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亞洲日舞】Have a Good Summer!過去的影像與螢幕,裝載未來——《弟弟》成長敘事的真誠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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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
  • 翁皓怡

編按:2024 亞洲日舞影展於八月下旬在臺北圓滿落幕,本屆亞洲日舞影展由日舞影展獲獎作品中,選映共 10 部紀錄、劇情長片作品,其中包括《奶奶跟外婆》王湘聖執導,獲得 2024 日舞影展美國劇情片類觀眾票選獎、評審團特別獎最佳整體演出的《弟弟》。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翁皓怡評論一篇,以電影中的成長敘事如何透過置放於作品中的多重影像/螢幕建構為切入角度,評述這部臺裔男孩在美國成長的 2000 年代故事。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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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成長敘事(coming-of-age)已成為電影與小說的大宗敘事,而處理成長敘事時,創作者難以不面對自己的過去,它於是成為一個融合自身經驗與虛構的半自傳敘事體。亞洲日舞影展開幕片《弟弟》(Dìdi,2023)即是如此。臺裔美籍導演王湘聖在訪談中提到,這是他的故事,也是電影主角 Chris 的故事,書寫過程,Chris 的故事慢慢地「長」出來,長成一個自己的樣子,某些時刻,刻意去切分或辨認這是自己的青春,抑或角色 Chris 的成長史,反而是無效的。我想這是成長敘事一直以來令我著迷的原因,它關於過去,卻也關乎未來。它關乎你怎麼敘述、重述,怎麼再觀看過去,怎麼在現今時空處理一段已逝的時間。

看《弟弟》時,我不斷想起去年一本愛書,徐華的《Stay True保持真誠》,不久前徐華訪臺時,我去了他的分享會,聽他分享愛的樂團、音樂,做小誌的心情,與其說是一場「收穫良多」的新書座談,不如說是讓讀者更確定自己讀過的這些文字,是確鑿的「真誠」,他此刻回答所有問題的從容,以及對過去自己的釋然與坦率,展現了「stay true」(保持真誠)作為一段「過程」,作為一種必然包裹過去與未來(亦即書寫、敘事當下)的時間進程。既然要「保持」,就要有原來的樣子,與現在的形貌,兩點拉出一段線,是現在完成式。成長敘事讓創作本身成為一種「保持」的動能與型態。

《弟弟》與《Stay True保持真誠》的諸多共同母題之一是成長敘事,而在此種敘事中,過程總是重要。在《弟弟》中,特定的影像形式與強調「過程」時間段的成長敘事巧妙地契合,Chris 成長方方面面的「過程」都被放進不同的螢幕裡:和心儀女孩透過 msn 打字的過程;他與朋友們惡作劇時錄下的手持 DV 搖晃畫面;還有加入滑板「酷小孩」群體,所錄製下的不同角度滑板影片。所有嘗試「成為什麼」、「成為誰」的過程,都被收藏進某個螢幕方框,留存下特定的時間顆粒與質地。重點不是成長敘事的主人翁 Chris 到底有沒有成為什麼樣子的人,而是這些過程被好好記住、存檔,在有時代刻痕的螢幕裡。這些在還沒抵達的過程,混混沌沌,亂七八糟,搖搖晃晃,像那些失敗的滑板鏡頭一樣,有時只拍到地板,可能根本看不懂在做什麼,可能模糊失焦,但正是這些沒被剪掉的、溢出「完成的」影像的片段,搭起了從過去走到未來(現在),保持真誠的一段現在完成時程。本文試分析《弟弟》電影中的影像,以及那些指向特定時空的螢幕,它們如何成為角色成長的依憑,以及成長敘事中的時間載體,是以化為向性朝往未來的一種祝福。

回望、再觀看所發生的敘述

王湘聖在電影中巧妙地融合了 DV 影像、家庭影像,與各種鑿有時代痕跡的螢幕影像來表現成長的時態。主角 Chris 喜歡拍攝,並且於日常生活中拿著一台 DV 攝影機隨手記錄。如果說,電影的框構與執攝影機的紀錄即是一種主體的敘述(narration),那麼我們正在電影裡看到了層層敘述的疊加與並進。首先是觀眾最直接看到的,也就是作為導演的王湘聖所寫下的故事,半自傳地回憶兼虛構一段成長史;再者,那些被直接呈現的 DV 畫面來自角色 Chris 的第一人稱敘事,是所謂「成長當下」框構和看見的世界;而又,許多時候我們看見 Chris 在觀看自己之前拍下的畫面,用另一種角度在看、在剪接、在刪除那些自己曾經記錄下的影像。電影銀幕中有被置入的 DV 攝影機的螢幕,亦有 Chris 定睛看著的自己的電腦螢幕,於是在這些螢幕的交疊中,許多「自審」、「自看」,許多關於「我怎麼看待自己」、「我怎麼敘述自己的故事」的心情被巧妙展現。

羅傑.歐丹(Roger Odin)曾說過,敘事並不存在家庭電影之中,敘事是由觀看這些影像的人來進行的。(注1)《弟弟》中 Chris 拍下的影像正是如此,它們大多是在被再次播放之時,敘事才發生。男孩拿著攝影機搖晃記錄下與同學玩耍的過程,隔著它與奶奶對話,對著它表演滑板特技,這些在人的成長過程中日常到無聊的畫面,其中的「敘事」與故事性正是被「再觀看」——不論是電影裡的 Chris,抑或電影銀幕外的觀眾我們——的過程提煉,賦予了生命。


(圖/《弟弟》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螢幕裡乘載身分

《弟弟》開場於一段 Chris 錄下的惡作劇影片,粗礪的 DV 畫質,爆炸聲與嘈雜人聲,模糊搖晃到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的鏡頭,最後男孩將鏡頭轉向自己,定格——上導演字卡:A film by Sean Wang。《弟弟》電影的敘事來自導演王湘聖,而電影中出現的不同螢幕身體框構的敘事畫面來自王湘聖半自傳創造的角色 Chris/「弟弟」(Didi),更有趣的是,在短暫的蒙太奇開場中,我們看見這個家屋裡的不同角色,他們各自面對、把持、掌控的「螢幕」:Chris 的攝影機、電腦螢幕裡創造的網路人格(persona)、母親(陳聰飾)畫布裡的創作。所有廣義的「螢幕」、「景框」,都成為角色們訴說自己故事的依憑與工具。於是關乎螢幕中的螢幕、影像中的影像,我們能看見一個又一個交織的身分——王湘聖、Chris、弟弟、Wang Wang。

螢幕總是能反映出其後人的身分。當男孩持著攝影機拍下後院裡的奶奶,奶奶聲聲喚著他「弟弟」,這是他在家屋裡的角色,姊姊的弟弟,母親與母輩視為孩子的存在。當他來到電腦螢幕前,登入帳號:「Wang Wang」,在這片黑暗中發光的數位銀幕前,用「Wang Wang」的名字和心儀女孩聊天,正如女孩形容他是「最可愛的亞洲男孩」,姓氏「王」標註了男孩在年少的愛情、網路世界中,必然面對的身分認同問題。而在滑板酷少年群體裡,他就是「Chris」,一個「西洋」的英文名字。此處的螢幕最特別的,正是那「自拍」的意義。在練習滑板以及與滑板少年們交際的敘事線上,男孩不再用拍攝家人、日常無聊影片的方式執掌鏡頭。我們看見他在車庫角落架設攝影機,喬好完美角度,然後走進景框裡「表演」滑板招式,這樣的自拍與鏡頭意識不只恰好反映了彼時網路興起的時代,影音成為一種表現自己,像世界展演自己的平台,更將這樣的媒介特性與青少年成長的經歷做了巧妙結合。作為 Chris,男孩自拍,男孩表演,男孩必須「裝酷」,螢幕成為一種鏡射、理想的投射,以及身分的建構。

王湘聖靈巧地將亞裔男孩在美國社會成長的身分認同問題,置放進不同的螢幕裡,讓影片/影像裡裡外外;銀/螢幕前前後後的人,自己長出他們的名字,自己找到他們面對世界、與之溝通的姿態。輕淺自然,沒有太多著墨,但回望整個成長歷程,青春期的男孩遇到人第一件事,總還得想要用哪個名字自我介紹。

未剪輯、被刪除的影像:成長的過程

除此之外,我們可以發現《弟弟》中呈現的許多影片,都是未經剪輯過的影像。我們看見 Chris 錄下終於成功、完成後的滑板招式時,母親開門走進景框,「毀掉」這段影片,本該被剪去的畫面被裸裎在觀眾面前。成長的尷尬即在此,在我們所想建構的人格與形象的前前後後,總有那些我們想要剪去,卻其實存在,並且必須面對的「尷尬」。《弟弟》以這些 Chris 的尷尬讓觀眾看得發笑的同時,也讓人明白原來成長敘事的意義,即是去拾回這些被刪去的片段。那正關於現在的自己如何重觀過去那段日子,與之互動,與之共處。

這些「未經剪輯」、「溢出」正規螢幕的畫面,暗示了成長的「過程」意義,以及始終「未完成」態。正如那些 Chris 深夜掛著帽 T,在黑暗中面對發亮銀幕時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按下封鎖、卻又解除的猶疑時刻,電影直白地呈現電腦畫面中閃爍、游動的游標,以及那些未被送出就又消失的字句,在在召回那些並非最終態,所以可能被成長完成式排除掉的瑣碎心事與思緒。

Chris 加入滑板少年們的行列後,開始認真地拍攝,上網研究如何拍出完美、酷炫的滑板影像,什麼角度最潮,什麼運鏡最帥,他急欲成為一個酷小孩。一日,少年們突襲家裡,Chris 把所有令他感到「羞恥」的事物藏起來,以假裝自己夠「酷」,最後仍然沒達標,他拍出來的畫面全然失焦,看不見主體,不知所云。畫面重複播放,深夜裡再次點開,依然找不著任何焦段,怎麼回放都不可能看見他當初所沒拍下的畫面,索性全選這些不完美、不夠酷的片段,一次刪除。這些沒被最終呈現出來的零星片段,破碎失焦在電腦垃圾桶深處的話語和影像,關乎成長的過程。那些被成長的追尋與探索剪掉、刪除、封鎖的螢幕中的事物——失敗的影片、失敗的約會對象、翻船的友誼——被再次召回,電影逼我們審視,逼我們去看那些我們終將不會成長成的樣子,以及我們所放棄的種種。

若說 Chris 有一台攝影機作為自己青春敘事的載體,那麼母親的敘事螢幕即是那些畫作,電影不時特寫著母親的油畫,清晰可見筆觸紋理,她想成為藝術家的渴望,那些在一個人的成長裡被犧牲、刪去的事物,不只是個人的尷尬或追尋,亦包涵所愛之人的人生選擇。畫框裡的世界是母親作為藝術家的敘事景框,在家屋、家庭的生命大框架下,在以「弟弟」為主體的敘事中,許多被犧牲,許多被刪減,但唯獨她自己景框裡的世界,將被畫布留存。

這是王湘聖在螢幕中放進一個又一個的方框、更多的銀幕、更多廣義的「影像」/「景象」時的溫柔,所有的角色都有自己過去留下的印記,筆觸、質地各異,但最終都成為這段成長敘事的一部分。


(圖/《弟弟》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結語:「Have a Good Summer」的祝福

王湘聖短片《H.A.G.S. (Have a Good Summer)》(2021),以動畫與照片拼貼方式,記錄下他打給高中同學們的錄音,他給這個短片的簡介是:「我不知道怎麼感受成長與理解成年,於是我打給了我的高中同學們」(注2)。我再次想起徐華在《Stay True保持真誠》中引用德希達論友情而言:「一個人若愛友誼,他必然要愛未來」(注3)。這個未來除了時間性的未來,亦包含某種「或許」(perhaps)的開放性。看王湘聖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一種敘事上的開放性,一種朝向未來的「或許」向性。《H.A.G.S. (Have a Good Summer)》迷人在,打電話的王湘聖壓根不知道會得到什麼回覆,塗鴉式地動畫隨著電話錄音隨機出現在畫面各角落,各種所謂「冗言贅字」的美式口語字句被手寫出,動畫成功地展現了一種隨性、不知事情會如何發展的調性。如此回望過去,卻又有著朝向未知、望向未來而對時間拉伸的動能,也體現在《弟弟》中。

有一種成長敘事的典型是,主角會失去童年的純真,並意識到生活的不完美與苦澀,這樣的敘事總是在緬懷過去,總是帶有鄉愁與憂鬱。但《弟弟》的回望、再觀看過去影像的姿態並非如此。Chris 的成長過程失去了一些過去的事物,高中第一天來到社團博覽會,他在人群攢動的前、中景中尋找友人的目光,那像極了《紐約哈哈哈》(Frances Ha,2012)中 Frances 所言的一種魔幻眼神交會,涵納期待與理解。這顆鏡頭中呈現的 Chris,脫離了成長敘事典型的鄉愁憂鬱基調,而將希冀的目光投向未來,這樣的向性,正正告訴了我們,純真與真誠不是被困在童年或過去讓人憂傷的概念,而是從過去至今,我們仍可能不斷尋覓,並找到新樣貌的狀態。正如那幾通電話結尾的「H.A.G.S. (Have a Good Summer)」(夏日愉快),成長敘事橋接起過去與未來/現在,於是每一次敘述,都會成為一種祝福。
 
.封面照片:《弟弟》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翁皓怡

臺大中文、外文系就讀中,第八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喜歡女性、紀錄、實驗,與散文電影。現經營 ig @cathparadi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