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柏林】《No Other Land》:拍電影與抵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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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1
  • 黃瀚生

編按:2024 年柏林影展方於今年 2 月落幕,在本次柏林影展世界首映的紀錄片電影《No Other Land》,接連獲得「全景單元觀眾票選紀錄片獎」與「最佳紀錄片獎」,本片關注以色列佔領區的抗爭現況,並在影展現場大聲疾呼聲援巴勒斯坦之訊息。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黃瀚生於柏林影展現場撰寫之觀點評論一則,從《No Other Land》出發,敘述本屆柏林影展在「以巴衝突」與影展立場的相關爭議,並從作品討論的後續迴響,看見另一個以電影放映為始的公共討論場域。請見本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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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創造了活生生的脈絡,一個近似電影領域本身的濃縮現實。在此現實中,觀眾同時辨認出、迷失並再次找到自己。這種體驗的空間,我們稱之為電影。

── Hans Hurch,維也納影展前總監(注1)

 

第 74 屆柏林影展於 2 月 25 日落幕。今年影展爭議與風波不斷,從展前到頒獎典禮後,政治話題性十足。其中,最令人熱議的焦點落在德國官方文化部門、核心策展團隊、影展基層工作人員、參展導演等各方人馬對於「以巴衝突」的矛盾立場。影展作為一個提供民主對話與不同意見交流的平台,正面臨極大考驗。

回溯歷史,柏林影展創立於 1951 年時,即是面向冷戰鐵幕的「自由之窗」,為了重振戰後柏林的文化場景與影響力。長久以來,影展也憑藉其政治性的選片與鮮明立場聞名,毫不畏懼向受到政治壓迫的電影人聲援。例如去年,官方明確表態與烏克蘭、伊朗團結一致的立場,選映大量相關電影作品並舉辦活動提高人權議題能見度;今年,以《My Favourite Cake》入選主競賽單元的雙導演 Maryam Moghaddam 和 Behtash Sanaeeha,面臨伊朗政府的限制出境令,影展也發布新聞稿表示抗議。


(圖/Yuval Abraham、Basel Adra,最佳紀錄片《No Other Land》其中兩名導演;2024 柏林影展提供)

然而,面對以色列政府數個月來在加薩走廊的軍事行動,與正發生於巴勒斯坦血淋淋的「種族屠殺」,柏林影展只在 1 月 19 日發出溫和無害的中立聲明:「我們向中東和其他地區,所有人道危機的受害者表示同情。」而未做出更直接的政治表態。由影展籌辦的官方活動中,僅有為期三天的「TinyHouse Project」,邀請大眾前往位於波茲坦廣場上臨時搭建的小屋子,與兩名計畫發起者談談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現況。

不滿於柏林影展主辦方的消極作為,近 200 名受邀參加本屆影展的電影工作者,連署聲援巴勒斯坦,並表達對「德國公家機關審查言論的政策感到失望」;少數電影人則響應「Strike Germany」運動(注2),例如 Suneil Sanzgiri、Ayo Tsalithaba、John Greyson 等導演宣布撤出論壇延伸(Forum Expanded)單元的影片放映;數十名影展工作人員也共同聲明:「像柏林影展這樣的國際平台,我們作為選片人、顧問、主持人和掌握空間的人⋯⋯,應當對當前巴勒斯坦平民面臨的攻擊,發出嚴厲抗議。」

在 2 月 24 日的頒獎典禮上,許多評審與得獎影人,同樣做出立場鮮明的政治表態,呼籲「即刻停火(Ceasefire Now)」。猶太裔美國導演 Eliza Hittman 上台時冷靜地説:「沒有正當的戰爭。人們越想說服自己戰爭的正當性,越會深陷這可怕的自欺行為。」最佳紀錄片獎,頒給了本屆柏林影展唯一選映的巴勒斯坦電影《No Other Land》,三名評審表示這個決定是無異議通過。評審之一的法國導演 Véréna Paravel 熱烈地講述:

「對我們而言,這是唯一的電影(no other film)。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的非法軍事佔領和定居式殖民是無可否認的。這部非凡的電影,展示了現實裡難以置信的可怕,還有忍受這般可怕的人們,他們難以想像的堅毅和樂觀。世界著火了,我們許多人卻對此視若無睹。本片有一些勇敢、美麗的靈魂,他們的家庭和房屋被無情地摧毀。希望世人能正視這部電影。」


(圖/《No Other Land》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No Other Land,關於權力的故事

由兩名巴勒斯坦社運人士(Basel Adra、Hamdan Ballal)和兩名以色列記者(Yuval Abraham、Rachel Szor)共同執導,《No Other Land》累積近五年的第一線拍攝素材,從 2019 年夏天到 2023 年冬季,章節式地紀錄下導演 Basel Adra 在約旦河西岸的 Masafer Yatta 家園及地方社群,即使經年累月遭以色列軍方用推土機破壞家屋、斷水斷電,甚至拆除教育兒童的小學,依然堅持不懈、頑強抗爭的漫長過程。

Yuval 提及學習阿拉伯語後,接觸不同來源的知識和資訊,政治立場從此改變。法律系畢業的 Basel 卻嘲笑 Yuval 斤斤計較於相關新聞報導低落的觸及率,「你以為寫幾篇文章,就能改變什麼嗎?這裡的抗爭已經數十年了。你要習慣遭遇失敗,我們(巴勒斯坦人)生來就是輸家。」然而,Basel 也坦言生命中的恐懼,害怕無法繼承同為異議份子的父親的堅強意志。

在世界首映的現場,Kino International 偌大的戲院內,上百名觀眾專注看片的獨特氛圍,激烈的映後交流討論,也讓筆者印象深刻。伴隨著抗議人士在影廳後方不時地呼喊標語:「從河流到大海,巴勒斯坦將獲自由。(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 Palestine will be free.)」有觀眾難掩情緒,用顫抖的聲音向導演們提問,「當人們正不停地死去,你們來柏林的感受如何?」


(圖/《No Other Land》世界首映現場,全場觀眾起立鼓掌;黃瀚生提供)

導演 Yuval 表示,本片試著展示「佔領區的真正現實」。由於現實中的權力不平等,以巴之間,甚至他與 Basel 之間。本片並非一個平衡報導雙邊的故事。當近 500 萬巴勒斯坦人沒有投票權,「這不是民主,這是種族隔離」。透過電影,或許更多觀眾能在情感上同理巴勒斯坦人的生命經歷,並理解到系統性的不公不義。

片中,兩人也共同思索著,拍出電影,觀眾看見、感動完後,接著呢?還能實際做什麼,進而推動改變?電影後半,Basel 冷靜的影片旁白一語道破:「這是一個關於權力的故事」。多年前,英國前首相 Tony Blair 曾在保鑣團團保護下,短暫造訪 Masafer Yatta 七分鐘,他帶來的媒體關注,讓當地居民暫時免於以色列政府的無止盡騷擾,直到世人再度淡忘。

影展提供觀眾們一個集體的文化體驗,離開戲院後,留下了什麼,則是各自的課題。電影裡,Basel 和 Yuval 兩人多年戰友般的同袍情誼,體現了人們可貴的道德勇氣,即便文化背景、國族身份不同,對話與合作仍然可能,更能攜手展開行動、抵抗強權。

「這是唯一的家園,也是我們為之受苦的理由。」(There is no other land. That's why we suffer for it.)


(圖/《No Other Land》導演 Basel Adra 之 IG 貼文;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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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No Other Land》團隊回到拍攝地,舉辦了首場社區放映,記者、社運人士與當地住民集聚一堂,觀賞這部震撼人心的作品。導演 Basel Adra 感動地在 IG 貼文中寫下:「即便佔領者嘗試摧毀我們,Masafer Yatta 依然存在,並將持續為自由而戰。」

.封面照片:《No Other Land》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黃瀚生

臺大外文系畢,自由譯者,迷影寶貝,「還不算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