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TIDF】「過去或將來,這裡的循環是香港人的宿命」──專訪《十方之地》導演黃肇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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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5
  • 採訪
    何阿嵐
  • 何阿嵐
  • 攝影
    何阿嵐

編按:2024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再見真實獎入圍作品,香港導演黃肇邦新作《十方之地》於 TIDF 進行臺灣首映,「十方」,廣東話音近「拾荒」,黃肇邦拍攝香港紅磡地區的拾荒者,也為社會的大勢命運留下寫照。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黃肇邦導演,訪談中,黃肇邦分享拍攝的緣起、香港都市建設的進程問題,還有《十方之地》當中記錄下的景象,如何反映黃肇邦對「香港人」的整體理解。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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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香港紀錄片導演黃肇邦的印象,是他的作品都以「議題」出發。首作《子非魚》(2013)拍攝兩位國小生在香港最貧窮的地區深水埗上學和生活,記錄他們生活,看到低下層小孩的想法。《伴生》(2016)、《3CM》(2019)即由年老和罕見病中看到得不到社會保障下,要承受照顧家人和經歷壓力帶來的苦處。三部紀錄片都看到香港社會不被看見、尊重的邊緣群體,如何思考在這個高度經濟發展底下,如何過日子。

新作《十方之地》同樣將目光投向低下層人如何過生活,更展現出了黃肇邦對紀錄片敘事的思考與探索。

《十方之地》所紀錄的紅磡是香港最早開發的地區之一,至香港開埠初期,當時的政府進行填海來擴展土地。正如黃肇邦在訪問中提及,紅磡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當中黃埔一帶是香港典型的中產生活地區、但進入黃埔必經的馬頭圍道,坐立了多座,多年來沒有修葺的危樓,過去曾發生多次倒塌事件。對歌迷而言,會想到舉行演唱會的「紅磡香港體育館」,但另一邊即有售賣殯儀物品及提供殯儀服務的範圍,紅磡暢行道一帶已經有三間殯儀館。隨着新鐵路計畫落成,紅磡大量地方被改建,黃肇邦所紀錄的街頭也已經消失,這也是香港各舊區都面對的宿命。

鏡頭紀錄繁雜的街道生態,雖是描繪出舊區,但卻要觀眾細心觀察,資源回收、舊區重建,有關環保政策的廣播錄音,不時經過的靈車,以至幾位被拍對像的日常活動,黃肇邦紀錄一條街上的眾生。與黃肇邦聊到他的新作以及他過去的發展軌跡時 ,讓我產生了與同代人之間,對香港發展、紀錄片的話題,能夠「對話」的感覺。

──《十方之地》最早是什時候開始拍攝?

黃肇邦(以下簡稱黃):《伴生》上映那一年年底,已是開始想做的題目,去了那間回收店,用了好幾個月時間寫計劃書,看看可不可以籌集資金,到 2018 年收到第一筆資金才正式找製片、攝影師一起幫忙。一開始都不是有規模地製作,因為我一直都是 One Man Band(一個人包辦所有製作),最多是兩、三個人在那條街開始記錄拍攝,主要製作期 2018 至 2020 年,2021 年至 2023 年期間即經歷剪接還有補拍,三年拍攝,再三年後期。

──有沒有想過要花這麼長時間完成?

黃:其實每一次開一個新項目時,都不知道要多久才完成,因為你越掌握了製作方式,你會明白紀錄片不在於你拍多久,而在於你想講什麼, 歸根究底是 Storytelling,要花多少時間去掌握你想說什麼。拍攝《伴生》時經常出入紅磡,看著小店、街坊都要離開,看著一些東西消失,同時又不知為了什麼,對於這個被遺棄又迷離的空間,我覺得很有趣。天光墟(早上開店的市集)以前拍過幾次,但不是紅磡那條街,在天水圍還沒變墟市(市集)之前,河邊都有天光墟,那裡曾經因為食環署(專責確保香港食物安全,環境衛生的香港政府部門)追趕一位檔主,事件發生後,我跟當地一些社區組織,在墟市未成立前,開始做一些紀錄。

因為我本身出生於葵涌村,舊屋村都是開地攤來買東西,所以我很熟悉這種運作。在紅磡拍的那一條街,又有天光墟,又有回收舖,對面就是殯儀館,也有鐵路發展,還有觀音廟,很熱鬧,我覺得所有元素其實是一個我很熟悉的香港縮影,你很難在香港再找到這麼香港的面貌。


(圖/《十方之地》電影劇照;2024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你所指熟悉的「香港縮影」,意思是甚麼?

黃:我會用矛盾來形容,生和死,舊樓和新樓,窮人與有錢人,紅磡不遠就是中產的黃埔花園,圍著新樓,然後又有舊樓。其實我有一個感覺,香港很舊,舊樓清拆重建、發展是這 10 幾、20 年來很熱門的話題,人就在這種矛盾裡面保持生命力去生活和工作 。對,還沒說拍攝的近因,近因就是因為 2016 至 2017 年很多有關環保的議題, 令我思考很多什麼叫價值,再加上這個矛盾的處境,這是遠因和近因。

當我 2014 年時參加了建築雙年展,當時主題是討論一小時生活圈,怎麼發展,還沒有大灣區概念,但是,那時候建築師是比較支持本地建設的,都會用新填地街做例子,街上有民居、外來碼頭工人,也有不同種族的人,那份 organic 衍生出社區倫理和文化,很燦爛,有衝突但是也有共同點,當時傾(聊)了很多香港歷史、發展,可能因為那時候種了一個種子,令我我想拍攝《十方之地》。我一直很迷戀關於香港的城市發展,歷史遺留的問題,空間和人,怎樣去流動和共處。

──《十方之地》對比起你過去的作品,如《子非魚》、《伴生》,《3CM》 不是同樣方向。

黃:去年電影評論學會的 Round Table 時也有談過自己拍攝紀錄片由來和發展,因為我本身不是 Film School 出身,《子非魚》是誤打誤撞地發生的拍攝,因為在香港外地,也不是放很多場次,一開始是不知道紀錄片是什麼一回事,後來的作品,更不知道觀眾對我有什麼期望。我會形容《3CM》是一個小學畢業作品,過去 10 年做的三個 project 都是小學階段, 像《子非魚》 跟戲中小學生(國小生)一樣,到《伴生》像一位小學生去看生死,對於一些長輩、經歷想了解多一點,不溫不火的一種嘗試,到《3CM》 開始有這種 spirit, 想繼續做 indie doc ,甚至透過紀錄片去幫一些人。我想用紀錄片精神去做,完全自資跟自己一個人完成,所以經歷完這個階段,我會開始慢慢正視紀錄片的創作,或者承認了這件事後我就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十方之地》 跟我即將完成的下一部作品,是升上中學的階段,但還未有機會去到大學(笑)。

──你拍紀錄片前是讀什麼?

黃:我在樹仁大學讀新聞系,但沒有太多時間去上堂,而且主修的是 PR/公關。我在大學三年級時做了 internship 幫一群街舞人拍紀錄片,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拍紀錄片,做完後覺得挺好玩 ,可以有另一個方向實踐拍電影,畢業之後 覺得這個作品有人欣賞,給自己一些信心,繼續做下去,那時候去了申請香港與臺灣的紀錄片影展,最後采風要了,原來都有人欣賞,之後認識了卓翔,請教他究竟紀錄片怎樣拍的,我們倆亦師亦友,又一起去了北京做 Pitching 。

──回到《十方之地》,你怎樣找到這間回收店?

黃:身邊有很多記者朋友,更有專門做環保議題的記者,因此已經認識了這間店,這個地方又很有趣,自己先拿著細攝影機開始,就是這麼簡單,老板又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讓我你拍。我和製片恩恩拜訪了黃埔街受尊敬的街坊,大多是細鋪(小店),有麵包廠,月餅廠,麵粉,很多傳統手工的東西,那一條街未拆之前,很多人都在玻璃鋪裡面,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等到人人都認得我們,但又不知我們來做什麼。拿著攝影機去拍,跟街坊聊天,很自由,要接觸他們沒有想像中複雜,當然有人願意,也有人會說 no,reject 我們, 那就不要拍。其實拍紀錄片影片就是這樣,我覺得這個是要經驗,或者自己的 presentation 要做得好。

──你覺得他們有趣的點在哪裡?

黃:首先是處境,問他們這一區清拆之後會去哪裡,這一區特別多人在街上拾荒,清潔工。如果這地方清拆了,他們會去哪兒?

剩下來的東西又是什麼呢,舊的東西連根拔起,這些人之後又會變成怎樣,這是我自己很早的 question。比如帶帽的婆婆很早認識,經常跟她聊天,而處理餐廳廚餘那一家人,第一次見到他們就是戲中,正是他們在行車路上倒跌了廚餘那一幕,這家人其實在回收店時常常都見過他們,但因為那一次才接近他們。見到他兒子有時候會幫忙,覺得這家人很溫馨又很 respect 他們在這條街上生活,逐點逐點認識了這群人。

──《十方之地》拍了街上每一樣東西,比如靈車,你們又跟著其中兩三組人、跟著剛剛你說的餐廳廚餘那一家人,為什麼選擇了他們?稍微有距離去看他們?

黃:其實一開始時就關注到他們,最後因為主題,跟空間連結有關,做了敘事上的取捨。這次以敘事、空間與人的關係為主,不是以人的故事出發。在香港,所謂人的故事很多時候都是被動地發生,都是社會、制度所導致他們現在的處境,我很想從社會架構上去了解他們的生活模式,其實《3CM》已經有很明顯嘗試,《3CM》談罕見病人背後的故事,但也在建構兩個媽媽的不同處境,有錢人和窮人都被同一種病影響,當中嘗試探討整個制度、價值觀,為什麼人要這樣下決定,但又永遠被遺棄,過程裡面很多人都在努力和掙扎 。

這次《十方之地》的敘事,本來是在這個心態下拍,中間做過很多版本,以三組人物的故事比較多,但又會有失衡的部分,因為這次講香港人的價值觀,我經常的感覺是,我們有機會成為他們,或者他們就等於 another people?所有事情都是一個循環,這個循環怎樣導致這件事情,是我這次想一些探討的方向。

──你說到循環,但是紅磡很多事情已經不在了,所以,我想是你記錄了這一刻,或者這一刻之前的事情。

黃:我不是這樣想,《十方之地》紀錄的事情,在過去和將來都會發生,這是一個香港人的心理狀態,和怎樣做決定所出現的事,有觀眾也說到記錄了紅磡變化前很珍貴的畫面,我回答他們,其實我不覺得這些事情將來不會再發生,人是應該要流動,而不是劃地為困,所以我經常覺得這是一個循環,其實在講的是有它的 pick,有它的 loop,然後物極就會必反,又去另一個循環,在香港生活的人都面對的一個宿命。

──你之前有很多作品,都是將不被看見的群體的 voice 放大,你一頭一尾放進觀音廟,廟與這群人就是一街之隔,當我看的時候,覺得他們是沒有被神眷顧一樣。

黃:一頭一尾這樣處理,我會有兩個思考,我講的 loop、社會秩序,因為制度或者一些價值觀,導致人就在這裡生活,但是在這裡生活,我當然很尊重他們的生命力,我很想記錄給大家看到這一面,是在以上的展現上,想問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如果有神明,神明能不能看到這些事呢?中後段,你開始看到更多觀音像,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那個神明是誰放在那裡的?或者誰放在箱內,究竟真正 watching us 的人是誰?這個事情是需要大家聯想的,


(圖/《十方之地》電影劇照;2024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所以你用了一個 top shot 去展現整條街道。

黃:那個 top shot 是一個 emotion,整個敘事點去到結束那一刻,當然是結構上就是補回最後那段 sequence。

──「十方」除了在廣東話裡可以聽成「拾荒」,亦係佛教用語裡有眾生的意思,而英文名即是服從,這三個不同意識在影片裡如何體現?

黃:戲中一開始引用的一句話,水和土地的關係,地會追隨水,一切 resources。所謂服從,其實是一個 answer to《十方之地》,我會覺得是一個 sentence,一個地方很辛苦去做這些換取一些價值,而證明一件事,就是有價值的時候,我們都會去 obey 那件事與社會。

──小時候聽老人家說,以前沒有垃圾這個概念。如果東西壞了,就去電器行做修補,那件東西可能用了 10 年、20 年,30 年,用到真的完全壞。現在 iPhone 一年換一代。對垃圾,或者對物品的概念和上一代很不一樣。

黃:所以,天光墟就是 refer 你剛剛說的,人棄我取,再轉換價值給人,以物易物買東西,把不要的東西壽命延長。天光墟的概念,牽涉人和事,我是扣著這件事,去講《十方之地》。

──這些題目容易用 emotion 去吸引觀眾,一定講人情味、價值。有歷史,還有現在面對窮人的狀態。

黃:首先我不會很 personal、很多 emotion,因為如果真的住在窮的地方,人真的會很想快點走,和很想有一個新的地方,我也經歷過,我很肯定,如果有條件的話都想走,但當中一定會衍生一些不公義的地方,紅磡就是一個好例子,黃埔街是一個問題,還沒配合到發展,樓就凋空,所有修整都是業主自己負責,成本,危險就會轉化在那裡住的人,這就是我自己覺得最可悲的地方。

第二樣東西,我會形容香港是一個彈性很大的地方,有很多新舊交替的共融,因為以前還沒有這個速度的問題,但是,當香港進入一個大世界的時候,現在那種速度,是香港追不上,而這個就是新舊樓存在香港的一個很好的例子。

香港去到 2046 年,應該是每幾座樓就會有一座是危樓,香港舊樓大部分是 70 年代 80 年代起成。黃埔區是超過 60 幾年樓,50 年以上就舊樓,所以,香港在城市更新速度是大落後的,當然這個有地產、有政府規劃用地所引起。

──那個速度是我們需要追?還是要怎麼保留它們。

黃:能保留的,都是我們所希望的東西,因為這個是我們還有價值的東西。但如果你放遠一點,有多少人的根,本身在香港? 我們這一代根在這裡,街上販賣的人,清潔工,很多老人家,有多少個是原生在香港、住在這裡的人?就算現今的香港,很多人本來就是新移民,所以,在一個這樣的處境之下,大家追求的東西又是什麼呢,最後我們是 obey to 什麼東西?

──城市的設置,反映了人的慾望。當然是指掌握著有這種權力的人,以前說我們有街道,深水埗或種種的舊地方,街道是因在這兒生活的人而來,但現在的城市規劃,都是先規劃好。

黃:對,街道上有人要吃飯,所以開一間餐廳,自然就會有人在那裡用餐,好吃不好吃,都不要緊,只是供應一個需要的東西。我覺得香港情況也是全球性的,香港是一個縮影,香港比起全球都早經歷中西合璧,早經歷經濟發達,也都早經歷大陸市場,它是開荒牛(開創者),其實細心一點想,香港一直都走得很前的,如果被其他人拋棄得快,都有原因的,這個處境對於我認識的香港,我由小到大了解的香港是這樣,香港的好和不好其實都是一個被動的事情。

香港是走得比較前的地方,受惠於歷史背景和文化,中西文化成為世界窗口。我不會說其他鄰近地方不好,他們只是比較慢發展,香港比較快,受惠、也創造很多成功的歷史,包括電影業,在 80、90 年代的成功,但是它都會跌得比其他人快,因為它的基礎是源於香港的彈性、流動性。所以 obedience 的出現,我們常常說香港地少人多, 要追得上今天的生活的水平,那一定是搶資源,mantality 去追求財富,這些東西其實是很自然不過的事。


(圖/《十方之地》電影劇照;2024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舊的東西會被淘汰,因為價值不高,搶資源一定是搶一些更高、更加具有能量的資源。地,從來就是一個最保值的地方,那些抬荒者在撿一些很小的價值,同時間那個地,那個 landlock,都會繼續被發展,他們都追求財富,不過價值是不同的,一個追的是價值很小,一個追越來越大,我覺得這個矛盾,其實就是為什麼我用了一種比較客觀的角度,這個 loop 是一環扣一環的,是我們承擾了今天的香港價值觀而來,追求財富、追求價值導致的。裡面有人看到可悲,有人看到正常不過,有人看不到真實面貌,我覺得這個就是《十方之地》。

──有沒有想過時候電影需要更長的片長時間,像 Frederick Wiseman 那種?

黃:其實我一直都剪得很長 ,第一個版本都 150 多分鐘,但是我一直都覺得有敘事的問題,有幾個版本,他們覺得這些香港人會很喜歡的。但我覺得我想要的不是觀眾喜歡,我想 deliver 那個世界觀是怎樣。所以,最後很大膽地縮到一個 80 分鐘,由 80 分鐘,最終關鍵階段再縮到 71 分鐘,是一個關鍵性改變。而且 Frederick Wiseman 很多時候都是人物本身有很多層面,他是以人作為主線。後來《十方之地》如那個世界觀,我想講的是秩序如果跌入那一種套路,又會失去平衡,敘事上要取捨,無法兩全其美。觀眾會知道我在問什麼 ,看的過程去 refer 一開始的問題。

──但我相信看第一次未必會看得到。

黃:反應很兩極,很多人都不太習慣這種創作方式,在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兩場 QA 都有談到,本地觀眾會想知道 character 的 background story,多一些 personal 的感覺,多一些控訴,這些是他們期望聽到的、看得到的。在鹿特丹的經驗,外國觀眾會很想和你討論敘事美學 ,為何會用一種這麼傳統的紀錄片,很個人主導?導演怎樣看這個作品?其實在香港國際電影節(HKIFF)兩場 QA 裡有很多說不清的話,到現在還在想如何好好去與觀眾交流自己,這一次創作的想法。

行內觀眾他們都看得到導演是要跟那個受訪者很 close、很 trust,才會做得到這個作品,本地觀眾即需要一些金句,或比較明顯地在鏡頭前表現出來,比如戲中最令人深刻的那句說話「我才是全家最偉大的人」,可能是觀眾從來沒有想過,被拍攝對像會有這樣的想法 。又如果,受訪者忽然又出現一句,「我們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人生這樣」 ,大家又可能會很認同這句說話。問題是,我在認識受訪者這幾年裡面,我一點都不覺得他們為自己的工作感到任何羞恥,感到任何被迴棄,反而他們是很努力覺得自己做的事很有價值。餐廳廚餘那一家人做事井井有條,是對自己工作的一種尊重,所以我覺得在街上工作的人,跟觀眾在銀幕看到街上的人很慘,是完全兩個不同的事。

──來看你作品,可能都帶著前作的預期。

黃:所以我都很抱歉,太大的落差(笑)。站在我第四部作品的時候,我是不斷地嘗試不同的創作方式,由《子非魚》開始三部, 是三種完全不同的套路,我從來都沒有說要用一種方法去講全部故事,我覺得這個嘗試,對於我對於影片製作,對於人的認識,社會的了解,我覺得都是一個嘗試,到第四部的時候,是一個很好的嘗試。
每一句對白的出現,衍生它的情緒,它們都是關心沒得做,被人趕走,其實全部都是講一個價值,選擇的對白全部都是他們每天最關心的事, 就是怕沒東西、得到多少錢、被人趕、我兒子很叻(很棒),這些全部其實是他們每一天最大的 emotion。反過來說,他們個人的背景都是偶爾想談多一點才會說。

──有沒有觀眾問你,為什麼你有這樣的權力去拍這群人?

黃:我相信觀眾能感受到受訪者對拍攝者有多少的信任,或者對他們的尊重,存在尊重,就不會再牽涉太多權力對不對等的問題。我們做了這麼多年紀錄片,比起其他人,我們 Day-1 已經意識到,要由尊重去講每一樣東西,無論你怎樣做這個故事都好。
我有一個很好的例子,我自己上外國一些 workshop 的時候,有人問了一個問題,當一個人失去一些東西,鏡頭沒有拍到他,是什麼原因?是你保護他,還是連你都不尊重他,你不敢承認他做的事?這個都是一個很好的問題。你以為你保護一些東西,還是你從來不敢直視他經歷中的事。還有現場,如果他們覺得不舒服,說不定就一定拍不到,如果拍得到,你就感覺到是信任的。你說香港觀眾對這方面敏感,是因為之前發生過的事,但是你細心一點看,出事的導演都不是一直拍紀錄片的人。

──談談拍攝紀錄片的體悟?

答:我會形容是《子非魚》與《3CM》 的混合版。故事是前兩部電影觸碰不到的地方。所以《十方之地》是經歷了《3CM》 ,《伴生》到這部製作中的紀錄片而誕生的作品。由《子非魚》無端端開始,拍完,然後進了 editing workshop 裡面有 Mary Stephen,陳博文,還有廖慶松,全部都大師級,杜海斌還在搞他的《少年小趙》(2015),那時候我只是一個 nobody,見到那麼多大師,已經很多衝擊,對於講故事、美學 ,藝術,音樂的理解也廣闊了。

這些事都在臺灣和內地發生,回來香港就是自己去拍攝,拍完不知道好還是不好,然後看觀眾喜歡不喜歡,就完結。《伴生》是我自己想做的,我想做老人家題目,給一個機會自己去和人合作,我選擇留在香港,沒有太多 international 的前輩,明明《子非魚》是與很多很厲害的人合作。但想留在香港,是因為《子非魚》做得那麼辛苦,都沒有香港觀眾來看,但我拍給香港人的故事,不應該給香港觀眾看嗎? 


(圖/拍香港的故事,黃肇邦經歷不同規格、不同團隊的創作歷程,對於拍攝紀錄片的方向也在不斷修正;攝影/何阿嵐)

所以想留在香港,做一些香港題目,《伴生》很多人看,因為 subject ,電影本身多人看,不是因為我黃肇邦,一定是因為東華三院,很正常,因為人家的服務受眾很多,大部分觀眾都因為東華三院而來,東華是超級好的合作單位、超級 respect,但做《伴生》的時候卻是我自己在創作上感到最迷惘的時間,所以《伴生》出來的感覺,雖然很適合香港人看的紀錄片,但完成那一刻,知道作品還有很多缺陷。

很多人說《子非魚》比《伴生》好看,因為裡面有創意,用友情去說貧窮、 看愛情,去看家庭,都是來自導演的觀點。我去到台北電影節、自己再看一次《伴生》,那時候我就明白這個香港故事,帶出去海外給觀眾看時,如何成為世界共通的語言,依然有距離,我是不是還要繼續做呢?還要做紀錄片嗎?

但在香港,沒有人會跟你討論紀錄片的創作,而電影去不了很多地方放映,是因為創作的基礎以本地觀眾為主,對我來說,紀錄片是需要創作力,將一大堆素材,即使一些沒有拍到的東西,透過剪接方式展示、表達出來,讓不同人都明白,這些感悟是近年創作、在外地交流時所感悟到的。

到拍攝《3CM》 時,是因為認識了主角 Rebeca,了解完她的故事,有很大的感受,想用很傳統的紀錄片手法,不要想那麼複雜,想重新來過,做好一個訪問,做好一個人的故事,然後一步一步去拆,一步一步用自己有的技巧、技能,經驗,去試試掌控一個完全很獨立的故事,想看自己適不適合再拍紀錄片。

.封面照片:《十方之地》導演黃肇邦;攝影/何阿嵐

何阿嵐

來自香港,以電影營生。"我更感興趣藝術家的生活,而不是他們的藝術" -Philippe Garr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