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61】從監控社會的對望,看見華人家庭的宿命迴圈:專訪開幕片《默視錄》導演楊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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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5
  • 採訪
    沈怡昕
  • 沈怡昕
  • 攝影
    桑杉學

編按:入圍第 61 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導演、男配角、原著劇本、原創電影音樂、音效等六項大獎,本屆金馬影展開幕片《默視錄》已經於全臺院線上映。導演楊修華匯集臺灣不同世代演員李康生、巫建和、林幻夢露、陳雪甄,敘述一個浪漫而詭譎的當代窺視奇譚。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楊修華導演,由電影中社群、後疫情時代的「看」與「被看」切入,延伸出對監控意象的多方深入探討。在楊修華分享對電影類型、視覺符碼的理解中,找到另一角度,再看當代《默視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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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導演楊修華《默視錄》榮膺 2024 金馬影展開幕片,舉行亞洲首映。《默視錄》於 2024 年威尼斯影展正式競賽單元世界首映,為競賽唯一華語片;更獲包含最佳影片、導演在內六項金馬獎提名。
 
2018 年,楊修華曾以《幻土》,由評審團主席賈樟柯手中摘下盧卡諾金豹獎,電影以黑色電影手法,將新加坡西部「裕廊工業區」一起中國與孟加拉移工的失蹤案,描繪一幅持續擴張的的進步新加坡的「發展暗面」。楊修華接受《Film Comment》雜誌 Becca Voelcker 訪問提到下一部片的計畫,當時的《默視錄》已經是一則關於正在開發先進臉部辨識系統的「智慧國家」故事。當時的提案中,楊修華問到:「我們真的會被簡化為一組數據嗎?」當年,他也帶著《默視錄》來到金馬創投。
 
《幻土》上映後,有人問他為什麼要拍新加坡人跡罕至之處,不拍一個「比較新加坡」的故事。導演自言,最早想拍「監控」和「隱私」的討論,這個構思甚至早於《幻土》的故事。
 
經過疫情,醞釀了五年,一切有了有了不同的前提。當初《默視錄》從一個很「新加坡」特色的政治故事,一個討論「監控」與「隱私」之間張力的故事,變成尤其許多地方的人民有了「自我監控」的道德責任感。疫情後我們不只是把監控當作「壞」的事情,我們不再有事情能不透過「媒介」,尤其是「影像的媒介」。人要如何與「監控」的壓力,和「偷窺」的慾望共存呢?楊修華說:「我拍了一部浪漫電影!」

不同於「黑色電影」《幻土》,通過「紀錄」的方式,實驗了對土地、移民、種族、身份、夢境的實驗;《默視錄》似乎更靠近類型片,「監控」讓一切像是懸疑電影,「窺視」又讓電影像是希區考克《後窗》(Rear Window,1954)、麥可漢內克《隱藏攝影機》(Caché,2005)和安東尼奧尼《春光乍現》(Blow-up,1966)。當然,亦人不禁比對起黑色、懸疑片《聖人皮條客》(Saint Jack,1979)攝影師羅比穆勒 (Robby Müller) 鏡頭下 70 年代發展中新加坡的城市樣貌與肅立氛圍。

訪談中,楊修華與筆者暢談新加坡的城市空間,由日常生活經驗出發的哲學思考,以及他對疫情後的媒介變遷的觀察。我們也討論到《默示錄》獨特的劇情結構與節奏安排,楊修華分享到如何從對時代、人性與社會關係變化的觀察中,提煉出富有魔幻氣味的電影感。或許這是一部「無關政權」的國族預言,同時也關於亞洲普遍的華人「家長式」親密關係、父權體制。最後,在楊修華導演拍攝現場與李康生等演員相處的體驗中,我們確信了如果新加坡是本片的主角,那在這部曲折情節的繞路之外,我們確實望見一個包容且多元的電影世界。《默視錄》已於全臺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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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談談《默視錄》故事的最初發想及成形過程?
 
楊修華(以下簡稱楊):
故事最初來自我對新加坡城市生活環境的觀察。一方面是新加坡到處都是監視器,人們無論到哪都是被監控、被看著;另一方面,這種視線也不一定來自政府,也有可能是人們之間的互相觀看。

新加坡土地都是政府所有,買房的人是買政府的「組屋」(編注1)的租賃權。新加坡居住密度很高,多數的居民一家數口全部住在一間房子裡面;我打開窗戶,看到鄰居,鄰居也看到我。大家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看」與「被看」的關係中。


(圖/《默視錄》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默視錄》的空間,跟《幻土》都市邊陲空間不同。這次主要場景集中在市中心「組屋」和「商場」。
 
楊:
我和故事的主角一樣,都是住在比較高樓層的「組屋」,每天都會看到鄰居這些互動,這樣的情況讓我想到一個關於「偷窺」的故事。我每天看到鄰居的生活,也開始意識到,不僅是我在看鄰居,也有可能是別人在看我。新加坡是一個監控社會,所以我意識到,當我在觀看或偷窺時,我也同時是被「監控者」看著、被偷窺的對象。於是,我想拍這種全部連接在一起的一連串「對望」。

為什麼是「對望」?我覺得「觀看」可以是一個「轉換」的過程。你可能看著別人,不知不覺,你就會失去自我,慢慢變得越來越像對方,看著看著就變成他了。我的電影中,一個角色看著另一個人,看到對方的轉變,越看,反而自己就越變成他。

──是的,今年在紐約影展的映後座談時,主持人提到,「被看著的人」可能因為監控而失去自我,甚至也對應此做出「行動」和「改變」。我們能否也從「被監控的人」的角度談者這種「轉變」。
 
楊:
我覺得「看」與「被看」都是一個主動的過程,而非被動的。所以,這種「轉變」其實是呼應我的時代。尤其,我們現在處於一個「social media」的時代。
 
──我對片中一句手機簡訊中的台詞印象深刻,主角俊陽的妻子小佩(林幻夢露 飾演),對吳先生(李康生 飾演)訊息到:「我想要被看見。」
 
楊:
在這個「social media」的時代,大家都覺得想被看到、想被「like」、想被「follow」、想被「subscribe」,透過這些行動,我們覺得自己被看到。如果我在社群媒體沒有人看到我,我可能也不存在。要「存在」就要「被看見」,因此這些行動跟我們的「存在感」息息相關。所以我就想,在這種「想被看到」的情況下,我們會不會改變自己呢?
 
我覺得會。可以說,如果你知道自己被看著,你可能會因此受到某種程度的控制。比如在被監控的狀況下,你可能就不會邊走邊挖鼻子,會自覺地戴好口罩。這涉及到「人性的潛能」。如果你是覺得你自己被看著,你就不能很有實驗性地活著,不會去「真的活出自己」。
 
──監控一定是壞的嗎?
 
楊:
事實上,儘管這個劇本最初是在疫情前構思的,但疫情帶來的最大影響是,它改變了人們對「監控」的討論方式。疫情前,人們討論的是「監控」與「隱私」之間的拉扯;而疫情之後,討論的焦點轉向了來自道德責任感(moral responsibility)的「自我監控」(self-surveillance)。我無法一言以蔽之地說,我要拍描繪監控之「惡」的電影。事實上,我覺得我拍了一個關於「監控」的浪漫電影。我們活在一個一定要透過(社群)媒體,才能表達「浪漫愛」的年代。
 
──這讓我想起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修正》(The Corrections)的名言,「愛」跟「自由」是互相矛盾的。一個人可能覺得在關係中被愛著,但因此失去自由。《默視錄》中,我們看到婚姻關係內、外的「情慾流動」,而這些「情慾流動」和「愛」的矛盾,也呼應了電影關於「偷窺」、「監控」的主題。
 
楊:
想被看到、被持續看著,可是又想有自己的自由。想自由,又想被愛著迷失在現代生活中,或說怎麼為自身「導航」(navigate);老實說,我沒有什麼明確的結論或方向,我認為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回到過去,回不去一個沒有被監控的時代。過去我們還有在商量要不要除掉這些監控,疫情之後監控已經到了另外一個境界。過往我們有自己的「道德責任」,所以我們不需要被監控,現在反過來,你要有自己的「道德責任」,就必須要被監控。疫情過了,我們回不傲過去。到頭來,我們已經進入一個階段,我認為我們只能找到要怎麼與這些監控「共存」(coexistence)。


(圖/《默視錄》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默視錄》的「劇本結構」相當特別,比起許多當今類型片講究「翻轉」,《默視錄》通過偷窺者與被偷窺者兩個視角的雙重結構,產生多線交織的故事,但隨著新的故事線的資訊加入,我們會發現電影沒有執著在情節「翻轉」,卻有了一種魔幻感。可否談談這部「類型片」與其他「懸疑電影」、「黑色電影」不同獨特的情節安排手法?
 
楊:
電影史上有太多關於「監控」(surveillance)和「偷窺」(Voyeurism)的電影,他們就像銅板的兩面,差別只在誰在觀看。它們一直都存在於中電影始終,我當然想延續經典電影的傳統,像是希區考克。然而,劇本書寫過程中,我其實沒有特定去致敬特定某幾部經典電影。我想「玩」類型符碼,因為觀眾已經熟悉這些符碼,它可以維繫觀眾的期待,但你夠仔細的看,又能看到不同的東西。似乎,關於「監控」的電影最後總是得像「懸疑電影」,關乎誰在看我們;關於「偷窺」的電影反映了觀眾偷窺其他人人生的慾望。我採取的這些可能稱不上全新的手法。若要說這部片與過往關於監控的電影有所不同,是為了捕捉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

──完全沒想到,電影從懸疑片的節奏,踏入夫妻關係的探索,李康生的段落是一個家庭關係的探討,也讓我們想起蔡明亮,然後中間又有一些愛情的元素,最後是這麼哲學的探討。觀影過程中,節奏不斷轉換,觀眾卻可能感覺到這些支線不斷地「走到盡頭」。但又好像,情節結束之處,角色真正的生活才開始被揭露。你是有意地去做電影節奏的這個調換嗎,還是寫作過程中自然而然的結果?
 
楊:
要說自然而然那也是假的,這些結構設計確實花了一些心思。我選擇以懸疑片作為電影的開端,目的是通過一個警察介入的調查案件,最終揭示出的是當事人內心的自我,探討的是人性的真實。或者說人心。

──電影中,我們看到我們看到了 DVD、社群媒體、直播平台、閉路電視(CCTV),螢幕也出現在很多地方,DV 機器上、超市休息室的閉路電視、警方的監控中心。
 
楊:
我們與「影像」媒介的關係,是《默視錄》與過往關於「監控」的電影不同之處,甚至說與經典電影對話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沒有「非影像」的關係。我們無法擁有「非媒介化」(unmediated)的關係;現代人的所有社會關係——無論是與家人、朋友還是愛人——都需要透過某種媒介來建立(mediated)。我們需要通過多元的影像作為媒介,才能跟其他人建立關係。
 
只有通過「影像」,我們才能呈現出你所說的魔幻,或者是魔幻寫實的元素。這種魔幻寫實,必須建立在我們與多元影像關係的基礎上,這與《幻土》中的魔幻寫實有所不同。《幻土》中的魔幻更接近夢境,像是阿比查邦(Aphichatphong Wirasetthakun)作品的世界觀,而非拉美式的魔幻寫實。《默視錄》是在關注當代社會中「影像」的這個維度去看「人性」,從不同視角的影像,去看「影像」的轉變、「人」的轉變……。

──關於「轉變」,你剛剛提到我們在監控之下的轉變;除此之外,電影中我們也看到兩個主角(巫建和、李康生)在生活習慣上的貼近,像是他們後來都開始把「Lotus 餅乾」捏碎來吃、會有同樣的繞手指的手勢,又或者電影中巫建和的母親、李康生的母親(眼盲的母親!)都說了:「有些人就不應該當父母」這句台詞。令人感覺好像兩個同一時空的家庭,彼此時空「看到」彼此。
 
楊:
回到剛剛談到「看」與「被看」。你以為看到別人,其實你是在投射自己。你最終看到的是自己。所以我通過兩個起初完全不同的人,卻慢慢看彼此越看越像自己。像我自己,時常就會坐在路邊看著路人,看著看著,突然發現到,我自己的手也在做跟對方一樣的動作。我從這邊得到靈感,在這部片中試圖「玩」這個奇妙的嘗試:是不是其實在看其他人的時候,我們也在尋找自己?


(圖/從看與被看的視覺母題出發,楊修華從對望的角度、對望的關係,找到發生在當代角色上的獨特變化;攝影/桑杉學)

 
通過電影的情節中,緩緩帶出這個「轉變」的過程,實際上,「向外」看,就是在「尋找自己」。如果「尋找自己」的過程僅僅依賴「向內」看,那麼這樣的追尋恐怕會陷入空虛。我相信,真正的自我探詢,很多時候是從他人身上獲得的。
 
──當失蹤的兒童獲釋,警官在解釋怎麼找到失蹤兒童時,有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的台詞,「你只要一直盯著一個人,總有一天,那人就算不是賊,也會變成賊。」讓我回想前面吳先生(李康生)拿著 DV 監視俊陽(巫建和)的行為,因為我們的相機有可能是摧毀他人的武器。
 
楊:
是啊!
 
──無論是偷窺還是觀察,我們在他人身上尋找自己。但當我們持續注視他人時,也有可能摧毀他們。尋找自我的過程,是不是也充滿危險?
 
楊:
也是有危險的一面啊,你看著他人,這種自我投射,有時其實只是一個假象。真實生活中,你知道嗎,我作為一個電影人,我常常就是坐在路邊看著人,然後虛構一些他們的故事。但我其實不知道他們的真相是什麼。這種投射,實際上可以是是很危險的。我希望《默視錄》也呈現了這種危險。
 
──如果我們將《默視錄》看作是某種程度上的國族寓言,我們剛通過談論角色通過窺探尋找自我認同,那如果我們將新加坡設為這部片的主角呢?我記得您曾經在其他訪談提到,新加坡作為監控社會的環境成為本片的背景,彷彿「Singapore as a film」。當任何一個國家需要大量對內或對外的監控系統時,其實它是要維持一種安全性(Security),那當然也是為了維持一種認同。
 
楊:
是,這是從新加坡的環境開始的一個故事,新加坡當然扮演了很大的角色。《幻土》時,我拍攝了新加坡比較邊陲,市民不會踏足的區域,有人跟我說影片中的新加坡不像新加坡。《默視錄》中的新加坡呈現的是一個典型的大都市面貌,某種程度上,這座城市本身就是這部片其中一位男主角。同時,這個故事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口密集的亞洲城市。

──其實這種人口密集的狀態,尤其讓我想到幾個人口密集的華人都市的樣貌。或許這種華人城市的特質,體現在華人家庭的價值觀上。片中「虎媽」的樣子特別令人記憶深刻。
 
楊:
是,許多華人社會的共同特質是「家長式」(paternalistic)的作風。我們的社會處於一種「家長式領導」,類似於父權體系,社會的控制就像一位嚴父或虎媽在管束孩子。上從國家、社會,到家庭也是這樣子運作被控制著。由於新加坡的房價很高,孩子無法輕易搬出去。我聽說臺灣的情況也是如此?《默視錄》的剪輯是《鈦》(Titane,2021)法國剪輯師 Jean-Christophe Bouzy,最初我們沒給他字幕,他看完素材後就問我,為什麼電影中的家庭都結婚生子了,但母親卻整天待在家裡?我才跟他解釋,因為房價太高的關係,年長的父母不得不與子女和孫子同住。
 
──昔日的亞洲四小龍,如今都陷入了生育率低迷的困境。這是否與我們所處的家長式、父權體系有關?有趣的是,在電影中,我們看到俊陽和吳先生的家庭中,父親都缺席。甚至到了結尾,小佩(林幻夢露 飾演)也帶著女兒搬了出去。這是否可以視為一種華人家庭的宿命?
 
楊:
《默視錄》其實是一個世代間(intergenerational)的故事。我常說,一個親子關係的故事,實際上也在講述祖父母的故事。在構思這個故事時,我思考過故事中的這兩扇窗戶,大樓兩邊的角色互相凝視,但他們其實像是同一個家庭。這兩個家庭是彼此的鏡子,我稱之為「時間之鏡」(temporal mirror),反射著對方的狀態。我不將這視為典型的科幻電影穿越時空情節,儘管我設計了兩個明顯不同狀態的家庭,他們彼此對望,呈現的是未來與過去的「對望」。
 
故事結尾,主角看到了他的未來,但他能否改變這個未來?我希望觀眾能在結尾自行解讀。究竟是,俊陽又重蹈覆徹,變成老吳,或者有沒有機會可以突破自己的這個角色。


(圖/《默視錄》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這是一部極具新加坡特色的電影,本片四位主要演員卻都是臺灣演員(李康生、巫建和、陳雪甄、林幻夢露),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同時您選擇不讓他們講「新加坡式英語」(singlish),那他們到新加坡之後,您有讓他們做了哪些準備?
 
楊:
其實我找到這些演員,就是因為喜歡他們,我看過他們之前的作品,巫建和這些年建立亮眼的「Body of Work」,他的表演有很深刻的內裏。除了林幻夢露還沒有長片作品,但我很欣賞他們的表演。因此,我不讓他們準備口音!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表演,那麼我如果很刻意去要求他們轉換語言、口音,我反而會弄巧成拙,因此我對此並不在乎。因為新加坡是一個很混合的社會,很多種不同人都在這,因此我並不刻意去設定角色的背景。我讓他們到街上觀察人群,因為他們之前沒來過新加坡。這過程就像是他們在偷窺陌生文化。更重要的是吃一些新加坡的東西,吃新加坡的食物就變成新加坡人了嘛!
 
其中有一個小問題,是在我們拍李康生用手機的時候發生。片中,李康生飾演的老吳與林幻飾演的角色是透過通訊軟體建立關係的「網友」。他們在電影中直到最後才見面,之前的互動完全是依賴文字訊息。

我們遇到了一個小狀況,李康生只會用注音輸入法,然後注音打出來的只會是繁體字。新加坡我們日常對話,尤其通訊軟體,我們常用簡體字。我就在想,難道我該去教李康生怎麼用羅馬拼音輸入法,教他怎麼打出簡體字嗎?哇,這更麻煩了,要是他打不順也不是辦法。最後我決定讓他用習慣的注音輸入法,讓我來想之後會有什麼問題。不要去叫康哥做任何影響他表演的東西。反正,我也沒有說我一定要設定在新加坡。
 
──同時,能否談談與李康生的合作,他在本片再次以出彩的眼神與肢體演出征服了觀眾。
 
楊:
李康生對肢體語言的「精通」(mastery)無需多言。在他的「Body of Work」中,儘管他的角色常常都是這種沈默的角色,但他卻能通過肢體和眼神表達出豐富的情感。起初,我想找到一個比較沈默的偷窺者,而李康生無疑是不二人選。
 
在拍攝現場,劇本是這樣寫的,但當我看到李康生終於站到鏡頭前時,他為電影注入了深刻的人性。李康生有一種強烈的眼神,能「看破一個人」,這讓我十分驚訝。這種眼神不僅看透他人,也映照自己。他將我筆下的「偷窺者」形象,賦予了深刻的人性。這些紙本之外的才是電影,這是紙上「寫」不出來的!
 
──剛剛您提到最後選擇注音輸入法,是為了不干擾演員表演。你的劇本一定充滿了精心設計。拍攝過程中,演員是否有不理解的地方,或是與你有衝突的情況?你會讓他們即興嗎?
 
楊:
因為我很欣賞這幾位演員,因為信任他們,因此我不想很刻意地把演員去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我很喜歡即興演出帶來的驚喜,在拍攝過程中保持開放態度。巫建和、雪甄姐、康生哥,都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們的即興表演從不會偏離太遠,並且能夠在走偏時迅速調整。因此,當他們超出劇本或走位時,我會根據情況來想辦法調整、配合。


(圖/四國合製,入圍金馬六項大獎,楊修華與跨國團隊激盪對電影的不同探索,也為華語電影注入新活力;攝影/桑杉學)

很多時候拍片,講究效率,我們會先拍能拍完的,然後先把燈光簡單的鏡頭拍完,為了節省時間和成本。我的日本攝影師浦田秀穂,我們從《幻土》就合作了,他長期駐新加坡,了解新加坡的環境;有一次在現場,我們討論拍攝方式,那是一場李康生凝視的戲。我建議先補一些他看到的東西,就先把燈光打一打。

浦田先生阻止了我,他說不行,應該先拍李康生大哥。他強調,我們不能先拍他們看到的東西,再拍他們。要先拍他們,才知道他們在看什麼。於是我們先用長焦距拍李康生的眼神,觀察他的視線,然後再拍他看到的東西。從那時候開始我調整了整部片的拍攝,我都先拍演員,觀察他們怎麼看到一個事情,才進行下一步。《默視錄》讓我領悟到,如何讓演員作為拍攝的中心,從他們的角度,看到在電影的世界中應該看到的東西。
 
.封面照片:《默視錄》導演楊修華;攝影/桑杉學

沈怡昕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所MFA畢。導演、影評人、詩人、資深國際影展記者。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詩作曾獲台積電文學獎首獎,目前影評作品散見放映週報、釀電影、關鍵評論網、典藏ARTouch、OS,與粉專「CinemaAny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