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零年代:專訪《藝術學院》導演劉健

764
2024-07-17
  • 採訪
    失·逃
  • 失·逃

編按:曾以《大世界》入圍 2017 年金馬獎三項大獎,中國獨立動畫導演劉健新作《藝術學院》描述 1994 年中國的南方藝術學院,在時代翻頁之際,一群年輕藝術家朋友的生活紀事,本作入圍 2023 柏林影展主競賽,並於 2024 香港國際電影節選映。本期《放映週報》刊載《藝術學院》導演劉健專訪一篇,分享動畫形式思考,與 90 年代的時代精神想像。本篇訪問於香港國際電影節進行,並在編輯後刊登。請見本篇專訪。

※※

時值 1989 年,一群「盲漂」的文藝青年混在北京城的破落巷弄裏頭,苟且地過着追求理想的生活。他們有著藝術家的雄心壯志,卻得過上生活的苦酸,使得他們的臉上都掛不上笑容。甫改革開放後的藝術圈子,縱然正值思想發展蓬勃的時期,但他們顯然對於當時的西方文化小心翼翼。忙東忙西,卻糊不了口,他們身旁的友人眼見他們快要以自己的方式結束盲漂的生涯,於是友人架起了攝影機,訪問圈內幾位年輕藝術家,並製作成紀錄片《流浪北京》(1990),那是中國獨立紀錄片史上的重大啟程。

一年後,這群人已經四海為家,移至法國、澳大利亞及美國等地。九年後,三位北京高中生待在課室裡,肩上掛着吉他,爽朗地掃著琴弦,唱着新時代的生活種種。他們穿着牛仔褲,組成新褲子樂團。當中反映藝術發展的 10 年,應該如何著述?作為 90 年代的其中一員,劉健選擇了一條走在個人感受與集體經驗的獨特路向,並完成以此為題的作品《藝術學院》。

※※

《大世界》(2017)中有一段人物之間的對話:

大叔一:「真正的自由有三個境界,第一是菜市場自由」
大叔二:「菜市場自由?」
大叔一:「你早上去菜場買菜,不用考慮價錢,也不用考慮甚麼當季不當季,想吃牛肉就買牛肉,想吃烤鴨就買烤鴨,那就是菜市場自由。」
大叔二:「我想吃鮑魚。」
大叔一:「第二個是超市自由。你到超市買東西,同樣的不用考慮價錢,管它打不打折,只管喜歡不喜歡。還是阿,推着小車隨便拿,這就是超市自由。」
大叔一:「第三個境界是網購自由。朋友,你曉得,你老婆喜歡在網上淘貨吧,購物車裏還是成天塞得滿滿的啊。她肯定是喜歡哪一天,把頭把購物車裏的東西全買光啊。甚麼代購、海外購、全球購,盡情買。這就叫網購自由。這下不就搞清楚了吧?」
大叔二:「搞清楚了⋯⋯完蛋囉,我連菜市場的自由都沒有。」

這段簡單又惹人發笑的對話,好像恰恰解釋了劉健導演屹今為止的創作。看似不著邊際地胡說八道,講一些自己認為的所謂人生道理,偶意也聊到自己無法達致的慾望。在那些話題之間搖盪,東倒西歪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即使潦倒的日子相信已經遠去,但從他的作品和對話來看,不難發現在劉健的心中,那些可憐得惹人發笑的角色,還是像骨子裏有一點半調子的他。時至今日,他仍然天真地相信青春時期的純真,以「傻人有傻福」的信念安排這些角色的結局。這一切的起源、劉健在新作《藝術學院》中或許說明了一點點,卻同時刻意留白了一點點。
 
甫進入藝術的世界,每個少男少女都心高氣傲,幻想着自己將要達到何等的成就。眼前快將完成的壁畫,有哪一幅不是要放在全國甚至全球的藝術展覽?哪位學生不將是享負盛名,影響人類思想的巨擘?事過景遷 30 載,昔日的少年的髮鬢略為化白,完成了幾部薄有名氣的電影,甚至已經回到藝院教授莘莘學子。以往日夜思考何以精進的國畫技巧,已經不再躍於紙上,而是放在剪接台上,刻畫出看似流動的影像,回顧着 30 年前的青春歲月。


(圖/《藝術學院》電影劉健出席 2024 香港國際電影節;失.逃提供)

無論是在電影裡,或是面對面的訪談中,劉健對於這段青春的憶述,都不像我們慣常聽到成人以後的故作老成而空悲嘆的陳腔濫調。藏於這幅嚴肅的臉相下,筆者能夠感受到他深信著往事中呈現的純粹。

諸如中國內外的電影評論和各大影展的選片方針,在眾人眼中,劉健早已是當代中國獨立動畫的代表人物。他的創作極具個人風格,先前兩部作品《刺痛我》(2009)和《大世界》(原片名為「好極了」)都是建基於典型的黑色電影風格,透過多個角色環環相扣,情節精簡卻驚喜不斷的故事。劉健選擇描繪的南京,先是以全球金融海嘯為背景,映襯着急速發展的大城市的路旁與巷弄,繼而成為一群貪利的市井小民的廝殺場景。《刺痛我》裏被迫下崗的工人小張,隨着朋友來到城市,本想著創下一番事業,幹著苦工仍盼他日一同衣錦還鄉。豈料,他們不但無法發財,甚至走到哪都得像龜蛋般跪着,連自己買票回鄉都困難重重,又怎知最後得到一筆可觀的橫財。另一部片《大世界》的百萬現金則成為各路人馬的覬覦之物,眾人為求發財不擇手段,而這次的小張則為了能讓女友整容,並與她一起遠走新天地。在劉健的電影中,每個人物都基於寫實的基礎,卻通通作出荒唐的事,既可惡,又可憐。如此一來,透過建構魔幻寫實的世界,劉健嘗試呈現的是當代中國的精神面貌。唯有在追求極致玩味的黑色幽默語境下,這些不擇手段的人才能更貼近中國夢式現實的狀態。

另一方面,劉健認為動畫電影除了人物刻劃,它同時強調場景設計。由於動畫的世界全是由創作者構思出來,所以故事設置的場景本身是具有敍事功能的。在動畫的形式中人物需要活動,尤其是 2D 動畫,如果畫功過於仔細,反而會失卻動作的流暢度。故此,基於內容平衡,場景必須更為厚實、豐富。無論是《刺痛我》還是《大世界》,那些場景往往是真實存在於南京城的某隅,先由團隊到場堪景拍照,後作加工,建構成為專屬這個黑色世界的背景。更甚者,觀眾不難發現在某些時候,場景處理的畫功甚至比起臉部表情畫得仔細。另外,即使電影的場景建基於真實,它亦同時佈滿大量亦真亦假的官宣標語和商店門牌。於是乎,劉健創造的南京如同眾多中國的二線城市,儼如是受全景意識監控與資本主義的社會縮影。可是當觀眾深刻感受到電影反映經濟現實、社會民生的沉重議題時,劉健卻採取了黑色幽默的處理,使電影顯得份外輕盈。
 
然而,當劉健創作以自己的大學歲月為藍本的《藝術學院》,他或許證明了自己的黑色幽默不僅來自故事的特質,也是來自他的性格,甚至來自他成為大人的年代。劉健認為 90 年代是正值轉變的時代,它不若過去 10 年間的環境。 80 年代的知識青年有意識地對抗西方文化的大氣候,並且意圖從大浪潮中保存自身的傾向。10 年過後的青年反而擁抱這種改變,甚至以自學的方式融合外來的文化。於是乎,作為於 90 年代發跡的藝術家,劉健的荒誕幽默不僅是因為灰暗世界而創造的調劑,亦是其博雜的藝術經驗形成他對於藝術的理解。另一方面,當眾人從藝術學院畢業後,踏上孑然一身的人生旅途。他們開始面對作為勞動者的壓力,也不經不覺地投身社會巨輪。在片末,他們走出校園,看到大街上掛上愈來愈多的店面招牌,正是當時經濟正值騰飛的現實寫照,也是後續作品呈現過度發展的先兆。在一切都正值轉變的年代,塑造了日後個人與社會形狀的痕跡。

再者,即使新作與以往作品的格調大相逕庭,劉健形容《藝術學院》的劇本是與首作《刺痛我》同期完成的,只是因為成本問題才先完成後者。《藝術學院》的調子搖身一變,從魔幻寫實化的陰森城鎮,變成明亮暖和的校園生活,當中的區別並非二元劃分。如果仔細留意,甚至《藝術學院》可說是提煉自以往作品的成果。劉健先提及《藝術學院》的主角由以往有姓無名的小張,變回大家直接喚名的張小軍,彷彿刻意為主角賦予以前沒有的主體性。另一方面,他舉例自己的電影中總有一場看似無關的戲,《藝術學院》中張小軍醉倒於廁所內,聽着兩個醉漢描述靠走私發財的春秋大夢,《大世界》兩人酒桌上討論三種層次的自由,《刺痛我》則是兩位計程車司機聊着奧巴馬當上總統的荒誕對話;或是《藝術學院》與《大世界》的開頭均有着同一幅背景畫。以上這些看似刻意安排的細節,事實上是出自創作時遊戲人間的童心。它們不見得具有實質的敍事意義,卻能娛樂粉絲和創作者的細節,而且為故事線的趣味點綴。


(圖/《藝術學院》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當然,《藝術學院》與劉健以往的創作確實有所不同。然而相較於黑色主調,更大程度上卻是來自處理手法。即使劉健以往的作品已具強烈的拼貼感,但它主要來自故事情節的處理,而《藝術學院》則把拼貼思維更為融會貫通,不僅套用在電影的美學風格,甚至用作呈現文化貫穿現象的主題。劉健提及《藝術學院》視覺處理揉合類近於油畫背景,以及承襲自中國畫對於光線和敍事的理解。前者色彩溫煦明亮,外放呈現文藝青年對於新時代、新生活的熱情;後者則彰顯國畫傳統。將兩者結合起來,正好反映當時正值轉型的藝術圈生態。

如此一來,這種混合的基調亦發展至敍事層面,正如電影經常先交代場景的風貌,然後才開始人物的對話;或是把各大名家的畫像掛在牆壁上。劉健以拼貼的形式呈現 90 年代的藝院學生,不僅彰顯了年輕藝術家的活力和魅力,也是重塑着那年春夏的青澀。事實上,雖然《藝術學院》是一部以回顧為視點的青春電影,但如同劉健所言,這部電影既是關於 90 年代,也是關於當代的藝術圈子。除了電影對於 90 年代的描述,導演亦後設地尋找不同的配音選角,藉此回應、譏嘲正在身處的藝術圈子。劉健形容配音的明星陣容是製作期間與製作人商討的結果,像自海外成名後,感嘆沒有時間畫畫的畫家賈樟柯;作為唱片店常客的仁科(五條人的成員之一);近年火紅的周冬雨和董子健;甚至是醉後胡說發達大計的劉健本人。不論是主演和客串的演員,遊離於現實和虛構之間的諷刺語調,都是從幽默中提取 90 年代與當代精神上的契合點。
 
如是說,《藝術學院》遊戲人間的世界觀背後,觀眾慢慢了解到這並非幽默或童心,而是面對成長無常的舉重若輕。《藝術學院》泛於油畫色彩的畫面下,不僅是中西文化合壁的意象,也是參透世情後選擇仍然相信天真的心態。這份天真是相信那些撒野、碰壁和關於天南地北的對話,最終會將這趟人生路領至終點。人生自有開席與散場,但不見得是可預視的,如同麗麗的無聲告別,然後把自己推向另一種人生的未知;或是看起來僅僅附和同學,結果自己考上研究所的兔子。劉健坦言自己沒有刻意批判,而是希望單純地交代人的流逝。相較於大放批語,他選擇的是憑歌寄意。不論是片中引用的〈奇妙能力歌〉還是〈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或許是在回應某段確實發生的往事。但是對於當刻的青春而言,經過生命的恍惚與無力後,接下來的人生才剛要為他們補上新的血肉。

結語

「去生活,去犯錯,去墮落,去勝利,去在生命中創造生命。」(To live, to err, to fall, to triumph, to recreate life out of life!)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詹姆斯·喬伊斯

直至片末,張小軍的教授與他有一段對話:

教授:「藝術家們總是追求個性,年輕的就更是如此,可是他們忘了其實共性才是最重要的。」
張小軍:「甚麼是共性?」
教授:「多看看古人的畫,我相信裏面一定會有你想要的答案。」

或許時至今日,劉健仍會思考作為創作者的共性與個性。也或許尚未有答案,但劉健作為過來人,看來他已經給予了自己的想法。

.封面照片:《藝術學院》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失·逃

來自香港,閒時寫電影的人。現為民間放映單位「自私放映」的成員之一和臉書專頁「金樹懶獎」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