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的情感承載與社會功能──平衡人物與議題的《種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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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 萬孟賢

曾拍攝《無米樂》(2004)的導演顏蘭權,歷經八年籌備製作,時隔 20 年推出新作《種土》(2024),延續前作對臺灣土地之關懷,帶領觀眾深入兩組「非典型」農人的勞動日常,用懇切樸實的紀錄,直指工業化、都市開發及過度耕種對土地造成的傷害。創作者從逾 1,000 小時的大量跟拍素材中提煉精華,建構出被攝者豐沛飽滿的性格,使電影不僅嚴肅點出問題,更具有起伏跌宕的完整角色曲線,可看性十足,是部議題與故事並行,不特別偏重哪一端的紀錄片佳作。

「目標一致,做法不同」 兩組被攝者的對照與呼應

《無米樂》勾勒出沒落的臺南縣後壁鄉(今臺南市後壁區)老年農人眾生相,以崑濱伯夫婦為主,煌明伯、文林伯為輔,他們隨年紀增長逐漸力不從心、無法負荷勞動,即使對種田甘之如飴,仍受米價趕不上通貨膨脹所苦,再怎麼熱愛土地,也免不了受到臺灣加入 WTO 後給農業帶來的衝擊,以及政府消極的對應政策。顏蘭權和莊益增這對雙導演,利用閒散生活片段及樂天知命的主角,不慍不火地拋出對政府長期輕忽農業的指控,並在平易近人的敘事中援引歷史片段,企圖梳理臺灣從農業立國盛況,頹敗至土地重病、不依靠農業無法耕作的脈絡。

《無米樂》上映當年創票房佳績,並在台北電影節、臺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今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金穗獎及南方影展皆斬獲獎項,可謂叫好也叫座,顏蘭權其後更創立同名影像工作室以便紀錄片製作與發行。然而,該片中被攝者的同質性較高,都是租地且採人力耕作的傳統稻農,三組人馬僅差在煌明伯尚有製棉被之家庭代工增添收入,文林伯則用現代較少見的牛耕,但他們的生命歷程與共同面對的困境大致相似。

到了《種土》,顏蘭權選中的兩主角則呈現鮮明對比,他們都是跳脫傳統農業,試圖尋找人與土地更平衡關係的「理想型」農人,分別是已過六旬、攜全家轉型有機農業逾 20 載的安和哥,與 30 歲後段班、從竹科工程師帶著妻小改從農的阿仁。阿仁篤信科學及工具,他焦急於臺灣農地如身處「加護病房」般的衰敗程度,因此不種作物而種「土」,他蒐集廚餘、果皮、菜梗等超過百餘種的堆肥以養土,企圖改善土質,讓被使用過度又充滿垃圾的壞土重新「回春」。


(圖/《種土》電影劇照;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前者是在尊重土地、不使之劣化的情況下務農,與昆蟲共存,運用天然力量讓土壤自我修復,並且使用不含異物雜質、「清」的有機堆肥;後者則是企圖改變本質,尋找一勞永逸的科學方法,還野心地想順帶淨化都市廢棄物,因此堆肥是「濁」的,需要人工挑出包裝、標籤等塑膠垃圾。電影在「拯救臺灣農地」大目標一致的前提下,鎖定兩位做法不同的被攝者,因而拉出具備張力的清晰軸線。

先與人物共情,進而在乎議題

筆者認為,阿仁在鏡頭前表現出的熱情姿態與條理分明、用字精準的對答,是讓《種土》得以跳脫議題型紀錄片框架,甚至被視為「人物型」紀錄片的關鍵。

面對自己的種土大業,阿仁總是總是瞪大雙眼、情緒高張,熱情地分享所作所為,時常興奮到笑出聲,十分具備極致投入興趣的狂人特質,他在田中一邊幹活一邊叼著菸斗的孤傲身影,會讓觀者忽略他彎腰撿的其實是我們日常丟棄的垃圾,此形象與大部分年長農人繼承家業、一輩子認命種田的「甘願」截然不同,反而充滿冒險精神,因此格外突出。
 
有趣的是,阿仁妻子之所以會答應他攜家帶眷放棄高薪白領工作,給他約定好的定量時間投入鄉土,不成功便成仁,便是想換得他的「甘願」──阿仁描述自己大腦右側有一片森林,如果沒有試著融入自然,一輩子就順著世俗定義的成功道路困在都市牢籠,恐怕會後悔莫及──與其承擔丈夫下班無精打采、沒有好臉色看的情緒勞動,阿仁之妻寧願冒著蹉跎光陰,甚至賠上資產的風險,隨他一起下田勞動。 

阿仁活脫脫像熱血漫畫裡的主角,秉持著究極理想主義,用世人視為廢物的原料種土,滋養農地之餘也想一舉兩得解決城市垃圾,任何辛苦活都親力親為,但他需要克服的困境遠比一開始預期的大,因此逐漸把自己逼入絕境,身心俱疲,連做夢都夢到垃圾。如此奮不顧身的人物,容易勾起觀眾共感,也讓大部分不敢拋下一切追逐理想的平凡人們,投射期待在阿仁身上。

片中最大挫折,是他用好不容易淨化出來的「好味土」與朋友合作種鳳梨,卻不幸遇上產量過剩,又缺乏銷售門路,他們從清晨開始辛勤採收,再自行開著小貨卡叫賣至深夜,卻仍血本無歸,只能心疼地把滯銷鳳梨拋入水中。當一向樂觀的他忍不住怨嘆:「觀音嬤已經離去」,並流下男兒淚時,相信也帶給觀眾很大的震撼和打擊。 

此外,顏蘭權找來滅火器樂團主唱楊大正為譜寫阿仁主題曲,以類似音樂錄影帶的形式穿插於正片當中,疼惜他「憨人」的情操,並加入炭筆動畫,意象式地描繪他的心境(如被土地中長出的塑膠垃圾怪物纏繞、吞食),運用「音」、「畫」雙管齊下的跨界創作,豐富影片多樣性,並努力強化被攝者與觀眾的連結共情,無非是先把握住紀錄片中較易入口的「人物」,再讓背後潛藏的嚴肅議題能被不知不覺地吸收。


(圖/《種土》電影劇照;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放棄不等於失敗,量力而為的勇氣

安和哥與阿仁正在做的事本身已不容易,遇不遇得上好天候,運氣佔蠻大成分,農活高度仰賴體力,投注於設備及原料的資金又通常得過很久才能回收,甚至可能全部賠上 ,而抱持「有志者事竟成」信念開局的敘事,隨著橋頭科學園區開發,土地將被徵收的事實無法逆轉,他們的共同敵人從難以捉摸的「命運」與「老天」,逐漸變成明顯可見的政府決策。抱持理想的憨人,好不容易快要從艱辛處境熬出頭,卻又被半路殺出、「開外掛」的對手扼殺,影片氛圍的前後落差,令《種土》挾帶的控訴意味,比《無米樂》又濃上許多。

電影後段的一大重點,便是看異常執著、熱情過人的阿仁如何接受眼前的失敗,走入「放棄」成為選項之一的階段。對此,導演特別納入一段中山大學學生的團體採訪,提供已跟隨阿仁視角兩個小時、幾乎與他站在同一陣線的觀眾一些較局外的觀點──面對「該不該繼續種土」的大哉問,有人認為應該先停止個幾年,以想出能降低人力需求、更有效率的方法;有人對於他讓妻小一同下田撿垃圾的做法不以為然;有人承認自己做不來這麼苦的事,但世界上必須有人犧牲一點、解決迫切的農地病灶;而最扭轉阿仁念頭的一句話可能是──「就算現在停止,也沒人會懷疑你的信念。」

或許,阿仁一路臺大畢業、當上高薪工程師,成功娶妻生子的順利人生,讓他太容易陷入成果導向的思維,相信世事皆是努力便有收獲。可惜殘酷的現實往往不如預期,大自然的考驗比人訂出來的規則與考試更加難以捉摸,紀錄片不是熱血漫畫,天公沒有一定會疼憨人的道理。最後,儘管沒有奇蹟逆轉的結局,但阿仁的角色曲線也走完整了──他學習提得起、放得下,量力而為的勇氣,並意識到一時的放棄並非對自己理想的全盤否定,而可能換成別種方式,讓曾存在內心「改變」的火苗,繼續延燒下去。

而紀錄片正是保存並轉化他們理想的方式,阿仁與安和付出的努力暫時功虧一簣,但至少,《種土》使他們的精神被看見,臺灣農業土質問題唯有被看見、被在意,眾人知悉它的嚴重性,才有轉圜之機會。
 
.封面照片:《種土》電影劇照;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