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未來的時光訴說:專訪《夜宵噤時》導演許瑞峰、演員楊彥絢、演員兼美術設計 Irfan Kasb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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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31
  • 採訪
    黃瀚生
  • 黃瀚生

《夜宵噤時》(Small Hours of the Night,2024)夢境般的敘事在煙霧瀰漫的房間內開展。新加坡,60 年代末,一個漫漫長夜,男子審問著女子,兩人關係曖昧難辨。影片根據歷史上的真實法庭證詞,融合一樁樁虛實參半的政治故事,形式模糊紀錄和虛構界線,多重人物身份交疊在銀幕上的兩名主角,他們娓娓訴說的是個體私密的記憶,也是集體迷亂的精神狀態。

曾以楊修華的《幻土》(A Land Imagined,2018)提名金馬獎最佳剪輯,《夜宵噤時》是新加坡導演許瑞峰的第四部長片,於今年六月底舉辦的台北電影節進行亞洲首映。許瑞峰執導的兩部前作《新加坡2066》(Snakeskin,2014)、《星魔》(Demons,2019)都曾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年初,鹿特丹國際影展期間,筆者有幸採訪了本片導演與兩名主演。我們談論了電影的創作緣起、室內劇的拍攝過程、黑白影像的視覺策略,以及針對結尾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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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從片名聊起,《夜宵噤時》(Small Hours of the Night)片名靈感來自一名薩爾瓦多詩人的作品。為什麼選擇這個名字?

許瑞峰(以下簡稱許):片名很早就決定了。我當時正構思兩部電影,一部叫「A Short Film for the Day(日間短片)」,是關於墓碑銘文事件的紀錄片;另一部叫「Small Hours of the Night(夜半時分)」,講述一個人在房間裡徹夜與另一個我們不會看見的人交談。

這個片名取自流亡詩人羅克.道爾頓(Roque Dalton)的詩作。詩中的敘述者談論他永遠不會經歷的未來時光,對著一名他不認識的讀者說話。他訴說讀者應該在他死後如何行動。這讓我很感動,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我想拍關於這種情感的電影,關於一個人對著銀幕外的另一個人說話,他們之間如何將各自的主體身份投射到對方身上。

疫情期間,我親歷許多 Vicki(楊彥絢)的角色在片中經歷的情感。我當時埋首研究墓碑銘文事件,在我無法入睡的夜晚,這些角色會在我腦海中閃現。這部電影誕生於上述兩個構想合而為一的時刻。

──片名中「小」(small)這個字很有趣,你通常跟小的劇組合作。這是你的第四部長片,前兩部片 Vicki 都有參與,這次則首度與 Irfan 合作。想請 Irfan 談談是什麼契機加入本片,你身兼演員與美術設計的工作。

Irfan:我是在某次重映才看了《新加坡2066》。我當時想:「天啊!」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觀點。我們是在另一個電影片場結識,並在籌備本片的過程中變得更加親近。

許:我認識 Irfan 很久了。他其實不僅是名表演者,也是跨領域的藝術家。他在新加坡以劇場作品聞名,他創作並擔任劇場導演。我看過他的一些作品,印象非常深刻。我們的工作方式很像,都跟非常小的團隊合作。他自己負責很多事情。當初劇組在尋覓美術指導時,他自告奮勇接下這個職務。

Irfan:我是一名表演者,但我對劇場作品也非常感興趣。我喜歡收藏老家具,特別是 60 年代及之後的。我之前只在電影片場擔任過場記和臨時演員。這次能跟一個小團隊工作是個完美的契機,可以親自嘗試並實驗不同作法,加上我跟本片的攝影師雷遠彬(LOOI Wan Ping)也合作過。


(圖/《夜宵噤時》電影劇照;許瑞峰提供)

──如何考究片中的歷史事件,花了多久時間撰寫劇本?

許: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因為你越深入,就發現可以做的越多,問題在於何時喊停。我還花六年的時間,試圖尋找那位因為墓碑銘文事件而入獄的人,卻徒勞無功。很奇怪,新加坡理應是個小國,應該能很容易找到一個人。最終,我是在拍攝和剪輯完電影後才找到他。他對這部電影和討論墓碑銘文事件都不太感興趣。他說,這已經是將近 50 年前的事,很多細節他都不記得。對他而言,在他手足去逝那些年發生的事情,對比他後來充實的生活,顯得微不足道。滿有趣的。

我大概花了六個月寫劇本。同時這也是部非常私人的電影,我在劇本中融入許多我自己的經歷。但跟我之前的電影不同,這次沒有太多即興成分,拍攝計劃非常周延,劇本對白也都嚴格遵循,因為電影隨著真實時間發生,必須確保前後連貫。

──實際拍攝大約花了一個半月,導演跟演員們怎麼合作?

Irfan:我們只約平日見面,約莫從晚上七點到凌晨兩點。我們會討論要拍哪場戲、如何拍攝,鏡頭中需要有什麼。

楊彥絢(以下簡稱楊):本片只有 Irfan 和我兩名主演,其中卻交織許多故事,我們必須在這個大的故事中,打造許多共享的宇宙。拍攝過程中,親密感的建立非常重要,如此我們兩人才能承載這些共享宇宙的重量,演完整部電影。很多時候我們只是互相擁抱、唱歌、交談。這也關乎共同建立某些儀式,我會請他唱歌給我聽,這樣我們腦海中就能建立共享的生活,為我們即將說出的劇本對白奠定基礎。

許:我們在正式開拍前排練了大約一個月,但我們不會排練劇本。我希望台詞聽起來很新鮮,就像大家第一次聽到。我們排練的是角色可能共享過的情境,在電影開始前或許經歷過的人生。這個過程主要是一起合作創造角色的內在生活。他們的身份在電影中相當模糊,但對我們來說,知道每個特定時刻和每場戲中,他們是誰以及他們的情感狀態非常重要。這就像在繪製一張地圖,當我們有人感到迷失,可以靠著這張地圖來互相指引。

──如同你之前的作品,《夜宵噤時》也是用 16mm 底片拍攝。為何特別偏好 16mm?能談談多年來跟攝影師雷遠彬的合作經驗嗎?

許:我喜歡膠卷的質地,而因為這部片有很多靜止的場景,底片的顆粒感確實為電影帶來一種時間感。攝影師經常會挑戰我,但也總是激盪出更好的想法,這也是為何我們經常一起工作。例如,這部電影的原始構想是觀眾從頭到尾只看見 Vicki,而 Irfan 始終在畫框外。攝影師認為,或許整部電影應該像正、反拍的鏡頭,觀眾只在各自的部分,在銀幕上看到其中一個角色。整部電影因為他提供的這個核心概念而完全不同。


(圖/《夜宵噤時》電影劇照;許瑞峰提供)

──你剛提到「靜止」,但片中也有許多流動的影像,這呼應了片中角色的多重身份和時空的流動性。

許:攝影師跟我討論的重點在於,如何使電影在視覺上有趣。首先,影像是黑白的;其次,它幾乎隨著真實時間發生。因此視覺上必須逐漸推展,否則電影會顯得非常單調。我們決定電影會始於黑暗,從深淵開始。接著開始下雨,我們會看到閃電帶來更多光線,然後看到雨的陰影,進而產生運動感。因為地面有一攤水池,光會反射在牆壁上,再來會停電,隨後又出現警報器的燈光。這些都是我跟攝影師前期就討論好的視覺策略。

另外,我想到拍攝時我寫下了八條規則,幾乎像教條那樣。第一,專注於電影的基本元素:角色何時進出畫框?何時橫移鏡頭?觀眾何時看到角色的眼睛?這點對我非常重要。我們何時看到他們的眼睛?在特定的時刻,展現或隱藏他們的雙眼,我認為這呼應著人物的情感節奏;第二,專注於臉部細節,房間是個小宇宙,一滴水也能像一片海洋;第三,隱藏而非展現;第四,聚焦於傾聽的人;第五,注重局部的影像,特寫鏡頭;第六,別忘記緩慢和停滯的時間;第七,記得微小的驚喜;第八,記住我們正在拍一部紀錄片。

我把這些規則貼在攝影機上,這樣攝影助理、演員、燈光師等所有劇組成員都能看到這張紙。我是開拍前一天寫的,因為我們拍的這部片顯然跟ㄧ般的電影很不同,我不想依循簡便的做法,或陷入習慣的思考模式。這麼做主要是為了提醒我自己,但也順便提醒劇組所有人。

──你也是本片的剪接師。如何處理場景間的過渡?你又是如何設計影片的結構,讓它逐漸從黑暗過渡到光明?

許:這些「過渡」,如你所說,已經寫在劇本裡,它們必須在特定的對話之處進行轉場。我們是按時間序順拍,所以無法更動這些時刻。這是我對自己設下的限制。作為剪接師,我已經非常習慣在不同的空間、時間線和角色之間切換,剪掉整場戲,改變故事結構,進而讓電影節奏更好或連貫。作為導演,我不想依賴自己的剪接技能,尤其在拍完前兩部電影《新加坡2066》和《星魔》後。我當然可以持續如此,但這會讓我陷入一個無法逃離的陷阱。然而,如何使這些限制擴展我的創作語彙,而不是限制它呢?

思考這些限制時,甚至很難想到要拍什麼。兩個人在一個非常簡單的房間裡,實在沒有太多東西可以拍。直到我看了傑克.阿諾德(Jack Arnold)執導的《The Incredible Shrinking Man》(1957)。故事講述一個人尺寸縮水,隨著他變得越來越小,日常物品就變得越來越大。一支鉛筆變得超重要,一隻蜘蛛變成巨大的怪物。看完這部片,我意識到,最小的事物裡也存在著完整的宇宙。你只要改變視角,就會發現無窮無盡可以拍的內容。

這真的徹底改變了我對這部電影的思考,當然也包括剪輯。我習慣於很大的、結構面的改變,尤其當我在剪其他人的電影。但在這部片,我被迫去思考微小的事情如何產生巨大的影響。我會將別場戲的詞語和對話剪到這場戲,進行非常細微的剪輯,感覺像在做顯微手術。電影的初剪總長兩個半小時,目前的版本則是 100 分鐘左右。

──能否分享一下王瓔瓔(Cheryl Ong)為這部電影創作的音樂?她所屬的天文台樂團(The Observatory)曾在 2022 年底來臺灣參與「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表演。

許:天文台樂團是新加坡最重要的獨立樂團之一,這個樂團的成員一直變換,但目前是個三人組合,Cheryl 負責打擊樂。最初構思這部電影時,我首先想到的是打擊樂,安靜和靜止的配樂。我告訴 Cheryl 我想要一些類似莫頓.費爾德曼(Morton Feldman)的音樂,她便寫出一首非常美麗的曲子。她反覆聆聽角色對白,確保音符不會跟蓋過對白。即使有重疊,她也希望能以有趣的方式呈現。

──我對片中房間裡的這台錄音機特別感興趣。當角色使用錄音機,它便為影片加入另一條時間或敘事線。片中,兩個角色都倒帶並播放了錄音帶的前段。這是個非常有趣的物件。爾後,角色燒掉了錄音帶,焚燒的行為也曾出現在《新加坡2066》。

許:前幾天有人問我,是否受到貝克特的劇作《克拉普最後的錄音帶》(Krapp's Last Tape)啟發,我對這齣劇很熟,但實際上並不是。我當時在聽威廉.帕克(William Parker)的表演錄音,他用錄音帶跟現場音樂進行互動。我覺得這裝置很有趣,因為它立刻讓人想到,如你所說,一條不同的時間線。片中第一場戲就帶入了不同時間線共存,彼此相互作用的概念,接著這些不同的時間線開始變得模糊。

《星魔》中一個配角有句台詞,說他感覺整個歷史正向他襲來。這個想法對我來說一直很有趣也很有力量。彷彿歷史要吞噬你,而你正在逃離歷史,但要和歷史賽跑是很難的。這可能是為什麼會出現火焰的影像。在《新加坡2066》中燒毀底片和書籍,本片則燒毀錄音帶和紙張。還有那顆 Vicki 被綁在椅子上的鏡頭,她似乎被時鐘追趕。對我而言,時鐘代表著時間和歷史,而她正試圖逃離。


(圖/《夜宵噤時》電影劇組於鹿特丹國際影展合影;鹿特丹國際影展提供)

──本片是在哪裡拍攝?

許:吉門營房藝術區(Gillman Barracks)。這是一個保存下來的軍營,有很多視覺藝術空間,由政府管理。當時我剛完成駐村創作計畫,在同個地方寫完劇本,然後開拍。我覺得那裡非常美。

Irfan:我注意到電影中存在的各種元素:火、土、水。結尾處,你可以看見風。最後一幕的日出場景,這些元素美麗地融合在一起。

許:這要歸功於 Irfan,是他讓我想到運用這些元素。

Irfan:我作劇場時也會這樣做,有點類似風水的概念。片中我們選用的物品,它們也都代表了不同的元素。

──隨著影片推展,水的元素越來越明顯,影片收在角色走向水邊。你們如何看待這個結局?

Irfan:對我而言,結尾告訴我們,悲傷是可以的,要去認知到現有的體系並不適合我們。我們應該追求更好的事物,但地平線彼方存在什麼,尚不明朗。

許:在溝口健二的《山椒大夫》(Sansho the Bailiff,1954)中,有個非常著名的場景,主角的姐姐逃走了,但因疲於奔命,她走進湖中自溺。因此我不認為本片的結局全然充滿希望。不過,我也想留下模糊的空間。對我來說,有兩種可能的現實。一種是她自殺,另一種是她游向馬來西亞,這與第一個故事中,男子游向馬來西亞尋求自由遙相呼應。但顯然那名男子最終也在馬來西亞被處決了。

最重要的是,她終於離開我們的凝視。我們已經看著她、變成她,那麼長一段時間,一個半小時,一整個晚上,同時也是 40 年。是時候讓她離開我們,從我們的視線中解放出來。她現在需要成為她自己。

楊:從歷史來說,我們都知道故事的結局是什麼。但在象徵意義上,當你被困在房間裡那麼久,和所有這些時間線糾纏不清,最後,至少證詞以某種方式被揭示。人們選擇如何處理這些證詞,他們有權自行決定。

不管結局好壞,更重要的是,當你爬出房間後,你該做什麼?在新加坡,人們跟政治或國家機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結局留下這樣一個問題,你想如何利用這股能動性來質疑這種關係?你能從中脫離嗎?

──最後一題,本片有句台詞提及:「other people's dream(他人的夢想)」,這也是你籌備中的新作的暫定片名,你帶來鹿特丹國際影展創投市場(IFFR CineMart)尋求資金。你開玩笑說,新片將會是部比較商業化的浪漫喜劇,你能分享一下這個新計畫嗎?

許:過去幾天我不斷談論這個計畫,一天重複 30 次,讓我試試不要講得像在提案。我過去執導的幾部片,故事都圍繞著那些因政治壓迫或歷史進程而被忽略和遺忘的人。新片《Other People's Dream》同樣講述那些被忽視和遺落的人,但會聚焦當下。這是一個來自邊緣社群的酷兒愛情故事,一位是外籍移工,另一位是非二元性別的年輕人。他們在城市中相遇,透過順手牽羊的行為建立連結。這將是一部快樂的電影。
 
.封面照片:《夜宵噤時》電影劇照;許瑞峰提供

黃瀚生

臺大外文系畢,自由譯者,迷影寶貝,「還不算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