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性」時代,摸索女性的慾望法則──專訪《艾曼紐2024》導演奧黛麗迪萬
編按:2024 台北金馬影展「作者影誌」單元選映,法國導演奧黛麗迪萬以當代角度重寫法國情慾文本經典《艾曼紐夫人》,完成《艾曼紐2024》。本期《放映週報》於 2024 台北金馬影展期間,訪問來臺的奧黛麗迪萬,由電影的情慾主題背景切入,談論跨越 50 年的時代變化,並從劇本、表演、空間設計、配樂、等形式面向,細緻請奧黛麗迪萬分享其電影思考。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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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法國導演奧黛麗迪萬(Audrey Diwan)的第二部長片《正發生》(Happening),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的同名小說,探討女性身體自主,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今年,她的新作《艾曼紐2024》(Emmanuelle)榮膺聖塞巴斯提安影展開幕片。本片改編自 50 年代末,泰國演員 Emmanuelle Arsan 寫下的出名情色文本《艾曼紐夫人》,並找來《燃燒女子的畫像》諾耶米梅蘭特(Noémie Merlant)擔綱女主角。
11 月,金馬影展期間,筆者有幸採訪本片導演。我們在高級飯店房間裡,聊著這部發生在高級飯店的情慾故事。我們談論了電影的創作緣起,針對原著小說的想法,跟不同編劇合作帶來的啟發,導演也分享她首次拍攝英語片,過程的困難和趣事,以及配樂和聲音設計的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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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是製片給了你《艾曼紐夫人》這本小說。當你閱讀原著時,第一印象為何?什麼契機讓你決定拍這部片?
奧黛麗迪萬(以下簡稱迪萬):老實說,最初讀完小說後,我跟製片說我不會拍這部電影,我是出於好奇才讀。我也只看過賈斯特傑克金(Just Jaeckin)執導的《艾曼紐1974》(Emmanuelle)前 15 分鐘,我認為自己不是該片的目標觀眾。讀這本書的感覺頗複雜,畢竟它出版於 1950 年代末期,書中許多關於女性地位和殖民主義的想法滿有問題,還有不少現在讀來會難以接受的異國情調描寫。然而,不同於舊版的電影,《艾曼紐2024》中的女主角是故事的主體,關於一名女子追尋自身愉悅的故事,這點讓我感興趣。
此外,書中非常吸引我的,是主角與一位名叫馬里奧的老人的對話,這段對話長近百頁,談論什麼是「情色」?我當時想,能否將這段深刻的討論轉化為電影語言。《艾曼紐1974》問世時,開啟了一個禁忌的話題,並藉由展現更多畫面,吸引觀眾的目光。那種越界的方式是相對容易的手段,觀眾感興趣不是因為你想表達什麼,也不是因為電影好壞,僅是因為影片的尺度前所未見。
如今我們處於「後色情」時代(post-pornography),人們已經看得太多。我想將當年的禁忌話題聚焦,畫面上展露少一點,希望觀眾能在留白之處主動參與。我與認識了近 15 年的攝影師 Laurent Tangy,不斷討論如何透過影像構圖創造那種電流般的張力,我認為情色的魅力在於喚起觀眾的想像力。
我花了數個月的時間,才構思出主角的雛形。某天,我想到這位流連高級飯店中的孤獨女人。我家族裡就有人從事品管人員的工作,這是個瘋狂的職業,他們的職責是以工業標準來定義「什麼是愉悅」。對她來說,愉悅是工作,但她自己卻感受不到愉悅。這種矛盾深深吸引了我。於是我打電話跟製片説,我決定要拍這部電影。
──你提到這是一名女子追尋自身愉悅的故事,本片由你與蕾貝卡斯洛托維斯基(Rebecca Zlotowski)合作撰寫劇本,她曾執導過一部電影《浪蕩假期》(An Easy Girl),主題也是關於女性的慾望探索。
迪萬:《浪蕩假期》主角是一名年輕女性,跟《艾曼紐2024》並不相同。「越界」行為在《浪蕩假期》中意味著性啟蒙,然而當你 30 多歲時,則需依靠想像力。隨著年齡增長,彷彿身體變得受到限制。當你想喚起自己的感受,不僅要依靠心靈,還需要依靠與他人的連結。
起初,我以為自己會拍一部女性主義版本的《艾曼紐2024》,後來我意識到一個更強烈的現象:法國現今處在一個「後性」時代(post-sex),年輕世代經常公開表示他們不想要性。對我而言,身為一個法國人,這是文明層面的轉變。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以自我為中心,對他人感到害怕。在這個人人必須完美、展現完美形象的時代,沒人願意展露脆弱的一面。這也關乎受困於「再現形象」(representation),我們如何打破再現、如何突破框架。
──你認為當今法國「後性」時代的討論,是否與部分觀眾對電影或娛樂媒體中,裸露或性愛場景的反感相關?
迪萬:彷彿性是一種流行趨勢,而這股潮流已經過時,滿有趣的。但坦白說,在現實裡,這種現象讓人有點悲傷。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用糟糕的方式來描繪性,以致於耗盡了它的趣味。透過呈現越來越多的身體、裸露、屍體、色情,我們扼殺了慾望。當你展示一切,反而扼殺了想像力。觀眾對這些畫面感到厭倦,也許因此有些人認為:「我們不要它了。」
──關於慾望的消亡,你提過篠原慶這個神秘角色是由蕾貝卡構思。片中,他說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慾望,卻反而激發了艾曼紐的好奇心,進而展開探索。為何找來以影集《白蓮花大飯店》走紅的英籍日裔演員威爾夏普(Will Sharpe)飾演這名神秘男子?
迪萬:執導這個角色並不容易,我希望找到一個平衡,使他的角色能推動故事,同時也可能是鬼魂或幻想。在我的詮釋裡,他的角色或許並不存在。但若一開始就做得太明顯,觀眾也許無法投入故事。我很幸運能和威爾合作,他自己就是一名導演,我們拍攝了不同的版本,讓我在剪接時能找出合適的平衡。
整部電影中,這個角色的穿著與行為幾乎沒變。但威爾其實是喜劇咖,拍戲時他不斷問我:「想要來個搞笑版嗎?」我笑說之後可以再拍個喜劇版本。喜劇出身的他,很習慣大方展現自我,我則希望他將情感收斂起來,對他而言是個全新的體驗。準備這個角色時,他也運用了自己日本文化的養分。
──今年,有四部你參與編劇的電影首映,包括獨立電影《Barbès, little Algérie》,以及票房成績斐然的《師控風暴》(Pas de vagues)跟《L'amour ouf》。能否多分享身為一名編劇,跟蕾貝卡合寫劇本的過程?
迪萬:我非常需要進入別人的世界,也喜歡體驗截然不同的電影類型。我總覺得,若我被困在自己的世界,它就會逐漸褪色。蕾貝卡跟我是多年的朋友,她很自由。由我來拍一部情慾電影是滿奇怪的,因為我其實很拘謹。我需要克服限制,挑戰自己去談論性慾。我們的教育並不鼓勵談論性的話題。拍攝過程中,我也察覺自己的改變。現在,我可以毫不避諱地聊片中自慰的情節,我懂得如何與自己的身體建立連結,以及為何需要這樣做。蕾貝卡花很多時間思考女性的處境,並探索性別和情慾的領域。她協助解放我的思想,讓我專注於故事本身。
──在年初的凱薩獎,你與華蕾莉董澤利(Valérie Donzelli)共同編劇的《佔慾情人》(Just the Two of Us)獲得最佳改編劇本。你執導的三部電影也都是與其他傑出的女性編劇合作完成。
迪萬:華蕾莉非常瘋狂,我很愛她。蕾貝卡有條有理,華蕾莉則喜歡製造混亂。她創造混亂,而從那混亂中總會誕生些什麼,這就是她的魔力。我們的想像力經常被出乎意料的事物啟發。寫劇本時,當我嘗試設計一條路,她每週至少會說一遍:「現在我們往反方向走吧!」我心想:「認真嗎?」在她執導的電影,你能看到這個特色。影片可能演到一個戲劇高潮,突然間,角色開始唱歌,歌也是她自己寫的。跟她們兩個人合作的經驗,都讓我變得更加自由。
──如何與飾演本片主角的諾耶米梅蘭特合作?
迪萬:她跟威爾會一起排練,他們花很多時間練習身體「距離」,若角色之間靠近五公分,會如何改變對話?如何保持肢體距離,又如何打破距離?我們也試圖區分她不同階段的身體,去幫助她展現內心正發生的轉變。當然,我們不是按時順拍攝,她必須切換於冷靜的酷女孩,以及去跟他人建立連結。
親密指導員讓我們進行了一個關於「信任」的練習。她要求諾耶米走進一個房間,僅通過觸覺來尋找方向。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移動,你需要信任正在看著你的人。忘記有人在凝視你,才能真正進入自己的感官世界,這正是艾曼紐應該做到的。
片中自慰那場戲,她拿起了冰塊。冰塊是男性凝視的情慾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元素,所以這場戲某種程度上是在「奪回詮釋權」。她想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沒人對她下指導棋。透過冰塊的寒冷,觀眾的感官與她的感受產生連結。我們拍了三遍,每次約莫 15 分鐘,她主導了整個表演,我沒有進行干涉。
──電影開頭在飛機上,在廁所的場景中,也是本片第一個親密場景。主角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觀眾可以注意到她的神情。《正發生》片頭,也有女孩們對著鏡子打量自我形象的橋段。能談談運用這些鏡子的意義嗎?
迪萬:開頭的鏡子很重要。雖然觀眾先聽到她的呼吸聲,暗示這是她的觀點,但第一個畫面是從男人的視角凝視她的大腿。雖然,是她邀請他前往廁所。我試圖透過演員的肢體動作,而非對話,去解釋她內心的斷裂感。畫面中,他站在她身後,而她站在鏡子前,鏡頭緩慢推進,從他和她的身體,轉向她與鏡子。這是一個反向的過程,告訴觀眾我們要從這個舊故事,慢慢走向另一個版本。
──這也是一部關於「凝視」與「被凝視」的電影。
迪萬:沒錯。剛開始,凝視關於控制。所有人都被囚禁在這個完美而虛幻的世界。艾曼紐被困在自己的身體,尤其是在高級飯店裡,她渴望打開那些門。漸漸地,凝視從控制轉變為吸引,以及藉由凝視產生的慾望。例如,黃秋生飾演的角色「眼睛」登場時,他的凝視是為了監視與控制。但當艾曼紐回來透過「眼睛」尋找吸引她的人時,象徵了片中凝視意義的轉變。我跟諾耶米討論了很多關於凝視的問題,重點在於,不再試圖讓女性的身體服膺於凝視,而是為自己而存在。
──除了黃秋生客串的「眼睛」,片中還有一個重要的亞洲角色,是中國演員黃恰恰飾演的伴遊女郎 Zelda。能談談她的角色嗎?為何選擇讓她在泳池邊閱讀《咆哮山莊》?
迪萬:《咆哮山莊》書中,一個驟然登場的人物,改變了整個故事,並在結局前消失,這跟電影中恰恰的角色有所呼應。我當時到處尋找合適的演員,在英國、美國、香港和巴黎進行選角,但她人在馬德里,便透過 IG 私訊我。當她現身片場時,幾乎就是這個角色,她理解自由的不同層次。Zelda 這個角色充滿矛盾,她很清楚自己被體制剝削,並正計劃遠走高飛。若她還沒逃走,是因為她掌握著自己的愉悅感。讓年輕的角色成為故事中的導師非常有趣,艾曼紐理應更了解自己的慾望,但 Zelda 懂更多。
──她們之間的互動很有意思。當 Zelda 發現艾曼紐也會拿飯店的備品,她說:「或許我們是同一種人」,這似乎暗示了艾曼紐的角色背景。
迪萬:艾曼紐和 Zelda 都不是出身上流社會的人。其實,在高級飯店這類奢華的場所,許多人試圖隱藏自己的身份和來歷,他們非常害怕別人知道他們不屬於這裡。這也是為什麼人們之間無法真正建立連結的部分原因,保持安全距離就不會惹上麻煩,但這是種非常悲哀的人生準則。我需要這些「階級叛逃者」來突顯這是個虛假的天堂。
──片中大部分的情節都發生在高級飯店裡,這個設定確實耐人尋味。原著小說中,故事發生在曼谷,為什麼選擇將背景移至香港?
迪萬:我將劇本奠基在「挫折感」的概念上。女主角感受不到愉悅,因而備受挫折。我希望讓觀眾感同身受,進而想去打開那扇門。將背景設定在香港,可能是因為我看了許多香港電影,比如《烈火青春》(1982)和《無間道》(2002)。我從沒去過香港,心中對這陌生的城市充滿想像,這份對未知的興奮感,啟發我寫下這個故事。
──電影尾段女主角離開飯店後,前往一個隱身大樓的秘密酒吧,怎麼找到這個拍攝場景?
迪萬:我們去過重慶大廈勘景。一些小型、意想不到的酒吧跟夜店確實存在,麻將賭場也是,但不完全像電影中所呈現。我們在現實的基礎上,用比較夢幻的方式,打造了電影中的相關場景。一半是在重慶大廈拍攝,另一半在美麗都大廈,兩棟建築彼此很靠近。不過,這實在是個糟糕的主意。雖然畫面上效果很好,但現場狀況不斷,到處都是醉漢,鬥毆四起。
某天清晨五點,我們在拍篠原慶和艾曼紐之間非常誘惑的對手戲,現場的喧鬧讓我完全聽不見演員的對白。我忍無可忍,衝進一場互摔玻璃瓶的打鬥,對醉漢大喊:「你們到底在幹嘛!我們正在拍電影!」他們看著我,心想這瘋女人是誰。我爭取到短短 10 分鐘的寧靜,然後他們又開始打起來了。
──電影中颱風跟停電的場景很壯觀。拍攝這些場景時,是否遇到什麼挑戰?
迪萬:我們最先拍的就是颱風的場景,但颱風不是真的。作為導演,我以前只拍過小成本電影,而這次用上一整套布景,去製造風跟雨的效果。沒想到開拍當天,香港真的有颱風登陸。那時是九月,已經過了颱風季,卻有一個八號風球來襲。颱風天禁止工作,整個劇組只能在飯店等待,隔天我們再用假的颱風拍攝。唯一的好處是,體驗過真正的颱風,我知道它的威力,拍攝時可以更準確地執導。
──這是你首次執導英語對白的電影,過程最大的困難為何?
迪萬:拍攝現場要跟演員用英語工作並不困難,但要掌握別種語言的音樂性卻不容易。我不確定該如何處理台詞的節奏感,在翻譯劇本的過程參考了太多人的建議。現在我學到,如果想用另一種語言拍電影,就必須調整寫作方式。例如,片中廣告導演的角色,他的台詞在法語中有種音樂性,但有些東西是無法翻譯的。若在寫作時用上特定的詞彙,想在另一種語言原汁原味呈現,幾乎需要奇蹟發生。這確實很棘手。
──你提到對白的音樂性。想問你是如何與法國作曲家 Evgueni Galperine、Sacha Galperine 討論本片的配樂 ?你們在《正發生》就合作過。
迪萬:我第一次聽到他們的音樂,是在安德烈薩金塞夫的《當愛不見了》(Loveless,2017),當下就被配樂迷住。我執導首部長片《愛上謊言的妻子》(Losing It)時,就曾先用《當愛不見了》的配樂進行初剪。籌備《正發生》時,我直接聯繫他們,表示合作意願,他們卻回覆檔期滿了。儘管如此,我再度用《當愛不見了》的音樂進行整部片的剪輯。製片人勸我找其他作曲家,但我實在沒有別的人選。最後,我們將剪完的電影連同《當愛不見了》的配樂一起寄給他們。Evgueni 打來告訴我:「我討厭別人亂用我為其他電影創作的音樂,但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精神非常契合,我們會為你的電影配樂。」
他們的音樂並非著重於旋律,而我經常提出奇怪的要求。《正發生》裡,我要他們用樂器「模擬分娩時的陣痛」;這次在《艾曼紐2024》,我希望最後一場戲的音樂能表現出「每個器官逐漸恢復活力的感覺」,並帶有一種眩暈感,隨著攝影機旋轉,聲音跟影像合而為一。此外,在自慰那場戲,Evgueni 說音樂應該加入間隙,與主角的呼吸相互配合,讓觀眾聽到她身體內部的變化,像一個樂器,融入整個管弦樂團的演奏中。
聲音對我來說和影像一樣重要。本片前半部分,故事發生在飯店裡,聽不見外界的聲音,營造出一種「感官監獄」的效果。當颱風來襲時,聲音設計師和我誇大了音效,讓風暴的聲音滲透進飯店。我熱愛藉由聲音説故事,這是一種讓觀眾的身體參與其中的方式。
──片中有場戲,是娜歐蜜華茲(Naomi Watts)飾演的飯店主管,談論著飯店內的聲音設計。那場戲中,有句台詞讓人印象深刻,她說:「我是這個體制的建築師。」反映了體制如何將艾曼紐和她對立。然而,她們卻選擇以某種方式合作,避免互相殘殺。
迪萬:出於偶然,某天我看了《配樂大師顏尼歐》(Ennio: The Maestro,2021)這部紀錄片,便恍然大悟,飯店主管就像一名作曲家。於是我寫下了這場戲,描述聲音如何無形之中引導著顧客,並請配樂師設計一段屬於飯店的音樂。
她們的關係確實非常有趣。最後,艾曼紐算是選擇脫離體制。這難道不正是我們所處的世界嗎?身為女性,尤其是掌握權力的女性,我們被期望彼此競爭。同時我們也意識到,可以不必屈從這個體制,我們可以摧毀它。我喜歡這個想法(笑)。
──最後,能否分享一下你目前籌拍中的兩部新作。
迪萬:一部是文學改編的英語片,《可憐的東西》製片人 Ed Guiney 推薦我的小說,背景是 16 世紀的義大利,主題關於受壓抑的女性情慾。另一部片則啟發自四年前,我在義大利斯特龍伯利火山(Stromboli)瞥見的一個畫面,但我大概不會在義大利拍。昨天,我嘗試了鳥卦,算命師説我應該先拍這部電影,因為這個故事我已經琢磨良久。這將是製作規模較小的法語片,一部沙灘上的電影,一對愛侶談論著世界末日。■
.封面照片:《艾曼紐2024》導演奧黛麗迪萬;攝影/古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