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現團結的力量就是解藥:訪談《老橡樹酒館》導演肯洛區、編劇保羅拉維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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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2
  • 採訪
    沈怡昕
  • 沈怡昕

據說,《老橡樹酒館》(The Old Oak,2023)會是肯洛區(Ken Loach)導演生涯最後一部作品。
  
《老橡樹酒館》聚焦已經凋零的英國礦業小鎮的「難民」。當這些來自歐洲之外的移民,和小鎮上的好心人,當兩者被當作「外人」挑撥離間,幾個孤獨的角色該如何化解彼此內心的心結?無論是,《我是布萊克》(I, Daniel Blake,2016)社會福利制度、《抱歉我們錯過你了》(Sorry We Missed You,2019)零時契約(Zero-hour contracts)、或《老橡樹酒館》移民議題,拍攝於英格蘭北部的「新堡(Newcastle)三部曲」,仍舊是肯洛區的起手式:底層如何放下固執,化解理應化解的歧見,團結面向共同的敵人。熟悉肯洛區的影迷都知道,從 1960 年代以來的創作,他反覆關注的主題就是,如何面對政府的強控制之下那雙「看不見的手」,與新自由主義機構所造成的種種權力不對等。
 
2023 年 5 月,筆者代表《放映週報》,參與坎城影展期間的「圓桌」訪談,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今年 87 歲高齡的肯洛區,在長年合作的編劇保羅拉維提(Paul Leverty)的攙扶下步向坎城電影宮頂樓的露台,10 個記者正在等候著他們。來的都是最堅實與團結的左翼影迷記者。肯洛區與保羅拉維提在此也不藏私,在這場訪談中對記者暢談他對「集體性」與「工會」的重視,意識形態明確且不含糊。

本篇訪談由筆者參與、共同訪問,並獲授權將完整內容撰寫刊載。訪談中,肯洛區與保羅拉維提,兩人從《老橡樹酒館》為何再次回到英格蘭新堡,一路談到合作的初心,並痛罵 80 年代末柴契爾對礦村與其工會的報復,如何導致團結的工會社群開始面臨集體性失落。肯洛區更回顧自己作為電影創作者的心路歷程、回顧 60 年代的 BBC,以及對當今年輕創作者的勇氣的肯定,並談及年輕創作者需要面對的困境與無力感。保羅拉維提則呼應肯洛區對大企業、英國公共電視台、電影教育的反思,並做出尖銳有力的批判。

※※

──昨天參加首映的記者表示,首映現場非常成功,恭喜您。您的電影帶給觀眾希望,我的問題是,什麼是讓你能夠再製作一部電影的原因,一部在這個憤世嫉俗的世界,持續為人類帶來希望的電影?
 
保羅拉維提:
就像我說的,是讓你早上起床的動力,不是嗎?我的意思是,對我們來說,早上醒來是如此基本的事情。就像 TJ 必須和他的狗「瑪拉」一起,才能找到早上起床的理由一樣。我想我們特別幸運,跟其他電影人一樣,我們能有這份非常令人興奮、醉人的工作。
 
實際上,我們經歷《我是布萊克》、《抱歉我們錯過你了》這兩部題材特別「硬」的作品、各方面來說都特別具有悲劇色彩的作品,都在英格蘭北部新堡(Newcastle)拍攝,也感覺還有沒說盡的故事,《老橡樹酒館》最後也在這裡取景。
 
所以,是什麼讓我們再次展開這段旅程?什麼讓肯決定復出?是什麼特別給了我們養分,讓我們長出勇氣,寫下這個故事?這必須回到我們開始一起工作的時,從《卡拉之歌》(Carla's Song,1996)開始,我寫過劇本關於在中南美洲內戰戰區中生活,受到美國的巨大殘酷對待的人們。我關心人們如何重建他們的生活?他們如何找到希望?(注1)
  
如何重建生活,這是我們的作品之間的一個不斷重複出現的主題。所以,我們在新堡附近,這樣一個礦業小鎮,當你與年長者交談,你可以看到他們過著非常充實的一生。當年他們在團結的工會中茁壯,一天八小時的工時,如今,在《抱歉我們錯過你了》卻已經變成了一天 12 到 14 個小時的工時。
 
這是一系列的政治選擇的結果。如何從一個正常運作的團結工會,變成了被孤立的一個個「個人」。他們像被綁在一個應用程式(application)上的狗一樣,沒有什麼能動性(agency)、對自己生活的控制權很小。你知道,在這些礦業小鎮,還有很多想說的事情還沒被說盡。當我們去這些礦業社區時,我們看到很多很多人搬來這,這些難民在那裡住進非常、非常便宜的房子。他們也是一個受到創傷影響的社區。所以,我們真的想問一個問題,那就是彼此如何滋養了彼此,一個難民的群體,和被擊破、凋零的工人社群?
 
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找到希望?人們如何從創傷中康復?
 
──導演是怎麼找得到精力來拍這部片?尤其以您現在的年紀和體力。另外,這次是真的要退休了嗎?還會繼續拍電影嗎?
 
肯洛區:
全是運氣,可以說完全是運氣,也有一部分是「霸凌」吧。一群比我年輕 25 歲的人在霸凌我,他們說「讓這該死的退休老人繼續幹活」(笑)。不,我是開玩笑的,這是運氣,絕對是運氣。如果你如此幸運,在一個這麼好的團隊裡,你真的會想要停下來嗎?但是,總會有那麼一刻,你知道的。做一部電影說起來容易」但現實是,這些工作體力上相當費力。我覺得,就像一匹老賽馬試圖再次跑完賽道,還要跳過障礙。你知道,我不想在跳躍時摔下來,所以很難預料到今年之後會怎樣。


(圖/《老橡樹酒館》電影劇照;捷傑電影提供)

很難想像再拍一部劇情片,但誰知道未來會怎樣呢?我的意思是,讓我們先熬過明天吧,明天下午有一場精彩的賽季末足球比賽。所以如果我及時回家,我就會收聽廣播。我不知道,今年能拍完這部片已經是難以置信的運氣,真的太幸運了,能成為如此持久和充滿創造力的一份子。

保羅拉維提:他太謙虛。當然健康方面需要運氣,但也需要一種激烈地涉入世界的決心,和對世界的好奇心。以及憤怒,對不平等的事物的憤怒。
 
我必須記住,光看《老橡樹酒館》這部電影,然後把它和其他(坎城的競賽片)電影作比較,有時很難看出,我們為這部電影付出了多少努力。例如,選角工作上,肯,和我們的選角指導卡莉克勞福德(Calleen Crawford),為了找到住在新堡附近的敘利亞人,這花了我們六個月的時間進行選角。你知道,要找到想參演並且有能力參與拍攝的人。肯洛區會在下午五點鐘準時消失,去看小學生下課,每天固定去看 40 個人,然後晚上 11 點才回家。這會讓一個 30 歲的人精疲力竭,更不用說他那個年紀了。所以這需要很大的決心,然後這些選角工作是在疫情期間進行,所以這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從這一切中恢復過來。所以我不再多說。假使肯不在這列席,我會多說一點。總之,不,遠不止「純粹運氣」那麼簡單。

──除了選角,電影中以酒吧作為核心空間,是因為酒吧在英國文化中扮演著類似於教堂的角色嗎?或是因為工會與左翼的支持者不上教堂的緣故嗎?(注2)
 
保羅拉維提:酒吧在英國文化中扮演著類似於教堂的角色,是工人階級下班後聚會、交流的場所。酒吧溫暖舒適的氛圍讓下班後的人們可以放鬆身心。導演認為酒吧在電影中扮演重要角色,象徵著英國的傳統和團結精神。
 
酒吧在英國文化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就像是工人階級的教堂。許多文化都有類似的場所。英國人生活寒冷的氣候中,所以酒吧裡有一種溫馨的感覺,人們在酒吧裡挨著壁爐聚會、交流。你從寒冷中走進來,喝一杯酒,然後你就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弗格斯克萊格(《老橡樹酒館》的主角)在電影中重新裝修了「老橡樹」酒吧,並且整修了「酒吧後面的空房間」這個在片中重要的空間。

一方面來說,「老橡樹」對英國人來說有著重要的象徵性意義。橡樹是英格蘭的一個傳統符號,象徵著智慧、堅毅。以及團結。因此,看到「老橡樹」的招牌被敲打、破壞,並被重新掛起,它似乎真的很適合我們的故事結構。你有一個關於「團結」的抽象想法,但我們需要關於人與人會面的具體的形象。所以,酒吧非常重要。這是所有這些衝突都可能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您的電影總是將地理位置(location)作為角色。您為什麼要選擇新堡附近的這個社區?
 
肯洛區:
這個礦業小鎮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們在一個縮影中講述了整個故事。因為那裡有礦坑,村莊就圍繞著礦山建起來了。與其他舊工業不同,像是造船業的小鎮,會混雜其他的產業,城市規模也比較大。礦業小鎮,我們稱為礦村(pit village)裡的所有東西都是集中的:人、礦坑、酒館、商店、礦工福利機構、教堂——「文明」的各個方面都在那裡,緊密相連。但當礦坑關閉時,一切都四分五裂了。人們離開了,沒有工作可做。
 
當礦坑還在的時候,社區運作良好。每個人都有工作,雖然工作很辛苦也很危險,但薪水足以養活一家。這裡有學校,你需要的一切。但關閉礦坑會摧毀社區。在那邊,有一張海報上寫著「關閉礦坑,殺死社區」,這正是發生的事情。
 
所以,《老橡樹酒館》裡講的就是這四十年來發生的事。這些礦坑大概是在1980 年代末,柴契爾政府關閉的。這是當時政府採取的政治行動,這些礦業社群和他們的工會在政治上有很強大的影響力,他們擁有強大的工會。當右翼政府上台時,他們將這些工會視為威脅,並無情地摧毀了它們。柴契爾做到了。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局面。 

──保羅談到您的前幾部作品的連結。它們都聚焦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例如礦工、貧困人口和移民。每一部電影都延續著關懷社會弱勢群體的主題,但不會只是簡單重復之前的角色或劇情。你怎麼看待你電影的延續性(continuation),與作品之間的差異?
 
肯洛區:
我的電影《我是布萊克》講述了一個生病的男人被政府逼迫工作最終去世的故事。這部電影揭露了政府利用「飢餓」作為武器,要脅、懲罰不服從者的惡行。這些「工作」是存在的,但你沒有太多選擇,就是這樣的低薪、長工時、惡劣環境的工作,你不做這些工作,就得餓死。這就是政府給我們的選擇。

所以,你提到我們作品的延續性,是對的,在《抱歉我們錯過你了》中,就是這些工作發生了變化,這部片我要談的就是讓你看到,我們要追溯到工人階級的鬥爭。這其實要追溯到柴契爾時代,本來我們擁有的:八小時工時、帶薪休假、有給薪病假。本來這些是工人階級,通過強大的工會贏得的權利,當保守黨贏得權利,工人變成原子化的個人,這些都沒有了。

我拍攝《老橡樹酒館》的礦村,是為讓了大家看到 80 年代私有化的後遺症,延續了上部片談到的這層「失落」。在這個小鎮的工人階級,或者更甚至說是「有組織的工人階級的力量」的失落,是國際工人階級鬥爭的一環,

就像剛剛保羅提到我們合作的契機,當年他是人權律師,他目睹美國支持的反政府恐怖分子在尼加拉瓜犯下的侵犯人權行為。這一點在我們在洛杉磯拍攝的一部關於移民工人鬥爭的電影《麵包與玫瑰》(Bread and Roses,2000)中再次呼應了這個主題。保羅曾住過洛杉磯。洛杉磯的墨西哥與中美洲移工經常沒有證件。幾乎每個清潔工都受到剝削,但透過有創意的工會組織者,他們的罷工獲勝了。我的電影都有著環環相扣的線索,重點不在「難民」議題,而是這些經驗背後的脈絡,因為這些脈絡具體化了社會最核心處的衝突。這些是正在發生的事情,所以總是最直接觸及社會組織方式的根源。

這就是為什麼右翼媒體仇視我的作品,因為我的作品直視社會的核心矛盾。


(圖/《老橡樹酒館》電影劇照;捷傑電影提供)

──可以請您多談談,電影中經歷過 80 年代右翼的年邁工人所面對的是什麼嗎?
 
肯洛區:
我認為最終一切都與政治和經濟有關,我的意思是,我們國家一整代人,活在柴契爾夫人領導時代的後遺症。柴契爾至今仍是這樣一個如此具有破壞性和惡意的存在,由她發展起來的工作精神和文化,是關於自我。這是關於我,我會自己找到出路,一切關於我和我的家人,「你」不存在。
 
我的意思是,她發展起來的文化是關於自我。「你」是我的競爭對手,如果我能從你身上獲利,我會的。如果我能與你做一筆划算的交易,我會的。如果我能以高價賣給你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我會的。那是她的哲學,這已經影響了好幾代人。所以工會變得孱弱。
 
當然,現在有很多、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說這是錯誤的,但有幾代人還是崇拜,甚至懷念那個時代的壓倒性力量。
 
保羅拉維提:不是幾代,就是那一代人。
 
肯洛區:是的,當然。因為我去電影學校演講(注3),我跟大家說,你們離開學校時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電影工會。當我剛在這個行業起步時,我以擁有工會卡為榮,但我立即問自己,我對工會來說夠好了嗎?嗯,你知道,那份對集體(collective)的自豪感。那被柴契爾夫人摧毀了,她的「遺產」就是殺死了人們對集體的驕傲。我認為現在它正在回來,我認為現在有一整代年輕人極度地想要關心這些問題。
 
你知道,我們很幸運,因為我們,我是指,我真的是從 60 年代就開始拍,我們因為已經做了很長時間,我的製片麗貝卡才剛在坎城記者會上,替我發言,她說我們可以籌集一點錢,其實不多,但就夠我們可以繼續工作。
 
但,相比今天白手起家的人,他們就沒這麼幸運,當他們沒有這些漂亮的履歷,這非常困難。你知道,因為大公司不會投資「他們不喜歡的電影」。
 
──你會考慮跟像是網飛(Netflix)或亞馬遜(Amazon Studio)這類「大公司」合作嗎?
 
肯洛區:
我還沒有嘗試過,我也不覺得我現在會需要。但我認為,未來人們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電影產業本質畢竟是一門商業,人們需要謀生。這意味著他們需要工作,而這不能只是慈善事業。所以,是的,我認為人們會這麼做。
 
保羅拉維提:而且他們也必須這麼做。你的問題很有啟發性,讓我想到了一個例子:亞馬遜。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亞馬遜帳戶,也永遠不想要一個。(從來沒有嗎?)沒有。
 
但在某些意義上,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姿態,因為窮人、想省錢的人會從亞馬遜購物。亞馬遜擁有龐大的基礎設施(infrastructure),包括通信基礎設施。《衛報》(The Guardian)等報紙實際上也依賴亞馬遜的的網路服務。拒絕大企業,就像說我要逼我自己不吸乾淨空氣一樣。因為它們在我們的生活中如此佔主導地位,在各個方面都伸出了觸手。這就像我說:我不用電力。大企業已經掌控了所有事情。
 
我們之前在《抱歉我們錯過你了》談過這塊,技術本可以幫助人們避免迷路,幫助人們與他人聯繫。但實際上,公司利用演算法和人工智能來實現最大利潤。以我們的電影為例,人們使用公司的程式工作,甚至沒有上廁所的時間,這對他們的健康造成了傷害。
 
這就是企業所做的。如果企業擁有不受限制的權力,我們將看到越來越多的人的生活被簡化,這是我認為人工智能的一大危險。這讓我想起了 16 世紀和 17 世紀的圍地運動,當時公地被劃分和私有化。
 
我認為我們現在正在做同樣的事情,只不過是在數位領域。所有的訊息、知識、學術成果、電影、報紙和藝術作品,都被這些極具權力和技術的公司所吸納。他們拿走了屬於每個人的東西,然後將其私有化,再以商品的形式出售給我們。我們再次允許他們從公地中偷竊,但沒有人注意到。
 
所以,你的問題真的非常重要。我們必須清楚地知道,誰從這些技術中受益,誰控制著這些技術,以及這些技術是否有助於民主化。答案是否定的,這些技術正在被私有化,然後以商品的形式出售給我們。我們需要問問自己,誰在創造這些技術,誰在發明這些演算法。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您提過公開提過你喜歡的老電影,包括:《單車失竊記》(Bicycle Thieves,1948)、《阿爾及爾之戰》(The Battle of Algiers,1966)、《金髮女郎之戀》(Loves of a Blonde,1965)、《嚴密監控的列車》(Closely Watched Trains,1966),哪些作品曾經激勵過你,讓你覺得眼前一亮,徬彿看到了電影的未來?
 
肯洛區:
受影響最深的電影,通常是你成長階段看過的作品,因為它們會在你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捷克 60 年代的電影,因為它們樸實、人性化、能打動人心。它們看似簡單,卻蘊含著深意和深層涵義。還有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當然我也非常喜歡。它們的作品主題是反映人們的生活和掙扎。它們奠定了寫實電影的基石。如果我們能在這堵牆上再添一塊磚,那就太棒了。還有另外一部義大利電影《木屐》(The Tree of Wooden Clogs,1978),是 Ermanno Olmi 的早期作品,但我認為它很棒。

說到新的作品,現在有很多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想要拍攝反映當下危機和衝突的電影。他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邊,但卻因為種種原因,被迫製作只能在網路上播映的短片。因為進入電影圈子和拍攝這些電影非常困難。
 
而我當年在 60 年代剛起步的時候,我們在 BBC 裡有一群人,每週都可以在國家電視台黃金時段播出 75 分鐘的當代戲劇作品。沒人會在播出前看到這些作品。想像一下如果是現在,會是什麼情況!過往,戲劇部門的主管會看過這些作品,並說「還不錯」。然後可能會引起一些爭議,但他會說,「別擔心,我會處理的」。現在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了。
 
可以說,正是因為那樣的環境,我才有機會製作電影。那些電影表現得還不錯,讓人們記住了它。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現在才能更容易籌到資金。但是,現在的人們卻很難擁有那樣的運氣了。人才輩出,但是你知道為了加入那個遊戲,你必須使盡渾身解術才能找到敲門磚、擠進那個窄門。

 


(圖/《老橡樹酒館》電影劇照;捷傑電影提供)

──當今的新銳導演,該如何面對自己國家的公共電視台的僵化的狀況嗎?來自電視台的資金至關重要,我們看到坎城影展為數不少的電影都有歐洲的電視台投資。英國的 BBC,也是英國電影的重要推手,但 BBC 內部的資源分配與政治立場也常引起爭議。另外,您怎麼看由這些公共與私人電視台率領的國際合製電影的未來?
 
保羅拉維提:
這真是個好問題。你知道,在英國,保守黨的右翼份子們可忍受不了 BBC。他們認為 BBC 是個左派的組織。
 
不過,如果你客觀地看待 BBC,你通常會發現,他們在整體上仍然非常支持國家。這在當今重大議題的報導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例如伊拉克戰爭,甚至是最近的搭乘小船的難民報導。BBC 跟隨右翼報紙和政府的進程(agenda)。你可能會認為,這是英國在各方面都分崩離析的一個例子,像肯之前也提到過的那樣。
 
但是,另一方面,你也必須為 BBC 辯護。如果你收聽過 BBC 世界頻道的一些紀錄片,你會發現那裡有珍貴的內容、音樂和文化,以及一些很棒的調查性新聞報導。如果你不捍衛這些,我們最終會變成像美國那樣,那裡就只是川普之地,人們思想還停留在過去。或者像意大利或西班牙的電視台一樣,簡直可笑。
 
肯洛區:但,我的意思是,這完全符合保羅前面談到的。 資本主義必須擴張,它永遠達不到一個可持續、靜止的水平,然後說:不,我們不會再收購任何東西了。

它必須一直擴張,這就是其經濟原則。因此,如果有任何東西歸公共所有,企業就會去收購它。
 
但,有些東西必須像我們的醫療保健服務(NHS)一樣。當 NHS 成立時,是以十分民主的方式在運作的,每位護士、醫生、清潔工和餐飲人員都與國家衛生局簽訂契約,國家衛生局由國家所有。因此,每位工人都有權加入工會。每個工人都有好的工資。每位工人都是這項偉大服務中,有尊嚴的工人。現在,NHS 已經私有化了。
 
什麼被私有化了?醫院的清潔、供餐、護理、手術。當然還有牙科也私有化了;你的耳朵,你不能請耳鼻喉科看它們。除非它們是私有化的部門提供的。甚至你不能注射任何東西,這項服務私有化了。
 
就拿愛丁堡來說吧,他們剛剛建造了一家新醫院。 用公共資金建造這家醫院只需要三億英鎊。但在接下來的 25 年裡,我們將向一家澳洲的私營公司支付 13 億英鎊。這如果是你自己的私人帳戶,你絕不會這樣操作。但他們通過私人融資計劃做到了這一點,我的國家有一群人仍然認為這個案子屬於國家醫療服務體系的範疇。
 
如果他們不促使一項服務私有化,NHS 會用他們自己做的成本的三倍,用這個價格收購回來。因為,國家決心私有化醫療。它是一點、一滴地完成的。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們決心要拍賣掉財產。再舉個例,消防部門不擁有任何消防車。私有化!消防員坐上他們不擁有的車輛。
 
──英國社會面對這樣的「後遺症」,對你來說什麼才是對社會的解藥(The antidote)?
 
肯洛區:
《老橡樹酒館》故事中有一個美妙的時刻,兩個人突然互相了解。TJ 說,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他感到羞愧,而安娜卻表現出了善良。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來自安娜:「在愛之中沒有羞恥。」(There’s no shame in love.)

歧視、種族主義和對多元性的恐懼是我們社會的問題。但這個故事提供了一種解藥──同情心、理解和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這段場景之所以感人,是因為它不僅僅是一次交流;每個角色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得洞見。

這種洞見就是:展現團結的力量,就是對抗歧視和社會問題的解藥。團結是工人階級鬥爭中最傳統卻最強大的元素。我們作為個體,可能毫無力量,但集體的力量是巨大的。現在有很多活動和組織都在努力促進團結,但這是一場不平等的鬥爭。
 
因為右翼勢力控制了所有媒體。我們可以在社交媒體上做得很好,但右翼也能做到。社交媒體上充斥著惡毒的言論。我不會讀,也操作不了機器,但保羅會給我發一些東西。但在一日將盡,看到這些有毒的言論,真的是非常……其實網路上對立面的兩方,人們經歷過的非常相似的事情。這些筆戰讓你越來越著迷,但這裡面沒有空間,沒有「電影」的空間。

但,這就是當今我們要面對的鬥爭,不是嗎?這是一場鬥爭!

.封面照片:《老橡樹酒館》電影劇照;捷傑電影提供

沈怡昕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電影所MFA畢。導演、影評人、詩人、資深國際影展記者。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詩作曾獲台積電文學獎首獎,目前影評作品散見放映週報、釀電影、關鍵評論網、典藏ARTouch、OS,與粉專「CinemaAny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