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觀浸入情感之錯綜,重新定義生命之可能──專訪《爸爸》導演翁子光
翁子光編導新作《爸爸》於今年 10 月第 37 屆東京影展世界首映,並入圍主競賽單元,再以第 21 屆亞洲電影節閉幕片之姿和香港觀眾見面。在 12 月於香港正式上映後,至今票房已破千萬港幣,也將在明年一月於臺灣院線上映。
本片改編自 2010 年「荃灣享和街命案」,原先為翁子光受另一位導演委託之編劇工作,2012 年開始進行劇本創作,直至 2023 年初開拍,改由其親執導演筒,並邀請三屆香港金像獎影帝劉青雲領銜主演。期間,翁子光曾推出多部犯罪懸疑片,包含:編導作《踏血尋梅》(2015)獲富川國際奇幻電影節最佳影片、第 35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等多項大獎,與監製作品《正義迴廊》(2022)同為真實案件改編類型電影;《風再起時》(2023)則代表香港角逐第 95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本文專訪翁子光,談 10 年沉澱,如何梳理其生命經驗與創作歷程,將《爸爸》聚焦在個人最關注的幽微情感,以及電影裡外,歷經無常的各種重新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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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改編自 2010 年發生的社會事件,您在許多訪談中提到,本片創作過程亦獲得案件當事人支持。想先詢問,您更希望《爸爸》能成為觀眾理解真實案件的一個媒介,或您更側重電影的藝術表達?
翁子光(以下簡稱翁):在《爸爸》的故事裡,比起案件細節,我想更多的是怎麼轉化人與人接觸時的感受──那是最打動我的,也讓這部電影更加的感受取向,而不是在敘事上追求高深或精煉。
和簡爸爸相處時,我能真實地感受到這個人,或他情感上有很多體驗,我把那些轉化成我的電影,可能有點像詩人寫詩,讓人感覺有些生命解釋不了的東西,是用情感的方法去表達。
我的藝術觀在過去有所改變:最初會認為藝術是一種很高端的東西,這 10 年拍了不同的電影後,現在覺得藝術應該是慢慢從生活裡體現,它有靈性的部分,但又會回到生活。最珍貴的,是能回應自己心裡的訴求,形成一個向內循環的過程。身為創作者,當你傳達給觀眾的是自己最真誠的內心訴求,能交換到觀眾對作品真實的反應或啟發。
──《爸爸》的敘事結構常穿梭在不同時間點,不變的是爸爸的視角。這讓電影是非全知的,也回應您前面提到的感受。您想呈現的故事樣貌,是否就是這個角色對事件的主觀理解?
翁:是的,這部電影是很感受性的。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傳達者,希望觀眾找到自己的節奏去看這位爸爸的情感,而不是由我來操縱觀眾。爸爸面臨很多困境,可能是無處安放的失戀;盼望兒子的未來,但又充滿擔憂的心情;對於兒子殺害家人,需要答案,又找不到的責任感和焦灼感;以及,面對疾病、面對無常的無力感。對我來說,最難的是如何真實地去轉化這些情感。《爸爸》想呈現的,不是他怎麼去理解兒子,是要整理自己──我覺得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攝影師也問過我,畫面用 4:3,會不會介意沒有大家傳統印象的「電影感」?我說我一點都不介意,甚至覺得如果觀眾感覺不是在看一部電影都無所謂。當然,裡面有很多細節,不能完全用口述表達,我將爸爸對家人的情感埋在許多段落中,那是很幽微的東西,對我來說很寶貴。我在《踏血尋梅》就曾經發現有這樣的情感,而在製作《爸爸》的時候,便將它再放大。
──接續上個問題,電影主要跟隨爸爸的視角,但偶爾會出現「爸爸不在場」的戲,譬如:兒子在學校的情況、兒子的情緒問題,以及事件當晚,怵目驚心的主觀鏡頭等。想請您談談在思考爸爸「在場與不在場」的情節時,是否有些差別?
翁:雖然這是一部偏向現實主義的電影,但我們使用許多主觀鏡頭,讓觀眾感到,這些畫面可能來自爸爸的想像。因為對我來說,這是一部以爸爸視角為主的電影,他不可能不去想那些事。當然,為了讓觀眾能瞭解更多全貌,有些爸爸不在場的情況,我們還是得讓觀眾看到,但希望保留其中的主觀性。爸爸從別人口中獲得資訊,也有自己生命經驗裡跟兒子的情感投射,他透過各種線索去重現心中的拼圖。我發現人就是這樣的:很多東西你沒有看到、沒有親身經歷過,但不知為何腦中就會有畫面,所以拍攝《爸爸》時我是從主觀感受出發,而不是站在客觀的立場去呈現。
以兒子踩單車這場戲來說,它用黑白色調表現,因為我覺得它是一個非常不真實的畫面,我不希望把它拍成像廣告片段,而想提醒觀眾,這可能更貼近爸爸心中對撫養孩子的想像:有時希望兒子慢一點,怕他危險,當孩子要遠去時又忍不住想追上去。爸爸永遠都追不上兒子,但他不停地追,就像一輩子的親子關係。我覺得那個父親的形象很感人,也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所以採用黑白畫面處理。
關於整部電影的主、客觀切換,是我們不斷在思考的問題。因此也拿掉一些片段,刻意對這個案件、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情感,不設下任何定論。包括我跟劉青雲合作的時候,都不去討論爸爸本身的性格,如同前面所提到,感受方面的啟發,對我來說比定論更重要。
──在這方面,我想《爸爸》有個特殊之處,就是相較其他社會案件電影,它確實不著重在案件本身的神秘性。也就是說,對爸爸而言,案件的事實面向是很單純的,觀眾在看的是爸爸與兒子的關係,而非案件本身。
翁:在《踏血尋梅》,我說我拍的是「真相的虛無」,這代表真相有多面性,從不同角度看都會有不同的樣貌。當然,這會讓觀眾感到莫名其妙,像是沒有結論。我近年拍攝許多以真實案件出發的電影,可能也為自己累積了一些信譽,這讓我在《爸爸》可以更大膽地去處理「真相的虛無」,也能重新定義事件本身,重新定義家庭與愛。
觀眾想看奇案的真相,很多時候是沒有意義的,可能是滿足一些八卦、好奇心,有時候是求知欲。但是,「重新定義」的勇氣與心態,會讓我們可以往下創作和生活。有一句話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我始終覺得很對:「提出問題,比給出答案更重要」,我希望保持這種謙卑的感覺。
在《爸爸》裡,觀眾會看到一些情節,比如:兒子的價值觀是否有些偏激、是否有點嫉妒妹妹、是否自認為高人一等?這些暗示都沒有用來直接解釋案件本身,不過,這就是爸爸在心裡會有的懷疑。他可能曾想過,這些因素是否跟疾病有所關連?或讓病情更好或更壞?但他沒辦法控制過去的事,這些思路的功用更多是在整理自己,而非釐清兒子的情況。
創作《爸爸》的過程,我也用這種方法來拍電影,不斷思考、不斷用演員表演來重新發現──讓我感受到自己對世界的看法更開闊,而非更狹隘。我不是一個有才華的導演,現在對電影創作主要的期待是:「它能否打開我的思路」,來判斷對我的意義。為什麼說我沉澱 10 年做這部電影,因為《爸爸》是一個能真實表達我深層想法的作品。我其實不介意別人是否更喜歡《踏血尋梅》,但我在意的是,我到底有沒有更加表達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爸爸》以家族角色來做類似章節段落的敘事,這個結構設計,是在哪個創作階段決定的?
翁:剪輯。本片的剪輯石繕滎是之前在《正義迴廊》合作過的剪輯師,他問我,《爸爸》的結構如果不是線性的,那會是什麼?我說結構是家庭啊。當時最大的爭議是:「貓算不算一個家庭成員」?我說「當然是」,後來故事就從這五位成員切入、展開。但每個篇章其實不只有出現標題的成員,畢竟家人本來就是生活在一起,一段戲不可能只帶到一個角色。因此它和一般的章節概念又有點不同,比較像交響樂,很多聲部最後合奏在一起;也像舞台燈光,一個個逐漸打開,直到全亮。看到後面會發現,原來爸爸的意識是如何受每個成員影響,他在彼此互相投射下形成了一個怎麼樣的自我?即使我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重大案件,但家庭對自己影響很深,是我們在生活中都能普遍體會的一件事。
和案件當事人接觸的過程中,我也發現他從來不照時間順序講事情。會突然從老婆的事,跳去說女兒的事;或講完過去的事,又帶到未來的事。我感覺這種描述方法很有文學性,像以前讀過的米蘭昆德拉小說。也像他把時間變成一個迷宮,將內心最深層的情感或他最關心的事繞來繞去,藏得很嚴密。我就沿用這樣的結構,而不刻意按順序去重建它。我相信觀眾能理解這個順序,但就看觀眾能否接受這樣的方式,去參與爸爸的時間之旅。
我曾讀過一本小林泰三的小說〈踏著醉步的男人〉(酔歩する男),兩個主角是科學家,他們面對悲劇之後,思考如何穿越時間旅行時,發現只要調整自己腦中的觀念,時間就發揮不了影響力。比方說,你沒有後悔、沒有希望,你就可以期待昨天、緬懷明天。這會讓人變得有點錯亂,但這錯亂到後來卻有鎮痛的作用,可以讓人重新理解自己的情感。這部小說打破許多既有的觀念,它影響了我對「時間」的理解,也在《爸爸》的故事中探索時間和情感的關係。
──談談電影的開頭:爸爸走出茶餐廳,抬頭望向家屋。在那個時刻,表演與攝影機位置都塑造一種特別的氛圍,想請問導演如何設計這個鏡頭?
翁:開場的鏡頭,是整部電影中最能意識到攝影機存在的鏡頭。在當時,爸爸本人其實看不見房子裡發生什麼事,但我想讓觀眾先從上帝視角看一次,之後再回到人類視角。我和攝影師秦鼎昌、梁祐暢溝通過,整部電影盡量都從視線水平拍攝,也就是我們所謂的「Eye-Level Shot」。彷彿觀眾就在人物的身旁或背後,不會忽高忽低。
但電影後半段還有一個沙灘的空拍鏡頭,我其實是不想用的,因為它又切換成上帝視角。剪輯師覺得那個鏡頭可以讓觀眾放遠一點,我爭不過他,所以還是保留,但我個人其實是不喜歡在那邊使用空拍鏡頭的。
鏡頭視角的切換,有時候不只是觀點轉變,內容也會連帶改變,因為我們是活在一個主觀的世界裡,而人又只能活一次。我很欣賞《大佛普拉斯》(2017)裡用行車記錄器和綜合各種視角的手法,那部電影真的讓我體會到,人生是怎麼樣很看一個人的主觀解讀,它也影響了我對觀看角度的想法。所以,我開頭先讓觀眾看一次上帝的視角,然後交還回去,我想要建立一個過程。
──電影末段的家庭寫真,也讓我們想到「攝影」元素在本片以不同形式反覆出現,包含:新舊手機、底片相機的日常紀錄。好奇家庭攝影之於這個故事,是否有什麼涵義?
翁:確實是有一個文學解讀的。我覺得,拍照是人類想要把時間留住,想作為上帝、一種非常自大的舉動。相機有倒數計時器,只有人類會創造機械來控制時間。《踏血尋梅》裡郭富城飾演的警官,也一直用相機為自己留影,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有什麼意義。當我們以為相片能把那一刻封存起來,過去的時間仍然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覺得拍照這件事,其實是很虛妄的。
另一個角度比較是我個人的體會:歷經家人、貓咪的生離死別,10 年來地球也發生很多事,有疫情、戰爭、社會運動,不只開心的時間人們想留住,悲痛的時間也會因為忘不了,而被我們封印在腦海而留下來。
拍照雖然虛妄,但我覺得它也是一種「鎮痛」。劉青雲在《爸爸》裡,學那個自閉症的小孩在心中數數,想辦法讓自己放下,他們從 1 開始往上數,會走向無限──可是相機的倒數計時不一樣,3、2、1 ,數到 0 就沒有了。這是有點哲學的東西,我覺得很迷人。
人類的悲痛快樂都跟時間有關。劉青雲曾講過一段話,我覺得說得太好了。他說:「時間是最殘忍的,但時間也是最慈悲的」。你會因為經歷過的事情覺得痛苦,但也會因為時間慢慢過去,淡化了死亡,悲傷也會煙消雲散。這說法很妙,和我剛剛提到對時間的看法也有點關聯。
──除了最常被討論的劉青雲、谷祖琳各有突出的表演之外,《爸爸》的整體演出相當協調。想請問您如何建立這個緊密的家庭關係,是否有做不同的表演準備?
翁:他們的表演風格肯定是不對等的,要互相去適應對方,所以找到一個中間值,剛好是大家沒有看過的表演方法或節奏。
劉青雲是很有經驗的演員,他不會自己演自己的。他說這次跟過往很多電影不一樣,之前他演的時候大概就知道結果是什麼樣,在《爸爸》反而是演一種「尋找的過程」,這就很有意思,你會產生跟他同步在找的心情。這其實很符合他的角色,因為爸爸到最後都不願意相信這件事,過程總是給人很迷惘、魂不守舍的感覺。
劉青雲常說,他是到現場看兒子怎麼演、女兒怎麼演,他才怎麼演,我覺得這個演員的心胸很寬大,不是去帶領大家,而是會想要如何配合,這也是他作為演員一個很大的改變。他演戲不會馬上給結果,這種表演方式我看得挺過癮的,拍的過程也覺得很享受。
谷祖琳和其他很多配角演員也是,我們都不給一個很肯定的方法,甚至很多對白是讓小孩自己發揮,如果念起來比較生活化,我現在是很鼓勵拍攝時改劇本的。很多時候我會在現場不斷打亂他們,能發現更多的可能。這種表演風格是我喜歡的,以後拍戲我會希望盡量用這種方式。
──主要演員之外,《爸爸》裡也有不少熟悉的演員客串:許素瑩、岑建勳、太保,都讓人驚喜。另外,在片尾名單也有發現幾位電影中沒出場的演員,能否聊聊這些部分?
翁:因為篇幅的關係,確實有些演員沒有出現在最後的版本裡,非常的不好意思。我其實挺喜歡用一些觀眾熟悉的演員,他們代表了某個電影的年代,讓觀眾看的時候會有特別的情懷,也像是我跟影迷之間的一種默契。
比方說,許素瑩在《半邊人》(1983)演一個賣魚的女孩,在《爸爸》登場,還是在賣魚;岑建勳是電影圈的老大,在《爸爸》裡也飾演一位特別有權威的角色。讀對白的時候,他問我:「翁子光你寫這角色有三個女兒,我還真有三個女兒。」我說,「我當然知道你有,所以我才這樣寫。」──我會玩這種遊戲,讓電影變得更有紀念性,也是我自己的趣味。■
.封面照片:《爸爸》導演翁子光、演員劉青雲工作照;甲上娛樂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