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居住空間與睡眠行為,映照臺灣被擠壓的世代──專訪《睏寐之際》導演賀照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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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 採訪
    萬孟賢
  • 萬孟賢
  • 攝影
    蔡耀徵

從事紀錄片工作超過 20 年的導演賀照緹,過往作品多聚焦於非主流的拍攝對象,並關注全球化、城鄉貧富差距及多元文化交流與衝擊等議題,《我愛高跟鞋》(2010)追溯名牌高跟鞋的形成軌跡,鏡頭跨越國境,凝視製造工廠勞動、甚至農村宰牛取皮的血腥現場;《台灣黑狗兄》(2013)呈現全球化及產業外移趨勢下,曾以襪子代工養育全聚落的彰化社頭鄉,村民被迫轉型另謀生路的歷程;《未來無恙》(2018)則耗時七年跟拍,貼近且細膩地捕捉兩名原住民少女混雜歡欣、恐懼與血淚的辛酸成長點滴。

今年,她推出最新紀錄長片《睏寐之際》,從構思到製作完成,中間橫跨疫情,共花費六年,電影以七段來自不同行業、社經背景的素人日常交織而成,試圖從他們睡覺的模式、環境以及睡前所思所感,反映臺灣青壯世代的集體疲勞。

影片蘊含夢境畫面、戲劇重演與凝鍊且詩意的旁白,並以臺灣民間信仰中守護睡眠的「床母」之主觀視角貫穿,頗有「散文電影」(essay film)之質感,針對這部乍看之下比前作少了許多議題性的作品,賀照緹稱自己「有比較社會結構的腦袋,不是很從感性出發的導演」,她仍因為對社會現象有所觀察才萌生拍片念頭,「我一開始並不是直接聚焦於睡眠,而是想呈現青壯世代的困境,目前 5、60 歲以上的人其實吸收了臺灣經濟起飛以來的紅利,但 25 到 50 歲的世代,不管再怎麼努力,資源都是被擠壓的」。明確的觸發點,則是一則房東將陽台隔成雅房出租的新聞,當時引起許多網友撻伐,也使賀照緹想到,可以用窄小的居住空間及低落的居住品質,反映世代的整體貧窮化。


(圖/以紀錄片創作處理社會現象,《睏寐之際》是紀錄片導演賀照緹最新的長片作品;攝影/蔡耀徵)

建立結構與軸線,精準找尋多元受訪者

確定「從空間看階級議題」的概念後,賀照緹便拉出一條居住環境「從侷促到有餘裕」的軸線,先從身邊認識且願意受訪的對象,定出光譜兩端之人(分別是游泳教練及豪宅貴婦),再慢慢填補軸線上的空缺,加入巴士駕駛、設計師、政治工作者及社工等人物,除了社經階級之外,她也有意識地納入不同性別、職業、年齡及情感狀態的人選,以顧及多樣性,一幅呈現台灣青壯世代私密絮語的「眾生相」便逐漸成形。

睡眠佔據每個人生命的很大一部分,也是多數人必須在私領域從事之舉,「我一直很想拍人睡覺」,賀照緹表示:「人會在什麼地方睡覺?他們睡覺之前在做什麼?比較有資源的人可以做氣功、點精油香氛、按摩等等,但有些人則必須工作到累垮,甚至睡在電腦前面。有沒有餘裕進行儀式感行為幫助睡眠,跟社經地位與階級有關。」於是,紀錄受訪者的居住空間以及睡眠行為,成了影片了兩條主軸。

她拍片習慣腦中先有構圖,框限範圍後再根據需要的畫面尋找受訪者,並非亂槍打鳥地拍攝海量素材,例如住在豪宅的夫人是先確立的,可以代表特定的社經地位,而巴士駕駛抓空檔在車上補眠、睡眠段被迫斷開的狀態,也是賀照緹一直想拍的。總共訪談共九人,最終有七人的片段被使用進電影當中,只捨棄了兩人,樣本蒐集得十分精準。

由於本片主題容易涉及較關乎個人的情感及思考,受訪者幾乎都是賀照緹原本認識的人,游泳教練就是她本人的教練,巴士駕駛則是她剛好去參加他帶領的觀星團,只有政治工作者是完全陌生、從不認識開始建立關係的,但也是透過朋友找到,並無公開招募。

培養默契,引導被攝者傾吐心聲

至於如何引導被攝者對著鏡頭真情吐露,賀照緹坦言沒有告知他們特定的說話對象,「跟有些被攝者講太多影片形式與設定,他們反而會困惑而不知所措,但我最主要的目的是不希望他們刻意展現,做自己就好。」

到了拍攝現場,賀照緹便不做訪談,只請被攝者做日常會做的生活瑣事,而她與被攝者建立信任及默契的方式,則是花很多時間進行拍攝前期的田調。在那階段,攝影機還不在場,只需要輕鬆地聊天並錄音,她會問受訪者各種關於居住環境、睡眠習慣、睡前都在想什麼,以及目前人生有什麼困擾和夢想等等問題,並根據訪問內容,事後摘錄寫成稿,尋求當事人認證完全符合自身狀態後,再請他們唸出來,成為我們在電影中聽見的旁白。


(圖/《睏寐之際》電影劇照;大照國際影像提供)

所以,電影中大部分旁白是由創作者內化、重新編輯,並輸出成符合影片調性的凝鍊內容,但仍有些例外,譬如巴士駕駛,賀照緹判斷他較不擅長自然地唸稿,便直接使用正式訪問時的錄音素材;而豪宅婦人則比較特別,受訪者不願意入鏡、也需要被隱匿身分,所以賀照緹採用「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手法,根據田調資料尋找接近她居住環境的場景,並另外聘請演員進行戲劇重演,鏡位設計也刻意切掉演員頭部,避免拍到臉產生太強烈的真實感。

「床母」主觀視角的決定與糾結

談到貫穿全片、也是觀眾最容易感到新奇的「床母視角」特殊攝影,賀照緹坦言主觀鏡頭的形式很早便確立,但本來的角色不是床母,而是希臘神話中的睡神 Hypnos:「蠻長一段時間我用 Hypnos 的形象去設定主觀鏡頭該如何移動,祂有點像是傾聽者一般的存在,盤旋在人們四周,我會跟攝影師要求運鏡不要太順,所以不能架軌道,鏡頭要有呼吸感,但那呼吸感又不能是人的。經過不停嘗試、來回溝通,我們得出利用手持加上穩定器緩慢地 pan,並避開 zoom in 及 zoom out 效果,會比較像在飄的感覺。」

至於為何將 Hypnos 更換成床母,賀照緹表示,拍攝這些年來,臺灣經歷 #MeToo 運動,她也在紀錄片工會中接觸到吳乙峰導演的性騷擾案件,受到蠻大影響,開始思考如果讓身為男神的 Hypnos 進入單身女性房間,看她睡覺、傾聽她的聲音,似乎太有侵略性,「Hypnos 在希臘神話中的名譽不好,會幫助宙斯誘姦女人」。

製作後期尋找替代方案時,她發現了臺灣民俗信仰中的床母,但依照傳統,床母只會從孩子從出生後守護到 16 歲,可是片中拍攝的皆是 16 歲以上的大人,那該如何自圓其說?賀照緹便一直在 Hypnos「較符合影片需求的人物設定」,以及自己「敏感的性別意識」之間糾結,「我一開始很結構性的腦袋,隨影片拍攝,整個人有漸漸鬆開」,最後她寧可捨棄人設合理性,以消弭自身的不安,直至剪接完成階段,才確定換成床母,讓全片敘事以床母做為開展:「且床母溫柔守護的形象也符合先前拍攝素材,換了之後反而變得更好。」

以聲音打造共感,以剪輯順接情緒

除了攝影的特殊手法,賀照緹特別提及聲音設計周震在細處下的功夫,例如游泳教練下班回家,準備連線打遊戲時,隨著畫面中人物塞上耳機,觀眾會先聽到像是自己耳朵塞上耳機的悶聲(那是由麥克風磨擦木耳 foley 出的效果),然後遊戲音效才進來,接著隨鏡頭以床母視角環繞房間,遊戲聲響也跟著影像,從不同方向聲道而來。


(圖/《睏寐之際》電影劇照;大照國際影像提供)

「這些細節用串流看可能就會錯過,或根本無法被呈現出來,」賀照緹表示:「我們幾乎全片的音效都做了各種壓縮、扭曲與放大,試圖營造如同在舒服被子或搖籃中觀影的包覆感,這與睡神設定有關,祂讓我們覺得很安全、被照顧、被傾聽。」

賀照緹認為聲音能比影像更能建立氛圍及沉浸感,若去除聲音設計,純看畫面,觀眾就只是在看一個故事,而不太會把自己投進去:「看影片可以快轉、讀文字可以速讀,以不同速度進行,皆能有擁有相同的視覺經驗,可是聽覺需要幾乎一比一的時間才能真正進入,如果快轉就會失真,那是更耗費精力的。」

至於如何決定段落的順序及穿插方式,賀照緹指出剪輯的邏輯並非根據內容,而旨在讓情緒能夠順接、不斷裂,企劃階段先決定以嬰兒做頭尾呼應,中間便順著情緒剪,從教練到設計師的片段,都還處於讓觀眾做好準備、聚焦的階段,避免對整體影片產生錯誤期待,或讀到太沒指向性的訊息;除了情緒之外,也大致依著時間軸進行,從開頭出現星星,到日出,橋上鳥兒鳴叫,眾人上班,床母就開始飛進嬰兒家,接著走完一整天,收在駕駛睡著,又一個日出之後,駕駛開始洗車,最後再回到嬰兒,觀眾等於跟隨整部片經歷了兩個日出的時間。

「真實的再現」──對紀錄片定義的持續思考

經歷 20 多年紀錄片工作經驗,面對該怎麼看待紀錄片「真實性」之大哉問,賀照緹認為真實是很容易被操弄的,但我們可以在「真實的再現」(the represatation of reality)的層次上來討論真實:「我一面在拍紀錄片,一面不太相信真實、對真實持有保留態度,所以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幾乎每次受訪時,都不會說影片就是『全然真實的版本』,我只能說『這是經由選取而來的』,我無法宣稱『你所看到的就是真實的』,因為那違背我的信念。」

她認為對於紀錄片更誠實且成熟的定義,可以參照紀錄片之父約翰·格里爾遜(John Grierson)所言──「以真實為基礎所做的創意性處理」(creative treatment of actuality)。

「紀錄片有各種不同的風貌及類型,它們都經過創意性的處理,但皆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有這層認知後,或許我們就比較不會再苦惱於『紀錄片是什麼』」,賀照緹反思:「所謂『真實的基礎』,是肯認這樣的真實也是被擷取出來的,紀錄片工作者在擷取的狀態下,針對這些素材進行創意性的處理,John Grierson 短短一句話,卻容許非常多可能性發生。」例如本片旁白的處理方式,就是很好的例子。


(圖/《睏寐之際》的形式多有挑戰,賀照緹也對紀錄片進行再次思考;攝影/蔡耀徵)

而創作者能夠調整的,便是依選材及命題,決定創意性處理佔的比例:「像我這片談的是『睏寐』,本身就是恍惚的狀態,所以容許較多魔幻的可能,」比如設計師片段,畫面特別轉換成黑白:「那段其實是想用影像呈現他之前做過的夢,素材是實際拍他看房子,但將它詮釋為夢境就是我的選擇。」賀照緹截至目前的作品當中,《睏寐之際》正是創意性手法佔比較多的,她刻意打造如真似幻的效果,藉此留給觀眾更多想像空間。

紀錄片的社會公益價值,以及影院集體觀賞經驗

「每個人心裡都有各式各樣的種子,有些可能連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本片能喚醒觀眾內心的種子。」賀照緹期待藉由素人呈現的集體世代煩惱,讓觀者從別人的故事中看見自己,由別人的傾吐中感受自己的心聲被訴說,即使這份情感認同可能僅來自於睡不好、睡得不舒服、必須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等等很小、很個人的經驗。

「雖然這部片很詩意,但拍紀錄片還是會需要有世間的意義」,賀照緹與行銷團隊討論,隨著電影上映將舉辦一系列線上及實體講座,不僅談論影片本身,更邀請專家探討如何不依賴藥物也能睡好,讓觀眾離開電影院、回到現實的臥房後,也能獲得一夜好眠。

至於在影音串流當道的現今,堅持於院線上映紀錄片,賀照緹感嘆撇除票錢,現在有時間及體力負擔去電影院看電影的人也真的不多了,如此選擇確實得承擔票房風險,但她認為進入影院集體觀看的經驗難以取代,若在串流上觀賞本片,可能就只能讀到內容,無法體驗影音效果帶來的舒緩與沉浸感。

而透過大銀幕跟隨床母視角,專心致志地凝視被攝對象,賀照緹形容對她產生類似心理學訓練中「自我覺察」之效果:「像是跳脫情緒,以疏離的第三人稱視角觀察自己,眼睛看到面前的人的煩惱,同時上方又有個眼睛看著自己,想著自己的煩惱,或許也是為何觀眾容易對本片產生情感認同的原因。」

.封面照片:《睏寐之際》導演賀照緹;攝影/蔡耀徵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