軟體。沒錢,只能用笨方法,把同學找來家裡,錄〈你們是我的星光〉,還自己把原本的人聲去掉,最後剪進畢業影片,影片上有『會聲會影』浮水印,超級菜。」

「我在桃園鄉下上國中,很多同學都在混,我不讀書也可以考前七名。考高中的時候,因為我是原住民,加分到市區,第一次考試吊車尾,一直保持倒數到畢業。超級受打擊,但我比較樂天,把高中回憶都獻給熱音社。」社團經驗之外,林劭慈潛移默化地被電影吸引,除了跟三五好友去 U2 (包廂式電影館)看電影殺時間,身為電視兒童的她,也一路接觸到電影的不同面向。

「小時候我不會自己找片看,我是超級電視兒童。就算到今天,我在電視上看到港片還是會停下來,像是《與龍共舞》(1991)、《賭神》(1989)系列,尤其是周星馳。還有『天殘腳』的《摩登如來神掌》(1990)⋯⋯,我還要特別推薦『開心鬼』系列,超級好看,雖然我媽很討厭我看港片。」在電視薰陶下,林劭慈也碰到和臺灣電影相遇的起點。「當年,我特別愛看公共電視放的臺灣電影,很喜歡《沉睡的青春》(2007)、《渺渺》(2008)、《陽陽》(2009),但是,最有印象,甚至可以說是作爲我啟蒙電影的,是傅天余的《到不了的地方》(2014),我就從這裡開始認識臺灣電影。」

喜歡看電影、喜歡記錄人,成了林劭慈誤打誤撞進入北藝電影的契機。「很瘋的是,大家志願都會填很多校系,但我只填一個感覺不用讀書的北藝電影系,而沒選其它學系。我不會跳舞,也不喜歡國高中的音樂老師,沒想到​,​進電影系的面試還是得跳舞,我還唱了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好丟臉。」

「大一的時候,我們好像是一群很無知的人,每週老師都讓我們隨意發揮拍片,看我們自己覺得電影是什麼?我們就拍那種很愚蠢、很無腦的,懸疑、槍戰、吃藥、死掉,表演也很劣質。但那反而是我們最有創意的時候,大家都在玩,不會有壓力。很開心拍出來,看不懂都沒有關係。人要經過一個很無知、自由的階段,才會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但是,林劭慈沒想到,原以為不用讀書的電影系,「看電影」才是最難的。「老師會給百大片單,但如果不是為要做報告,基本上不會有人去看。反正老師播什麼我們就看什麼,只是每次北藝電影院的燈一關,大家一半的時間都是在睡覺。像我就超級不喜歡學術,老師會要我們看三小時的默片,寫心得,大家互相流傳:用八倍速看最好看。但是,也出現過讓我覺得『哇!原來電影就是在學這個』的片,像《楢山節考》(The Ballad of Narayama,1983),我沒有加速看完,印象也很深刻,也發現能從以前的經典電影裡面認知到一些自己喜歡的部分、感受到一些衝擊,還是很重要。」

北藝電影系現在已經有甲乙分組,但是在當時,大一學生並沒有分組,每個同學都要去上六大選修,從中醞釀自己喜歡的領域,再決定大二分組去向,而表演的種子,便悄悄地在此時向林劭慈種下。「我那時完全沒料到我會喜愛表演,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表演課,真的很好玩,是我在大一上過那麼多課以後,最直接感到回饋的事物。」

在老師徐華謙有愛的表演教學之下,林劭慈開啟內在對未知領域的自我探索,藉著像團康活動一樣的矇眼走路、摸別人五官等信任遊戲互動,學習怎麼放鬆身心、波動情緒、與人交流,也不乏經典戲劇文本的練習;然而,快樂的表演課,卻也掩蓋不住大學蜜月期後的焦慮。

「雖然大家都不知道自己來電影系幹嘛,大一上學期我們還很開心,可是到下學期,全部人都很憂鬱。各種課程疊加在我們身上,突然對於人生沒有方向,連前輩們的經驗分享也離我們非常遙遠。尤其大家在高中都充滿活潑的表演慾,每個人都是人群中的焦點,如今到了藝術大學,身邊都是這樣的人,你就會開始沒有信心,我尤其嚴重。」


(圖/非一般「藝術電影影迷」,林劭慈意外走入電影創路之路,在表演課程中發現生涯志向;攝影/蘇郁涵)

日子雖然迷茫,但全班仍有一半的同學希望大二能被老師選進表演組,當然,林劭慈也是其中之一;然而,如願進到表演組的大二,卻開始不如預期。「我大一在華謙老師的表演課裡真的蠻投入,但大二剛開始,我不太喜歡湘琪老師教課的方式,整個表演組可能 12 到 14 個人,可是她卻好像沒有看到我們每個人個別的優點。我也不知道標準是什麼,」林劭慈笑著說:「但我就是感受不到愛啊!」

而林劭慈當時還不知道的是,未來的她,愛老師陳湘琪愛得死心踏地,更深深地愛上表演與導演創作,而一切都從大二這堂表演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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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湘琪老師的表演課,是如何開啟你成為演員、導演,甚至表演指導的路?

林劭慈(以下簡稱林):一開始跟湘琪老師還不熟,一些學長姊看完老師拿到金馬影后的《迴光奏鳴曲》(2014)之後都說很好,但那時我很忙,沒有在電影院看。之後,因為受湘琪老師影響太深,我不只買了《迴光奏鳴曲》的 DVD ,甚至把她所有作品都看過一遍,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迴光奏鳴曲》,把她的特質都拍出來。我在觀影過程中,覺得她有不一樣的面向;後來老師說,是她當時發燒所生的柔弱感。這也讓我看到,演員努力做著角色功課的同時,也會面對一種緣份。

大二的第一堂表演課,湘琪老師直接讓我們做情境練習,譬如想像躺在一片草地中,感受四周很熱,而我做到一半就哭了,但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我的共情能力很強,每次情境練習在哭的時候,我心裡就會有兩個聲音,一個在投入,一個在問:「現在只有我在哭嗎?」我會很想偷看別人有沒有哭。那時的表演課,很大程度都是讓我們去適應,怎麼在幻境必然的干擾中持續投入,怎麼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之後,湘琪老師上了一堂叫做「Repetition」的練習,兩兩一組彼此對視,並且重複講話,講一講我又想哭了,我很想揍跟我一組的男同學,不知道為什麼。那時,老師巡視每一組,我用餘光感覺到,她停在我們這組很久。練習結束後,她過來問我:「你剛剛是不是想哭?」我說:「對。」她說:「那你為什麼不哭?」我講不出來。她說:「我希望你下次不要隱藏,就讓自己接受這些情緒。」

當下我覺得被看穿了。同時也感覺到她有在關注我。那時我就知道,有很喜歡她的學生,也有不喜歡她的學生,看能不能感覺到被她愛。

我第一次當演員是在大二上學期的「學碩合作」。湘琪老師要我們跟碩班的導演學長姐合作,總共只有三個劇本,如果每部都是兩個主角,那就只會有六個人入選主演,其他同學必須去演配角。老師跟我們要個人照,去跟碩班學長姐們介紹每個人的特質,並且討論我們適合哪個劇本等等。 

很奇妙的是,老師沒跟我們說要試鏡,某一堂表演課,學長姐全部進來,有吳季恩、曾威量、馬毓廷等等,搞得我們一群大學生很害怕,那時完全不認識他們。一切都很未知,只知道總共三個劇本:驚悚、愛情、喜劇,我們圍成一個圈,每個人輪流讀他們指定的某一段,唸完後,這件事就結束了,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個劇本、誰演誰。

一直到之後老師公佈,才知道我是馬毓廷導演驚悚劇《殺人手記》(2016)的女主角,還是裡面戲份最重的,老師很關心我們這組,偷偷跟我們說,我們兩個很真誠,一定可以演好這兩個角色。

第一次排練,導演就要我跟男主角直接演最 hardcore 的戲。對方要攔住我,叫我不要殺人,而我要一直叫他走開,兩個人都要在很激烈的狀態,但我們不知道在演什麼,非常尷尬,導演當時也還沒有太多經驗,一直沒喊停。湘琪老師叫男主角把我按在地上,然後讓我掙脫,可是我掙脫不了,就哭了,老師還是一直叫我繼續掙脫、給我壓力,到最後我跟男主角都哭到不行,因為我們都很害怕。

在當下,我的情緒真的被老師點起來,她一直叫我們再大聲一點,把所有情緒都釋放出來,我感覺我已經給到 100%,她還是叫我再大聲。等我們給完所有情緒之後,老師讓我們休息一下,但也沒叫我們立刻起身,她就陪我們大概 10 分鐘吧,讓我們緩一緩之後,才叫我們起來坐。

她說:「我覺得你們很棒,」又說,「你是不是現在沒有力氣了?」我說:「對。」她說:「你是不是覺得,你做到 100% 了?」我說:「對。」她說:「我知道你感覺已經做了 100% ,但是對我來說只有 30%」,又說:「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但是這些需要練習……」

湘琪老師講到一半,突然只用三秒鐘的醞釀時間,就像我剛剛那樣掙扎。我被嚇傻,比我剛剛的能量多了 2、300 倍,就只花了三秒,就是那個能量。明明在講話的過程,完全沒有時間調度情緒出來,但就在那一瞬間爆炸,震撼到不行。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被湘琪老師圈粉,她給了我很多安全感。


(圖/談參與學生製作的早期表演經驗,林劭慈在經驗中慢慢累積對理想表演狀態的想像;攝影/蘇郁涵)

──排練《殺人手記》的當下,會不會難以區分什麼是角色的不安,什麼是自己的不安?

林:當然會。尤其跟我演戲的男同學,我們沒有很熟,但是劇中有一些肢體接觸,心裡一直覺得不舒服。可能被老師看出來吧,她就握住我的手,也握住他的手,最後把我們兩個的手疊在一起,自己也握住我們的手:「你們現在就只有彼此。」讓我們兩個慢慢去體驗,哪些是角色的東西,給我安全感。不然,我那些當下會感覺,有一個「我自己」在角色的前面。

湘琪老師用自己來教我們演戲,充滿她的愛,就是一個表演指導的典範,有她的陪伴,我才能在好多當演員的「第一次」中,理解自己到底在幹嘛。當時有一場戲,我因為看到男主角殺貓而吐了,當下我很想要真的吐,因為老師每次都說要「真聽真看真感受」,但我又一直吐不出來,一直跟老師說:「我可以的,再給我一點時間。」然後用手去挖我的喉嚨。

老師後來跟我說:「沒關係,不用了,你去喝八寶粥吧。」最後雖然我用八寶粥去演,可是我心裡很氣。老師知道哪個時候是必須調整的臨界點,縱使她覺得我有想做到、想要真感受的決心很好,但有時候演員還是得要為現場服務。如果只有我自己,就會一直卡在這個點,其實從中景來看,八寶粥跟真吐不會差多少,卻可能因為我太執著,而浪費劇組寶貴的拍攝時間。

另外,在拍攝現場,常常導演一卡,工作人員就會過來幫演員送水,但我可能正在角色很糟的狀態中,湘琪老師會在現場說:「先不要給她喝水。」我當下會覺得:「哇!我真的可以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她懂得觀察演員的細節。

但是,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所謂的「表演指導」,還純粹沉浸在第一次當演員的狀態裡。那時導演不是特別會給回饋,如果表演不是他要的,他不太會告訴我們,而我就常常困於不安。一直演到第三、第四天,我才突然有一點「演員意識」,不再只依循著導演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而是自己進到情境中,有意識地去感受,我所身於的角色要越走越慢。

演員意識,對導演而言也非常重要,大學卻沒有教導演這方面的功課。你必須要理解演員的狀態,才能知道你想要怎麼樣的表演。像是你想要一個人哭,卻看到他不安、哭不出來,但你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就很難去引導他。如果沒有方法去幫助演員,在現場會陷入窘境,應該去了解演員的能力,幫助他有真實的情緒、達到效果。

──為什麼會決定在自己的畢業製作《133公里》(2018)中選擇自編、自導、自演?又怎麼同時作為導演與演員工作?

林:真的想開始做自己的創作,其實是跟大學期間出去劇組工作,所遇到的導演有關,在他們身上,看到我想拍出的電影,覺得畢業一定要當導演才會圓滿,所以《133公里》是我創作的開始,而拿到短片輔導金也有點誤打誤撞,只是我看學姊鄭雅之畢業製作《悄悄》(2014)的片尾掛了一個補助 logo,我想說有錢拿,我也去申請,結果在一個完全無知的狀態拿到。

之後,別人來恭喜我,我才知道自己是北藝電影大學部第一個申請到短片輔導金的人,也發現我申請的根本不是學姊拿到的那個,雖然大學部當時才第四屆。我其實是焦慮遠大於喜悅,因為錢很大,但或許對後面的學弟妹是好的,讓大家覺得有機會拿得到補助。我也是從那時候,才真的開始理解拍電影是在做什麼。

但是,我並沒有想自己當演員。寫完《133公里》的劇本後,華謙老師建議我可以自己演,我想說,「我怎麼可能自己演?」他說,「一定有方法的。」之後,我覺得被老師騙,留下黑歷史(笑)。可是也算一種紀念吧,畢竟是表演組畢業的,我也想要給湘琪老師看我大學四年的成果。

演員是導演最重要的工作,而我又是第一次做自導自演的嘗試,所以我在《133公里》有請表演指導(陳又瑄),也是我表演組的同學,不只是在交情上的信任,更是對她表演能力的信任。只是,那時對於表演指導的工作認知還十分模糊,所以,老實說,她當時做的工作,現在想起來應該稱作導演,因為是她在現場幫我決定表演可不可以過。

其實,做演員又做導演就是貪心。我認為沒有自導自演這回事,因為要當演員又要兼顧導演工作,要怎麼在演完之後去 monitor 前面看自己的表演?又要怎麼自我調整?你的演員意識已經是表演時的呈現,就算去看回放,看到的還是自己的意識,就不會有第三者的角度去檢視你的表演,而那第三者就是導演最核心的工作。


(圖/《133公里》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當你需要去決定技術等元素時,身為一個演員,得分那麼多的心,真的有辦法做好一個演員該做的事嗎?那些被公認擅長自導自演的演員與導演,也一定有執行導演,或某個在 monitor 前幫他決定事情的人,選擇肯定有一個執行者,無論他被掛什麼職位,那個人其實就是導演。

雖然很多導演也兼任編劇、攝影、美術、剪輯等等要職,各自有切換角色時的挑戰,但作為演員是截然不同的,演員的工作本就相對單純:我只要把角色演好,但問題是沒有絕對的標準答案,能告訴你做到怎樣才算好。所以,演員會一直處於很浮動的狀態,我們總是不確定導演要哪個東西、多少成分,需要全心全意地揣摩於其中。這不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的工作,而是可能要面對與我人格完全不一樣的角色內在,這就是演員的功課,不能分心。演員可能自己是編劇,或是參與前、後期的創作,但我認為當演員要進到現場時,就必須停止所有其它工作。    
         
不過,這是我之後漸漸領悟到的觀念。拍《133公里》時,我演完也不會去看回放,完全交給陳又瑄決定,我只決策大方向上影響情節與角色的事情,因為前期已經大致溝通過戲劇的走位與安排,技術與執行上的決策就交給副導演(吳季恩)決定,而我在前期也已經與攝影、燈光等組頭討論過想要的分鏡與內容,那就可以交給各部門發揮,現場只需要做再次確認或協調細節的工作。我的職位轉換其實很 ok,因為我 90% 都在做演員,但也讓我去思考,如果要到 100% 的狀態,那連僅有的 10% 都要完全丟掉。

在《133公里》,有一場大情緒的戲我一直做不到,當下就一直想自己學表演那麼久了,卡在這個當下,很對不起老師,沒有人可以救我。但表演指導就來打醒我,不能再想這些。如果當時沒有她,我就自己卡死在那裡。這就是演員的視角被卡住,連自己都出不來,怎麼可能去分心做別的,更何況是檢視自己。

──你在大學時期從演員做到導演,是如何成為表演指導?

林:這其實跟我後來幾乎選擇素人演員有很大關係。在我大三時,碩班學長吳季恩找我去做他導演作品《翔翼》(2016)的表演指導,也是我第一支擔任表演指導的作品。

季恩會找我,我也感到很莫名,畢竟學碩合作時,我不是拍他的片,我也不太認識他,只有加過 instagram ,而且那時的我並沒有什麼作品。但季恩希望我可以協助孩童主角的選角與陪伴,我也很好奇他是怎麼看出我有這種特質?或許是某種熱情?不過,我其實沒有特別對小孩有憧憬,可能是因為我很喜歡研究人,尤其喜歡突然得到他們信任的感覺。總之,我們就一起摸索表演指導這個職位的工作,而在此之前,我也完全沒想過自己可以是個表演指導,所以,他完全是我的知音。

由於《翔翼》是高雄拍的作品,我在大三的時候瘋狂當日高鐵來回臺北高雄選角,真的超級累。我們在學校海選,當時高雄市政府很支持我們,都會協助跟學校聯絡,推廣有興趣的孩子來報名,並且給我們一堂課的時間去帶表演課程,讓我可以透過陪他們玩我在大一、大二學到的表演課遊戲,從中去尋找演員。

我們把角色鎖定在小學三年級,結果來了 4、500 人,花了好幾天才完成試鏡。導演季恩也因此找到現在還持續在電影圈閃閃發亮的小主角鄭逸軒(編注1),那時才一年級的逸軒,在一群三、四年級的試鏡學生裡有一種脫穎而出的感覺,很可惜那場我不在,但我們看錄影時就覺得真的好可愛,這也是我們選他的原因,因為知道一定會被所有觀眾喜歡。

沒想到,做表演訓練的時候好辛苦。我的想法是,要透過陪伴讓他們信任我們,然後建立起一些表演意識,例如,不要去看鏡頭,所以訓練的過程都是一直帶著相機,包括吃飯也要帶著,可能 2、30 次後他們就會無感了。而這些對表演指導的意識與思維,都是建立在湘琪老師的課程與互動上。

我們會安排畫畫課、足球課,藉由玩樂的互動去安插情境訓練,例如,足球踢一踢就要演跌倒,給他們一種在真實中創造情境的概念,有時我們路走一走,就走去全聯演買東西,慢慢地,讓他們覺得表演跟平常生活一樣自然。

──在擔任表演指導的歷程中,有哪些方法是自己沿用自今,或決定從此不再使用?     

林:在《翔翼》裡有一個失敗的方法。劇本裡的每一場都是兩兄弟在走路,我跟導演季恩說,不然我們就讓他們一直走路,去適應劇本環境,以臺北來舉例,距離大概是從民生社區走到士林捷運站,很遠,大概要走兩、三個小時。逸軒,跟飾演他哥哥的秉誠都覺得我們瘋了,但我跟季恩還是在高雄的烈日下跟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逸軒很生氣,我試圖安撫與鼓勵他,但他還是很悶。

直到哥哥也生氣,開始說要打給他媽媽──那也是他唯一一次生氣──我們就暫停訓練,開始花時間溝通,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想停止這個活動?是不是真的不要一起走完?我一直這樣問,他們還是說不要走。其實,我就是想確定他們只是情緒,還是真的沒辦法做,因為我很怕到現場,他們沒有苦過,動不動就要放棄,不如早點測試他們的能耐。  


(圖/《翔翼》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最後一刻,哥哥真的聯絡媽媽來接他,媽媽也很客氣邊說不好意思,邊開車把哥哥接走,逸軒也很傻眼,怎麼哥哥真的走了,我跟季恩也只好把逸軒送回去。我突然覺得好像真的滿累的,也累到兩個小孩,但這是一個很好的體驗,大家一起共患難,就會知道彼此遇到最極限的個性會是怎麼樣。
         
有些表演訓練流派,是把演員逼迫到某個不舒服的極限中,但我們的初衷是一個團隊,我跟導演會跟演員一起做,最好彼此都很誠實,有什麼感受都可以講出來。這是未來我還會持續以不同的情境沿用的訓練。當時我做的太超過,太 hardcore,但概念上是沒錯的。

在做《翔翼》的時候,其實都在跟小孩玩心理戰,要了解一個人的個性實在很難,而且也很難判斷這些心理戰可以玩到什麼程度,但我肯定的是,一定要讓演員很喜歡我、很信任我,像那時剛好《海底總動員2:多莉去哪兒?》(Finding Dory,2016)準備上映,我會跟他約定拍完戲去看。或是我們每次遇到夾娃娃機就會一起去玩,是為了讓小演員們意識到,跟我們在一起就會有很多好玩的體驗,讓他們想跟我們相處在一起,這就是一個信任的開始。

不過,還是會有讓彼此很氣的時候。在拍攝現場的時候,還是要讓他知道沒做到的損失在哪裡。也要轉移他的情緒,陪他聊天,聊回他的角色。這就是前面表演課要做那麼久的原因,因為他夠信任你,而你也很了解他,知道怎麼去勾心鬥角,才能一直努力不懈地去想辦法幫助演員。 

──表演指導與導演如何分工? 我想有很多人都會疑惑,為什麼導演與演員之間還需要一個表演指導?或者認為兩者的關係很模糊。

林:如何合作,還是看導演的選擇,我通常會尊重導演。像在《翔翼》,我就是帶著兩個小朋友去聽季恩講戲,如果演完之後,沒達到導演想像的效果,那我身為表演指導,就要用我的方式幫助兩個演員做到。

但我不喜歡以目標導向下指令的導演,會叫我再讓演員哭慘一點。我希望導演們可以了解這個人的狀態,像季恩就可以跟我感同身受演員的處境,也會參考演員的意見,去詢問他們:「你可以做到這樣嗎?可以的話,那我們試一次看看。」試完後他會再跟我討論,他自己真正希望演員詮釋的樣子是什麼。

到後來我們已經有默契,在跟季恩合作《赤島》(2021)時,有一場需要逸軒哭,我們都意識到這是一個新的嘗試,我問季恩是不是真的要有哭的情緒?他是肯定的,但他不會告訴我要哭得多慘,因為我們要因應逸軒的個性。

那場戲實際排戲時,我們做了一個很嚴肅的情境,嚇到逸軒,讓他哭了,當然,後續好好地幫他解決情緒,但當我們到現場,用排戲的方式再做一次,發現沒辦法做到,因為逸軒已經預設這種感覺,拍攝現場太多人在看他,會使他不自在。

我覺得我盡力了,沒有別的方式了。我瞭解到當時逸軒的年齡已經成長很多,有完整的自我意識,所以更誠實、真誠地跟逸軒說:「希望你能好好跟我們努力,你知道我們希望你這場的情緒是什麼樣的,好好想一想,對面有個人死了。這就是最後一顆鏡頭,拍完就沒了,之後我們好好回到各自的生活。」我講完當下很挫折,我當時還是覺得逸軒在逃避哭的情緒。坐回 monitor 前,心情五味雜陳,季恩突然轉頭看我。哇!逸軒的表現非常好,他真的在這場戲做到了。當下我好想哭,因為感覺逸軒真的理解我,有跟我們一起努力。殺青之後,我過去,用很 buddy 的口吻問他,剛剛那顆鏡頭在想什麼?怎麼演得那麼好?他跟我說,「這是秘密」。我覺得他真的長大了。 

說回表演指導與導演的界線,其實我以前也分不太清楚。身為表演指導,有一段時間會覺得自己做了太多導演的工作,也讓我開始摸索到底什麼才是表演指導的責任?什麼才是導演的責任?當然還是有界線模糊的時候,但總體上肯定還是可以分清楚的。

以前我當表演指導,有時候連走位跟陳設都是我決定,其實投入太多,侵犯導演應該要有的責任。如果導演想要演員給一些情緒或是走位等等,我希望我能夠理解導演的想法,而不是直接給導演我的想法。表演指導乍看下是幫助導演完成他對演員的創作需求,但我覺得可能恰恰相反,我其實是幫助演員去詮釋導演在創作上的需求,我是站在幫助演員的角度去做,不是幫助導演,導演必須要對自己想呈現的表演有一定的想法。 

我認為表演指導不像是一種職位,而是一種導演面對演員的能力,是融合在導演跟演員彼此間的連結,是每個導演自己都應該有的功課。所以,表演指導這個職位是一種橋接式的角色,是在幫助還不夠成熟的導演度過難關,雖然我不知道會不會有表演指導聽到這樣的結論而生氣,但這很值得大家坐下來討論。

另一個可能的問題是,很多表演指導也是演員出身,如果沒有導演思維,只有純粹從演員出發的角度,那就很難理解導演的需求。總之,一個好的導演,最重要的也是理解演員,並且讓所有的人都信任他。極端點說,我會認為:「一個好的導演,應該要是一個好的表演指導」,但這樣可能會被罵。所以,或許改成:「一個好的導演,『可以』是一個好的表演指導。」

──作為表演指導,會不會感到難以測量方法與效果?像是技術、器材能實質完成目標,但演員能不能給出情緒與表演,有時可能完全無法掌握。

林:有的時候的確是,但最重要的還是真誠。確定一個演員可不可以做到的方式,就是你能不能夠百分之百將自己交付出去,我要他確定「在抵達自己不會受傷的極限之前」可以把整個心都交給大家,無論他再怎麼在意自己,他都願意去做。有些人覺得很不舒服,但他不願意告訴你,而不舒服又有很多方式,這都會讓表演不真誠。只要確定真誠,其他就都還好,所以我覺得前期很重要,拍攝前至少要做到 80% 。


(圖/以「真誠」作為對表演的核心理解,林劭慈以此建立自己對表演工作的相關方法與標準;攝影/蘇郁涵)

就算演員最後呈現上,不是導演真的想要的狀態,但至少我會知道那是演員能力所及的極限,已經問心無愧,那剩下怎麼用其它元素化解演員的不足,就是導演的事。當導演知道這個演員的情緒是真的,那他決定要怎麼用?這就是導演的功力,因為我已經給你這個演員目前的 100% 了。

因此,選角變得非常重要,你要去選擇一個夠真誠的演員,這種判斷其實很靠直覺。有些職業演員會有一種很社會的包裝,但這也很好理解,假設他們一年可能有六、七個案子要去接,他們比較難把自己完全地交付出去。尤其他們經驗相對多,遇到經驗少的劇組,信任程度往下降的機率更大。而我常常選擇素人的原因,可能是我很喜歡信任程度高的互動關係、享受看見素人演員身上的魅力,去幫他們放大,讓大家都看得到他們的閃耀

──當你逐漸確立了自己對導演與表演的意識與方法後,又是如何實踐在你後續執導的作品中?

林:《家庭式》(2020)與《未命名》(2020)都是北藝表演組的學弟妹找我合作導演或執行導演的作品,《未命名》應該正是基於「真誠」這種氣質而找我的,因為其中一個畢製生洪德高是我以前合作過的演員,我們都是一定要掏心掏肺的,而另一位主角張均瑜也是都是 100% 投入的演員。

像德高這種我已經有很深信任基礎的演員,前期要再做的,反而是怎麼樣更靠近角色。那時我看他們看《去X的世界末日》(The End of the F***ing World),就希望他們兩個主角可以變成那樣,我讓他們用《未命名》的架構,去演參考片段裡的情境,再去判斷有沒有接近我想要的人物特質方向。

像德高飾演一個 gay,我們的焦點放在討論人物生活的條件,每天做什麼事情?他會不會塗指甲油?他的穿衣風格是什麼?靠著這些提問來做表演功課,我希望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也能去演練這些角色的狀態。我也會運用一些調整技巧,例如,把人物的角色背景全部設計完後,讓演員詮釋一個片段,並且將自己的音量都稍微提高一點,反覆去做一些嘗試與確定,讓層次的變化更多,越多細節人物就越真實,電影就越好看,這就是我的導演功課。

通常我不會想讓演員去寫人物小傳,我覺得寫再多,不如實際做出來。告訴我,他們這一週的角色功課在幹嘛。例如,每天去健身房看帥哥,我覺得超讚。或者像劇中要改名的張均瑜,她去戶政事務所觀察真正改名的流程,我也覺得讚。但我自己就比較不會再於演員訓練的階段直接去做田野調查,因為我必須看他們整體性的呈現去調整,並做一個客觀的判斷,不光是演員本身的表演,也包括造型呈現等等。

──角色功課扎實與否,似乎蠻主觀的?當我們認為一部作品的角色「不真實」時,可能只是品味與生活經驗的不同?是否有個可以判斷的標準或界線?

林:就是判斷像不像一個「真的人」,真的人絕對有一些客觀的東西,差異就在細節夠不夠多。像是經驗老道的魚販,一個撈水的動作,滿滿都是細節,絕對好過只是很直白地去演:「要不要買魚?」的表演,所以,田調真的是對角色極大化增加力度的關鍵。

作為導演,想判斷角色的扎實度,最好還是去體驗一下當演員,或至少是去參與一些演員訓練的課程,絕對可以幫助創作,因為導戲其實就是在講人,你必須去體驗什麼才是「真的人」會做的選擇,雖然不一定每個人都要那麼理解人才能當導演,但如果你真的想往很深層的方向去理解人物的心理,那是必不可少的功課。

這也是拍完《家庭式》與《未命名》才理解到的,很多東西都跟真誠度有關,我拍的當下就是一直捕捉,把真誠堆高再堆高,我發現縱使劇本不是很完美,但只要角色演得很真誠,就可以讓大家相信這是真實的故事,所以我後來也覺得好神奇,為什麼大家會那麼愛這兩部片。

當然,我也善用一些技巧把角色的「不真實」移除,例如在《家庭式》現場,我感覺演員很慌張、不像角色的時候,我就會讓他手上多拿兩手啤酒或是在戲中吃東西,分散他的注意力,要想辦法去掉畫面上看起來很怪的東西。

我也領悟了一些很偏門又很酷的怪招。在《未命名》中,有一場超好笑的男同志情慾戲,是張均瑜躲在廁所聽他們約炮的聲音在幻想,我就在想到底要怎麼樣讓他們更有感覺,我怕他們會不自在,突然我就想到一個哇!好佩服自己的方法。

那時他們正在梳化,我就跑回去問製片能不能拿兩部手機幫我找 A 片?我要男男跟女女的。所有人全部大傻眼看著我,我就瘋狂拜託,求問誰很常看 A 片可以幫我找一下,他們就叫了一個臺大的製片助理,他是找 A 片高手,下一秒就找好了。

我馬上衝去梳化間叫洪德高跟張均瑜看就對了不要講話,過一分鐘後我去偷看他們兩個,他們超安靜在看,完全沒有任何驚訝,好像在學術研究,這也是基於我和他們的信任與了解,知道這不會冒犯到他們,而最後他們也表現得相當好。不過,梳化組應該覺得我們很瞎,但其實這也是一種田調啊!

但其實要完成所有表演訓練的指令,無論對演員或導演都很難,也會有演員真的不認同導演的選擇,或是有些事真的沒有共識的時候,會很難抉擇何時是應該放棄的時候。像是《家庭式》有一場主角要哭的戲,我們也是放棄了,我覺得我們兩個都盡力了,就覺得溝通完好像都沒辦法讓她打開心扉。
  
──從以往試鏡尋找適合作品的演員,到為演員量身訂做角色的《紅的夢》(2023),在演員訓練上有什麼樣的差異?

林:《紅的夢》的挑戰,其實是「脖子」(王柏人)作為我的演員,他恰好不是我自己平常愛的演員類型,但我要讓他達到我對角色的標準,為此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跟努力去愛他。

我排戲通常會先安排跟演員們聊天,然後出去吃飯、出去玩,有時候也可以吃完飯就排戲,但重點是我會想要先理解他。有些人本來就玩得很開,那就不用一起玩了。最致命的因素還是時間,以《紅的夢》為例,從我寫完劇本到開拍大概一個月,超級趕,我跟脖子不是同個世界的人,那時監製馮于倫就問我:確定要拍嗎?我說,「一定要拍」。


(圖/《紅的夢》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因為處於疫情蔓延的時候,大概只去他家排戲了三次,所以我跟脖子幾乎沒有時間培養默契,只能一直給他做情境練習,但剛開始排戲的時候,脖子給的都是網紅式、YouTuber 式的表演,我會說:「嗯,好,那我們再一次」,然後繼續去調整他。他是一個很願意敞開的人,我一直讓他從外面到裡面,持續地去掉毛邊。有些表情已經是他的習慣,很難調掉,所以我就貼膠帶在他臉上,讓他習慣不要動。

當然,在我的作品中,一個演員本色演出的比重大概佔六到七成,但我要做的是用不同極端的情境練習,去掉他們的慣性。例如說走路外八的演員,就讓他練習內八,我要他明確感受到自己改了一個肢體,去讓他知道他演的角色不是他自己,而且演的時候,就要照改動後的慣性去演出,讓他有意識知道,他不是他自己,我覺得這很重要。

像脖子,我移除他誇大的表情跟肢體,如果要把極端的東西移動到中間值,一定是要讓他去練習另一個極端,才會逐漸居中,人就這樣,慣性是很難被改變的東西。我一直思考這個角色怎麼樣比較好,之後我給他看《D.P:逃兵追緝令》(D.P.,2021)丁海寅飾演的角色形象,這角色在劇中的感受,完全無法從臉上看出來。我告訴他這就是我要的角色,然後讓他剪頭髮,讓他習慣不是他的樣子。

自此,脖子的表演就產生很大的轉變,再加上他的臺詞並不多,在現場的調整就變得比較輕鬆,因為我們有共識,就是內斂而且韓式的表演派系,整個五官不動,很有定力、很好看。因為我不能將角色過分貼合他,讓他又直接做回自己,繼續在鏡頭前當浮誇的人,那不好看,我對人物有自己「真誠」的美學。       

所以,《紅的夢》其實一樣是拿我原先寫的本去做修改,讓他去適配當中的角色,因為看到他的潛力,應該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演這個角色,他擁有簡直是角色本人的真實心路歷程,所以我每次跟他聊到更深一點他就會哭,我就覺得,「唉,心有同感」。但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再找他演這種角色,可以去發掘更多特質。除了逸軒之外,我其實沒有重複合作過的演員,我自認完成這個人對我來說最適合的角色,我就過了。

我很喜歡持續發掘新的人、新的特質,像我在《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2023)選角時找到一塊真正的璞玉,蒲禾菲(女主角)的表演真的很好,我很喜歡,尤其是即興。但她也比較敏感,也較為生澀、容易不安,我對她做最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會帶來複雜性與干擾的人事物去掉,讓她可以在最純粹的狀態表演。

之所以稱其為璞玉,也是因為她的戲劇經驗相對少,有許多細節的東西,需要歷練去克服,也代表我們需要花更多時間在專業演員會自己意識到的細節上。例如,她一開始不太有鏡頭意識,會一直讓自己在鏡頭內被擋住,也沒有去整理好自己在畫面內的狀態,以至於在現場,副導演就會覺得我一直在刁細節。
   
演員絕對要有意識地去讓自己在鏡頭上的呈現是導演需要的樣子,有時演員自己低著頭跟道具互動,但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出鏡,或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演了,有時甚至是髮絲的狀態,都會造成很大的干擾與影響。因此,演員意識的技巧面一定需要經驗去內化,這也跟每個人的歷程有關,像我特別提到禾菲意識不足的問題,可能是因為她在戲劇上還是素人,並非主修表演出身,以前都是拍平面比較多,需要時間調整鏡頭意識。所以,全素人反而是最好做的。

不過,我真正在這個角色上下的功夫,除了表演之外,就是在想怎麼把禾菲變醜,因為她太美了,在定裝時大家就很氣,連我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在拍無印良品的目錄(笑)。但她的表演真的很好,所以還是得選她,因為表演永遠是最重要的。同時,我也為了保留禾菲原本的氣質,沒有讓她到鄉村去做田調,因為在設定上她就是從都市回鄉的外人,只有提前讓她跟跟弟弟去河邊玩一下。

 ──你是如何發掘出如此多「璞玉」?試鏡演員的重點與技巧為何?

林:其實主要是要理解他跟我合不合適?我能不能跟他有效溝通?他能不能聽懂我的調整?我比較目標導向,會給試鏡演員像《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奶奶過世、打給哥哥的情境,讓他自己去想像這個內容,來即興演出。

我會做極端調整,去看到演員的面向。例如他先哭了,我不會告訴他去做一個冷酷的版本,我會以情境告訴他,你跟你哥哥感情沒有那麼好,你沒有那麼在乎他。這是我很重要的技巧,可以看到他的可能性,以及他如何去詮釋我的情境,就能去看到演員怎麼思考。

通常在試鏡當下,你可以看出他們夠不夠「真誠」,但有些人很需要時間,所以一定要給他們舒服的環境,這對試鏡很重要,我覺得最好不要像面試那種桌子,不要有以上對下的感覺。不過,我也在不斷想新的試鏡方式,有沒有能讓演員更放鬆又能看見他們特質的方法?譬如現在我正在做一個會唱歌的高中生,我就在想要不要去 KTV 試鏡,但很怕大家覺得我們很鬧。

試鏡《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時,我很想自己下去對戲,因為親自對戲才是最能夠選演員的方法。我每次去做別人的製片,他們就希望我跟來試鏡的演員對戲,所以,我有很多對於如何認識演員表演的感受,都是從試鏡的對戲來的,對戲的人員尤為重要。如果我們要理解人的特質,就要給他發揮的機會。我非常不建議大家用冷冷的讀本方式試鏡對戲,而是要找很會對戲的人去,不然會試不出東西。這是我很在意的點,很多演員都有被這點害過,甚至常常是協助對戲的人太表現自己,也對面試者有很負面的影響。

因此,我認為業界應該要逐漸普及專業於「試鏡對戲」的職位,但這究竟是選角組要做的事情,還是導演組、製片組要做?其實非常混亂,而目前很多的選角老師是沒有這種服務的,他們也未必認同其中的價值。我會期待產業內的選角組更多往選角導演的方向前進,而不是只主力在人脈與資源的實力上。或是,停留在經紀、照顧、推廣有潛力的演員,卻未必能具體說出該演員表演的潛力是什麼。


(圖/《如果時間在此刻停下》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我會建議創作者們要有獨立於製片組與導演組之外,專業負責選角的部門。我也鼓勵更多的演員投入試鏡對戲的工作,這樣的經驗成長會非常快。更多的劇組可以勇於找演員來進行對戲的工作,可以是互惠形式,或給予適當的報酬。但如果劇組不願意投入,演員自己也不積極去尋求練習的機會,那生態就一直會是這個樣子。所以我才會做「少林系」(鏡頭表演工作坊)去宣揚我喜歡的表演品味與意識,如果有想要突破的、喜歡我作品的,他接觸到了我們,自然就會被感染到,這是我自己想做好的部分。

當然,這也跟預算有關,大家會覺得沒有選角指導或表演指導的預算,片子好像也可以拍。確實,它對於完成一部片是很次要的元素,尤其是廣泛的觀眾對於選角與表演的要求沒有那麼高,但作為創作者的我們,有沒有要深入去進步,才有可能給觀眾好的表演,漸漸改變觀眾的胃口,我覺得韓國影視就在成就這樣的事。

需要提醒的是,就算是本來就很會演戲的演員,一開始進入試鏡對戲的工作也可能很慘烈,因為還沒有太多幫別人對戲的經驗,可能用力過猛,而顯露出缺乏區分主次的表演意識與能力。

至於有些雙主角的作品,同時發兩個角色來試鏡演員來互對戲,也沒有不行,有可能好,有可能不好,其實都取決於他們的對手。但對我而言,還是會希望有一個穩定的人試戲是最好的,因為我不會在這個環節追求那種不可預期的化學效應,反而是希望盡量減少這種風險。

我不認同「一個好演員,就算遇到再差的對手都可以好」,再好的演員都會被他的環境所影響,尤其試鏡又是一個格外不安全的環境,有時我會看見某些演員真的算有蠻好的特質,但他試鏡當下就是沒能表現好,也會讓我感到無奈。

──你對人與事物,有著別於他人的細膩與觀察,令人好奇你理想中想拍的電影是甚麼樣的?是你所提到「真誠」的電影嗎?或是,有甚麼電影是你不樂見的?

林:離「人」很遠的電影,我覺得那不會是我想要的。尤其是先有概念,才把人拼上來的電影,像希區考克說演員應該歸美術部門管理,我會覺得不行。人是最重要的,電影裡最重要的是人。

我想拍的電影不需要很多戲劇衝突,大家都會說這是我的問題,因為太隱晦。可是,我覺得要拍的東西,要有個糾結,如果只有「問題」,等於只是在陳述事實,但沒有把觀點帶給大家看。假設有糾結、有個沒辦法解決的事情,那會是我喜歡講的故事。

以製作面來說,我覺得投補助雖然有相對多的預算,但實在太累了,忙了一圈可能什麼都沒拿到,拿到了還要花兩三年才能結案,太花時間。我最好就是一年把它做掉,或我投完、沒上,就不再投,覺得準備好就要拍。像我的《青春之血》、《六月雨》,都跟我當下的狀態有關,甚至《六月雨》是在疫情的一個晚上寫完,就直接用自己的錢,直接開始籌備與拍攝。我喜歡在這些作品中創造真實又虛假的融合,在與自己相關的故事中,繼續往裡面編故事。 

但如果有機會,我也蠻想嘗試比較類型一點的,像是我很喜歡的韓國電影,我覺得那是一種很創新的電影,表演的系統我也非常喜歡,像《寄生上流》(Parasite,2019)我就超愛,概念很高級,角色完全內化進去,編劇非常厲害,不只是單純拍窮與富而已。或者像是 IU 演打網球的《女孩,四繹》,我真的好愛,有種很厲害的節奏,風格很精簡,角色又俐落。更厲害的是,他們現在用了越來越多「看起來像走在路上的大叔與大媽」,但都是演技超厲害的演員。我很想在臺灣做這件事情,讓越來越多配角,也成為大爆紅的大叔與大媽。

《紅的夢》明顯比我其它作品更加風格化,就是想往韓國這種方向做,也是我目前自己最愛的作品,但我還需要再練功一下。我很想去韓國進修。

──最後有什麼想要說的嗎?

林:喜歡還是最重要,做什麼都是。做演員、做電影都是,拍片只當作工作,對電影而言並不是一個好效果。我相信只要你是喜歡的,通常都有好的產出,所以,一群喜歡做電影的人聚在一起,就能產生很厲害的效果,像我很喜歡用素人演員,我就能很快樂地讓演員盡情發揮,讓更多人看見他們的特質,也讓產業因此擁有更多好演員。

拍片就是極端環境,會展現真正的人格差距,與不同價值觀的衝突,所以,我自己的團隊基本上都是我喜歡、讓我感覺舒服的人。有一次拍到還沒殺青,才倒數第二天的時候,我就很難過,殺青後,我作為一個導演,卻去除不了角色,好像得了憂鬱症,有三個月,每天都好低潮,沮喪我沒有辦法讓大家一直在一起。

但我慢慢就明白了,如果我想要擁有這些美好,就必須得承受這些痛苦,只要努力再努力,就能讓喜歡我與我作品,同時也是我喜歡的人再次聚集。就像很多人,一直在追求跟一群最好的人拍片,可是卻拍不出最好的東西,但或許我們就是要跟自己喜歡的、適合的人拍片,才擁有力量。如果遇到不喜歡的事或劇組,你就更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麼,就能再繼續去找到所謂的喜歡。

我是一個在意過程的人,我的作品也因此有它源自於「喜歡」的能量與效果。我始終相信,電影最快樂的是過程,電影最重要的是人。
 
.封面照片:《紅的夢》導演林劭慈;攝影/蘇郁涵

黃以誠

黃以誠,混名黃同學,經營粉專「SilenceMontage」樂於電影評論、編採、專題講座,亦有共同經營影人專訪頻道「狗聊電影」,上架於 YouTube 及 Podcast 平台。曾參與第九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本業為自由接案的影視基層從業人員。聯絡請洽:e22575139@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