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共同實驗的同學，到協力創作的夥伴──《邪惡根本不存在》剪輯指導山崎梓專訪

編按：日本導演濱口竜介作品《邪惡根本不存在》，甫於 2023 年威尼斯影展獲得評審團大獎，也即將在本月登上臺灣院線放映。在剛剛落幕的第 17 屆亞洲電影大獎，《永遠愛著你》、《在車上》等多部濱口竜介作品之剪輯師山崎梓也因入圍獎項而受邀出席。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翁煌德於典禮現場與山崎梓進行的簡短專訪，其中提到兩人在《禮物》與《邪惡根本不存在》兩部作品的分工方式，還有山崎梓對濱口竜介工作方法的觀察分享。請見本篇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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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屆（2024 年）亞洲電影大獎稍早於香港落幕，濱口竜介的執導作品《邪惡根本不存在》（Evil Does Not Exist，2023）獲得六項提名，最後在黑澤清為首的評審團之下，該片抱得最大獎最佳影片。這也是繼去年獲得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銀獅獎後，該片又一次榮膺國際大獎殊榮。

《邪惡根本不存在》的故事背景在長野縣的小村落水引村，東京一間公司看準這裡的湖光山色，於是決定在此開發觀光營地。但當地人深怕都市開發會破壞當地風貌，始終感到抗拒。在公聽會上，住民依然不能接收大公司的企劃，雙方的誤解只是不斷地加深⋯⋯。

對於習慣濱口竜介過往風格的觀眾，初看《邪惡根本不存在》大概不太習慣，儘管作品中仍有生活化的對話交鋒，但電影一開場就是森林的長時間空景，石橋英子的配樂儼然成為作品的中心，一種對自然界的敬畏、乃至一種神秘主義氣息籠罩了整部電影，敘事反而為之淡化。

若是知道《邪惡根本不存在》的創作源起，便會知道作品為何會成為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形貌。此案的起源是《在車上》（Drive My Car，2021）的配樂石橋英子拜託濱口竜介為她的現場音樂表演製作無聲影像，濱口竜介後來完成了長度半小時的短片《禮物》（GIFT，2023），卻也更近一步在同樣的場景上加入了劇情，完成了《邪惡根本不存在》一作。這解釋了為什麼該片似乎是以配樂先行，敘事反而顯得較為簡潔。

本片的剪輯指導山崎梓小姐以「姐妹作」稱呼《邪惡根本不存在》與《禮物》兩部作品，今年她以前者剪輯指導的身分提名了亞洲電影大獎，也特地來到香港參與盛會。她與濱口竜介合作包括《景深之中》（The Depths，2010）、《睡著也好醒來也罷》（ASAKO I & II，2018）和《在車上》等多部電影。在以下訪談，她將談到自己與濱口竜介的過往的合作經歷與工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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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談談與濱口竜介導演最早合作的緣起？

山崎梓（以下簡稱山崎）：其實我們是研究所同學，都是讀東京藝術大學映像研究所。濱口導演在拍攝進入主流的電影之前，我們已經有嘗試過很多實驗性的作品。一開始我也在想說，為什麼要找我，而不是找其他人呢？後來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是初出茅廬的電影人，也就是說都是新手。他可能覺得比起找專業的人，找一起能夠同心協力、一起實驗的夥伴更加安心。至於到底為什麼找我？可能是因為我就是有空吧（笑），所以他就突然想起我了，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同學。

──我在訪談當中曾讀到濱口導演拍片幾乎沒有區分 OK 跟 NG 的鏡頭，幾乎所有的素材都有可能到最後被使用，而且還會邀請許多工作人員一起來檢視素材，這個是真的嗎？這樣的做法在日本業界常見嗎？這一次也是延續這樣子的工作方法嗎？

山崎：沒錯，這就是濱口導演的工作方式，我們會花一整週的時間看完全部素材。在日本的話，這種導演跟剪輯師花一整週的時間一起看原片素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幾乎聞所未聞，大概只有濱口導演會這麼做。其實我也不是參與過很多作品，但是我知道跟濱口花一整個星期去看原片素材是非常、非常珍貴的過程，對我來說是很奢侈的。我想外國人恐怕很難理解日本電影的剪輯時程通常是非常、非常短的，居然有一個星期去看素材真的很難得。

──通常有多少人會一起檢視？

山崎：基本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有的時候監製會過來看一下，但是大多數都是我們兩個人。

──這一次也是延續這樣的方式嗎？

山崎：其實這部作品也是這麼做的，不過雖然我們兩個人的名字都在演職員表上掛上剪輯指導的欄位，但我其實我主要是《禮物》的剪輯指導。濱口導演主要才是《邪惡根本不存在》的剪輯指導。不過兩部片是共同製作，可以說是姐妹作，所以就同時放上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所以我們都有一起看全部的原片素材。

──請說明一下《禮物》和《邪惡根本不存在》這對姐妹作的關聯。

山崎：會有這一次合作的原因，是因為去年來香港參加 AFA（亞洲電影大獎）的時候，配樂石橋英子小姐也在，濱口就問我有沒有意願也來做《禮物》的剪輯。本來這個作品東西就是從《禮物》開始的，《禮物》是一個先從音樂開始的作品。可是在拍攝的過程就好像拍攝出了很美、很美的東西。然後，就想說其實也可以獨立出一部電影，額外拍下來的內容就發展成了《邪惡根本不存在》。所以，是先有《禮物》才有《邪惡根本不存在》。

──《邪惡根本不存在》是一部配樂相當突出的作品，剪輯是不是也要充分配合音樂呢？

山崎：這部片的剪輯是主要是濱口導演本人，所以我也不太好說太多，但是這部片是先有音樂才有影像，所以比起其它作品，我們確實會比較重視如何配合音樂。

──那在眾多的素材當中，你會依據什麼標準做出選擇？以及是否有跟濱口導演意見不合的時候？

山崎：是的，通常我們會看那個節奏，也就是演技的節奏，而且是演員彼此講對白時是不是有對的感覺。當然每一個鏡頭也都會有不同的條件需要去調整。至於一開始會放哪些素材，主要還是看濱口導演自己會去選擇。其實還是會區別出所謂的 ok take，但是一直剪輯下去的時候，有的時候也會覺得另外一個 take 比較理想。

所以，一開始還是會從一個 ok take 的鏡頭下去剪，不過之後也是會有調整或者變動的。有的時候也會有意見不合，可能我會覺得明明另外一個鏡頭比較好，我通常也會去表達自己的意見。不過我也不會太過於執著，因為我也知道一直剪接下去也可能會產生不同的變化。

──感覺導演長期以來的作品，似乎特別偏好主鏡頭（Master shot）的使用。是不是在拍攝的時候也嘗試了各種鏡頭，但是在最後剪接的時候總是會偏好使用主鏡頭呢？

山崎：回去講《在車上》好了，有一幕是大家去翻譯的家裡用餐，那個主鏡頭真的是好看到完全沒有話說，真的是拍得太好了。就算有拍其他鏡頭，我也不是很想用，雖然，最後我們還是有用了一些其他的鏡頭，我本來真的覺得用主鏡頭就已經夠看了，畢竟如果我們要把其他鏡頭放進去，那這些鏡頭也必須更好看才行。

確實，我們經常會有的狀況是，主鏡頭已經拍得很好了，所以才會忍不住完全只使用主鏡頭。至於我跟濱口導演是不是都比較傾向使用主鏡頭呢？其實當然也是要看作品，這並不是喜好的問題，而是真的要看那個鏡頭拍的好不好。

──有沒有什麼影響妳個人比較深的導演和作品呢？

山崎：我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如果真的要說的話，那就是我跟濱口導演合作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因為這部作品，我對剪輯的意識產生了很大的變化，所以要說影響我最深的導演那就是濱口導演囉。不過我不知道是他影響我，還是他把我耍著玩（笑）？

──耍著玩？請多說一點（笑）。

山崎：先別說他耍我玩的部分了（笑），《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讓我知道原來我有多麼不懂電影剪輯，所以真的影響我很深。

──這一部作品可以感受到濱口導演在創作上的轉向，首先是對白變少了，有著長時間的空景。請問您怎麼看待這個轉變？

山崎：我也覺得導演變化很大喔，尤其是表達故事的方法和拍攝的方法。這次是用了石橋小姐的音樂，所以拍攝的方法本來就已經很不同了。相信也因為在做這個電影的方法跟平時是不一樣的原因，所以我們發現的東西、看事情的角度也會有變化。而且重點是我真的感受到他拍的非常盡興。

──未來是不是也會嘗試拍攝一些商業的剪輯作品呢？

山崎：我其實也做過日劇。想嘗試恐怖片吧！還有我也沒嘗試過純愛類型的題材，很想試試看喔。

──《邪惡根本不存在》將在臺灣與觀眾首次見面，是否有什麼話要跟臺灣的觀眾說？

山崎：大家可能會感受到前所未見的濱口導演。我相信這一次會讓大家有著美好的體驗，請支持這部電影。■

．封面照片：《邪惡根本不存在》剪輯指導山崎梓出席典禮現場；第 17 屆亞洲電影大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