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人告別曾經凝視的時代——許鞍華紀錄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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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3
  • 黃香

詩是文學的起源,可吟詠可入歌,音韵是詩的靈魂;紀錄片是電影的原初,昔時靜默後來有聲,影像與聲音是電影的本質。以紀錄片呈現詩人誦念詩詞再自然不過,是文字、聲音、影像三者完美的結合,同時為詩人與作品留下珍貴的影音記錄,文學有了另一種想像的存在,擴大並深化了文學的光譜。身在亂世,生命與創作起起伏伏,詩是許鞍華安定自己的方式,內容與形式皆是如此。在疫情高峰、題材極小眾、紀錄片形式相對冷門種種限制中,許鞍華找到創作自由,高明的創作者約莫如此。

《詩》(Elegies,2023)的形式素樸簡單,中英文片名都只有極簡一個字,形式回歸樸簡,內容卻無法簡單,因為一個城市失去了自由,太多人被迫離開,告別曾經的家國。《詩》不只是關於人與詩,也關於離散與漂泊,關於生活與抵抗,關於香港人的精神與意志。許鞍華無法置身事外客觀記錄,她必須入鏡不斷提問;她大學主修英國文學,學生時代發表過英文詩作,順乎本性對文學的熱愛,完全擔當得起對談人的角色。世界因疫情封鎖,所有可能的電影拍攝計畫都停擺,這才讓許鞍華回過頭去,以紀錄片探索初心最愛,全片或可名之為「詩人與導演關於詩、生活、靈魂的對話」。

詩是最精練的文學形式,《詩》是很私密的紀錄片,導演不只是旁觀者,而是介入很深的參與者,許鞍華以入鏡暴露自己的方式,表達對詩的熱愛與尊敬。全片結構規矩:序曲是一連串簡短談話,淮遠、飲江、鄧阿藍、馬若等詩人,談詩是甚麼,並借用歷史影音資料照片,追懷已歸天的作家西西與也斯;絕大部分篇幅專注於靈魂人物黃燦然及廖偉棠,構成全片核心論述;終章訪青年詩人黃潤宇談詩的功能。戲至終局,許鞍華也變成受訪者,自我表白為什麼要拍這樣的文學紀錄片。

《詩》的主要受訪人黃燦然、廖偉棠都是離開的人,以不同的理由——黃燦然自嘲「經濟流亡」深圳郊區,或許是想以較低的生活開銷換取財富自由;廖偉棠移居臺灣在大學任教,活躍於文化界,應該是為了言論自由。這看似刻意的選擇其實是因為只有他倆相對願意在鏡頭前暢所欲言。黃燦然與廖偉棠的出走反倒讓兩人敞開胸懷言說;身處香港的詩人,其「沈默之聲」映照出故鄉一言難盡的壓抑與險惡。許鞍華自陳訪問時,常在紙上寫下幾個問題,但開機之後一切都是隨機應變。「譬如廖偉棠唸詩其實我沒有叫他唸。他想說就說,不說就不說,他讓我拍甚麼就拍甚麼,其實沒得按我的(想法)。」(注1)正是這樣的隨性與開放,讓《詩》節奏流暢,透出難得的自然韵致。

黃燦然性格孤高灑脫,生活樸實清簡,用「安於冷落是一種清高」(坤生岳美緹語)形容他再適合不過。他徹底實踐自況之語:「努力不賺錢,一無所有才寫詩」,沒有深刻的熱情支持斷不能堅持至今。許鞍華問:「如果有人要你修改詩作你作何感想?」黃燦然毫不遲疑:「要改就死後再出版」。這是做人的骨氣,創作者的尊嚴,聞其言令人油然而生敬服之情。黃燦然是全片中唯一用國語吟誦的詩人,也許是因為他出生於中國,或者希望有更多華人聽懂他誦念的詩文,也可能是想展現多聲腔語言的能力。參照黃明川的紀錄片《櫻之聲》(2014),或有相似類同之處,片中現身的臺灣日治時代作家,包括:黃靈芝、錦連、羅浪、林亨泰、陳千武等「跨語世代」的現代詩人,很多時候他們誦詩、受訪都說國語。我好奇為何詩人與作家不說母語便就教於導演。黃明川解釋道:「那是很曲折的語言學習過程,說國語也可以展現自身多聲腔語言的能力。」

比之黃燦然,廖偉棠的性格與作品都截然不同。黃燦然擅長白描,他的詩仿佛是在路過小巷弄或者小店鋪時,無意間窺見的庶民日常生活截面,素直的文字有他細緻深邃的人性觀察,對人的愛與寬諒。廖偉棠於 2018 年全家移民臺灣,在北藝大擔任教職之外兼顧親子教養,他懷抱左派理想,詩作意象冷冽凝鍊,有學術中人精於詰問辯證的冷靜,每常討論膚淺與深刻,抗爭與犧牲,香港與臺灣等等家國政治議題。廖偉棠居住過兩岸三地,對政治影響生活之深與廣有通透的理解,堅心以攝影、音樂、詩作表達胸中塊壘,並積極參加社會運動。許鞍華無心插柳,找到兩位願意在鏡頭前好好言說的詩人,恰正好代表兩種不同的書寫策略與風格,他們告別我城,離散漂泊,以各自的創作臨對生命的掙扎與挫折。

奧登(W. H. Auden)說:「詩人,在一切之先,是戀慕語言的人。」模仿詩人名言戲作:(電影)導演,在一切之先,是戀慕影像的人。今(2024)年 2 月 29 日才剛病逝的電影理論家大衛.鮑德威爾 (David Bordwell)如此評價許鞍華:「她的電影向來有堅實的劇本,心思細密的表演。她從其演員得到超卓的演出,亦讓他們透過很多『靜默時刻』(quiet moments)去表達角色情感。另外,她不拘泥於單一類型,她什麼都試過!……從動作片,到家庭戲劇,及歷史大觀(historical spectacles),統統都要試去探索。」(擷取自「明周文化」)許鞍華跨過各式電影類型,終究回歸電影原點,以紀錄片呈現香港喧囂與靜默交錯的時刻。

香港詩人說「五十多年後看不見香港」;策蘭(Paul Celan)在獻給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詩「一片葉,無樹」中早有先見之明:

這是什麼世道
一回對話
幾乎就成罪過
因為暗示了
太多被說出口

我們的時代很壞:疫病肆虐才剛過去;烏俄之戰已經打了兩年多;以巴戰火在加薩走廊的殺戮加劇。而今香港已經變成「一回對話幾乎就成罪過」的城市,人特別需要藝術安頓身心,可以是文字的詩,可以是影像的《詩》。

.封面照片:《詩》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黃香

藝評人。喜歡文字、聲音、影像;喜歡騎鐵馬, 打羽球,走古道。先主修英美文學;後研習電影戲劇。英美文學譯作有三;謀生之道與文學或電影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