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結合改編與回望父母輩的自我實驗──專訪《穿著旗袍的女孩》導演徐慶珠
2024 年 9 月上映的《穿著旗袍的女孩》,由《最是橙黃橘綠時》導演徐慶珠執導,改編自潘人木短篇小說〈綵衣〉,講述臺灣解嚴那年,已屆六旬的女子沈媛收到飄洋過海的家書,因此必須面對母親早已於多年前過世的事實,並試圖藉由回憶過往來調節傷痛。
本片導演徐慶珠,曾在影視產業橫跨多種職位,擁有豐富的業界經驗,談起如何與小說共感、中年轉當導演的決定,以及小眾電影的推廣發行,她皆別有一番見解,詳見本篇專訪。
因感觸和緣分踏上的導演路
轉戰電影導演之前的 30 多年,徐慶珠曾做過廣告、電視、唱片、藝人經紀與電影發行等各式工作,在擔任電影《五月一號》(2015)製片時,恰好遭遇同學過世,令她感觸良多,創作《最是橙黃橘綠時》(2018)的念頭因此誕生。
她坦承,自己並沒有一定要做導演的理想與抱負,並不追求作品大賣或得獎,甚至一開始沒有想親自執導《最是橙黃橘綠時》,是嘗試接洽導演時,發覺將個人私密故事假手他人並不合適,千迴百轉後才決定親自拍攝。
至於《穿著旗袍的女孩》的製作起源,也充滿了特殊機緣,身為外省第二代的她,透過親戚引薦讀到潘人木短篇集,其中的〈綵衣〉特別令她百感交集、痛哭流涕:「我母親 42 歲、很晚才生我,身為小女兒,我的個性較自我,對她的過往瞭解不多。」讀到這篇故事時,徐慶珠的母親已過世 10 年,潘人木生動細膩的文字,帶來滿滿感觸,也因為自身年紀較貼近故事中的沈媛,徐慶珠終於得以一窺年輕時候無暇關懷的母親一輩之內核。
讀到文本時,正值上一部長片《最是橙黃橘綠時》 的製作尾聲,徐慶珠形容〈綵衣〉流露出的情感對她猶如「當頭棒喝」,再加上文字很有畫面感,理所當然決定將它改編成劇本。歷經疫情時的創作轉向,重新構思結構,至 2023 年底完成電影,開始做私下包場,再到公開院線發行,這一路走了近六年,她任由命運帶著影片前行,盡情自我對話、對作品投射共情,也反過來透過蒐集資料、轉換觀點等工作豐富自身,學習從不同角度看故事中的角色和當時的社會狀態。
貫徹前置、拍攝與後製的實驗精神
《穿著旗袍的女孩》由女兒詢問母親沈媛年輕離家訪台經歷做為開場,整體以沈媛收到家書、在房間回憶母親的場景為主線,並穿插沈媛兒時的記憶片段,影片調性十分具備實驗感,談起如何建立電影敘事的邏輯及架構,徐慶珠表示一開始仍想往主流、通常的做法靠近,直到疫情在家時身心安靜下來,突然茅塞頓開,意識到這部片該走更抽象、內在、意識流的路線:「這個故事雖然有像舞台劇的表現手法、有戲劇性,但結構不強,如果用傳統戲劇結構來拍,會讓層次出不來且變得平淡。」經歷這番全數打破重來的大轉折,她決定加入大量蒙太奇片段,並建立一個對話的心理、意識、魔幻空間,佐以老照片投影,讓母女能對坐談話,詢問彼此日常情景講出來可能會不甚合理的問題。
「既然決定要以較具實驗性質的方式進行,那找職業演員可能就不太對」,徐慶珠認為,受過專業訓練的演員,適合在擁有明確的腳本及對白的情況下,力求精準地達到導演的要求,但她沒有畫分鏡,且在現場保有即興的空間,只會大致提點每場戲的主軸,藉此捕捉演員激盪出的火花。
她決定尋找素人,但完全的素人又較難面對鏡頭,尤其沈媛一角有大量的獨角戲以及濃厚的情緒起伏,於是她轉往劇場找尋,在觀賞一場樂齡表演者出演的舞劇時,發現了李芝羚,不但外型適合、口條好,且曾當過舞蹈老師,身體素質強,在舞台上又放得開, 聯絡後談了幾次便確定選角。進入實際拍攝後,徐慶珠也發現李芝羚是很樂於嘗試及丟出各種表演選擇的表演者,但如果限制她得做出特定的表演形式,或每場戲規定明確欲達成的內容及結果時,她不見得做得到,而這樣的特性也剛好契合徐慶珠原先規劃較彈性的前置作業。
另外,徐慶珠的彈性及實驗心態也展現在剪輯上,她並未預先將場序訂死,而是花了半年時間,在剪輯台上調來調去:「我自己是玩得蠻開心的,整個過程非常活,如何串接過去與現在的空間不能運用寫實邏輯,我是先構思大概脈絡,有素材後再細想該怎麼串。」除了靈活的剪輯外,徐慶珠也嘗試使用畫外音,讓後製 vocal 與現場表演的聲音分開,甚至在不同時空畫面中,加入模糊、黑白、抽色等手法,並佐以大量配樂呈現時代感,有鋼琴曲、童謠、改編自紀伯倫詩作的原創歌曲,而李叔同〈送別〉做為電影主旋律,徐慶珠認為最貼近她想表達的情境,因此加入了多種版本:鋼琴伴奏版、音樂人狗毛(張永慶)演唱版本,以及戲中的母女對唱版本。
由包場開啟的上映之旅,小眾電影發行的新可能
《穿著旗袍的女孩》完成後,徐慶珠從 2023 年底就開始深入社群接洽私人包場,並持續自營臉書專頁和 YouTube 頻道紀錄觀眾回饋,她在電影行銷方面有過不少工作經驗,清楚臺灣電影的商業市場,自知本片並非商業片,除了敘事手法不走大部分以單一主線進行的商業路線外,講述老外省人鄉愁的故事內容,也不符合現下的觀影氛圍:「這部片從頭到尾是我的自我實驗居多,我們的製作規模很小,拍攝現場工作人員只有五個,但我覺得它是可行的,只是得用自己的模式,不要管商業,畢竟我也無法改變臺灣電影的商業模式。」
徐慶珠認為,隨著串流平台興起,觀影習慣持續改變,未來的電影市場不是最大化就最小化,而《穿著旗袍的女孩》正是趁機發展小的、分眾市場的發行可能:「既然這部片不見得很多人願意看或想看,那是不是可以試圖尋找可以接受它的群眾 ,用社群模式經營?我不會夢幻地追求電影大賣,只要擁有類似感受的人能接觸到,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單純地小型包場走到一個階段後,她開始覺得可以做對外、真正公開的發行,因此找上了甲上娛樂幫忙將電影推上院線,目的是希望更多人接觸到作品,並透過採訪等宣傳活動表達創作理念,而非藉此獲利 :「我對這片最終的想法,是希望能透過它表達出我對上一輩的關懷與理解,至於是不是能讓觀眾接受到,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改編與聚焦自身之間的平衡
談起潘人木這位 20 世紀非常多產、年輕一輩讀者卻不見得熟悉的女作家,徐慶珠並不冀望自己能藉由《穿著旗袍的女孩》讓現代觀眾重新檢視她,她不給自己加諸這種使命感:「在我這個年紀做什麼,應是以我自己覺得有沒有意義來選擇。」徐慶珠肯定潘人木作品的優秀,但她認為潘人木當初進行寫作時,可能也沒思考過多作品對後世的意義之類的問題,甚至早期大量創作是為了拿稿費,「她有個人成長的養分,進而形成了這個作品,我被她誘導做了改編,其中加了我自己成長中獲得的資源與養分,我覺得這個連結傳承是很重要的,她既然影響到我,那我就好好把事情做好,或許別人從我這邊看到潘人木,產生更多興趣與連結,那也很好。」
徐慶珠自認是個比較自我中心的人,從小就不太遵循大家所依從的框架,疫情期間思考到底要不要拍以及為什麼要拍攝本片時,領悟到除了這個故事與母親有關之外,最重要的仍是自己有沒有感?有沒有真心地想做?對她而言,「真誠」與「誠懇」是首要條件,至於結果會變成怎樣,有時無法控制,也不能強求。
儘管長年待在業界,累積了不少經驗、資源、人脈和人生歷練,徐慶珠仍對「導演」這個職稱抬頭有點抗拒,因為它蘊含了眾人對該職位的既定想像:「但我同時是導演也是小妹,我在拍攝現場做很多小妹的事啊!」她打趣道: 「導演做很多重要的事當然沒錯,但我後來自我提問、仔細思考,導演是怎麼樣的人?其實就是拍片過程中做決定並承擔責任的人。每個導演都有不同的養成,所以去看很多片子,會發現創作者養成的狀態反映到不同的形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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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接近尾聲,基於祖輩也與故事中沈媛有相同經歷,身為「外省三代」的筆者,忍不住與身為「外省二代」的導演徐慶珠聊起關於外省移民的離散經驗,以及在當代本土「臺灣認同」下,傳承記憶的難題。
──隨國軍遷臺的外省移民大部分皆面臨離散經驗,他們以為暫留臺灣,沒想到卻一輩子落腳生根,且因戰亂及政治影響,太多告別皆來不及說出口。本片提及這是屬於他們那一代共同的宿命,而生於安逸年代的我們,或許可以理解,卻很難感同身受,隨上一代漸漸凋零,您認為現在的我們該怎麼傳承及記得他們的故事?
徐慶珠:其實我不太跟隨所謂「認同」這件事,別人的認同是其次,重點還是自己認不認同,比如我就不太愛講「性別」,畢竟性別本來就有所不同。我有接觸眷村圈子,知道老一輩有時會回溯故鄉,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實上,1949 年外省人來臺是世界上數一數二大的遷徙,有將近 200 萬來自中國大陸各省的人,在這塊土地上交流、融合,對臺灣來說非常特別,且一定會對文化上有很大的影響,這是已經存在的狀況。
而「消逝」一定會發生,來臺幾代的人,已對對岸沒有感情,這是很正常的,我覺得族群之間沒什麼好爭辯,但互相尊重很重要,比如我認同我爸爸是河南人,可是我不是生在河南,所以我說我是臺灣人沒有錯,但因為我跟父親那麼親,當然我也認同自己是河南人,兩種身分認同並存又有什麼錯呢?
美國以前受英國殖民,那麼久之後仍有人會追溯自己的祖先,而 1949 年至今也不過 70 多年,我覺得世界不需要這麼狹隘,我生在臺灣,而我的父母親來自對岸,我做這部片是從我的觀點訴說他們的故事,我有我的感受,觀眾從我的觀點看到了什麼,我無法控制。我們不必決定後代的角色,去擔心以後的人會看到什麼、接住什麼,有可能他們那時已是宇宙村,人也不必區分得那麼細。
至於我會拍這部片,只是覺得我的父母這輩很特殊,他們的命運不是掌控在自己手裡,而是受大環境驅動,但我們可以去研究他們的態度,在顛沛流離的戰亂中,多半仍非常大器及樂觀。我們透過創作進行回溯及關懷時,其實是在做某種程度上的連結與融合,而不只是緬懷,緬懷當然也有,但那就僅侷限於個人層次了。■
.封面照片:《穿著旗袍的女孩》電影劇照;好野娛樂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