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合海島的動能──專訪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總監黃胤毓、策展人翁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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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8
  • 採訪
    翁皓怡
    蔡曉松
  • 翁皓怡

2023 年 11 月下旬,第一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於沖繩那霸市舉辦,包括開閉幕片、競賽單元、焦點影人、VR 放映,共有 38 部不分長短、來自環太平洋地區的電影進行公開放映。主要電影播映場館與主競賽頒獎典禮集中於那霸市國際通周圍,包括櫻坂劇場、那霸文化藝術劇場等地。影展以沖繩作為中介點,集結環太平洋各島國的電影、創作者、製片人,如其名地圍繞著「海洋」,娓娓道出自己的民族故事。

除了影展選片、放片之外,電影節也開拓「產業」製作端與「觀光」異業合作兩大面向,有沙灘戶外放映電影、工作坊、提案大會等活動。整個「環太平洋」之大、之廣,影展該如何定位自己的位置?臺灣影人在沖繩扎根,如何開展交流協作?沖繩作為聚合點與出發點,又如何展開其國際視野?本期《放映週報》專訪 Cinema at Sea 影展總監黃胤毓、策展人翁煌德,分享影展籌備過程、行政,乃至選片與主競賽規劃,望從第一屆影展形貌,照見此區域電影產業、創作發展之可能與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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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請介紹影展的基本論述與概念、籌辦契機,與準備時程。在這之中,選定沖繩的特別意義為何?

黃胤毓(以下簡稱黃):我從 2018 年始在八重山一帶做田野,當時剛好石垣島有間度假村飯店,想將一直以來在沙灘舉辦的音樂祭改成電影節,於是,我們就企劃在度假村海灘放映音樂紀錄片《小島大歌》(Small Island Big Song,2019),用音樂和影像串連民族。回到最源頭,一開始其實沒有這麼明確的環太平洋定義,只有確定要往「海」的概念走。我們原先決定在 2019 年的 11 月,錯開當地觀光的旺季,辦了三天,雖然很短,但團隊已經有了雛形,中心成員都已聚集妥。我們想 2020 年也要做下去,不巧碰到疫情,2021、2022 年都有勉強舉辦,但規模實在太小。一直到去年才重啟整個計畫,希望正式舉辦第一屆的 Cinema at Sea 影展,首先變更的是地點,考量到石垣島太遠,交通較不易達,決定還是拉回沖繩本島。那時我們重新創了 NPO,做了組織內部的調整,才有了現在影展的樣子。

翁煌德(以下簡稱翁):疫情給了我們更多時間去思考,包括選片,我們不想再只辦很短、規模很小的影展,我們希望至少辦個七天,才能讓大家看到影展的企圖,跟可能的持續發展。節目部分,第一屆徵件比較有難度,大家對環太平洋的概念也比較陌生,但我們希望透過影展論述、徵件和選片的方向,把沖繩、環太平洋的力量集中起來。以前沖繩是獨立的琉球王國,後來被日本統治,又經歷美軍佔領,有著多元的文化,也因此移民非常多,很多沖繩人往外擴。所以,我們希望透過影像的力量與創作者的聲音,把這些散出去的沖繩、環太平洋精神集結。紐澳有很多影展,但歐美選片人其實不常去那邊選片,因為地理位置比較遠,我也希望沖繩能作為一個中繼站,又是觀光勝地,我們未來能夠成為環太平洋區域影展的代表。當國際選片人想到此區域、民族的電影時,能夠來這裡看片、選片,這樣也就延續了沖繩的歷史地位。


(圖/擔任影展理事之沖繩導演東盛愛華,與影展大使尚玄,出席開幕活動;2023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環太平洋」是影展的主體,具體來說,如何定義這個概念?

黃:當初定義環太平洋,主要參考兩個地圖,一個是南島民族的分佈圖,從整個日本的最南端,切到臺灣東海岸,是一整個大的南島文化區,很多沖繩的織布、工藝品,跟音樂,都跟臺灣原住民有交流,也影響到政治,比如兩邊締結的姐妹市等等。我們想把這個跟自身有關,又非常國際、多元的文化討論帶出來。而另一個地圖則是「世界的沖繩人」(Worldwide Uchinanchu Network)的版圖,因為沖繩長年在歷史上就有許多人移民到夏威夷、南美等地,所以會說沖繩人分佈在「世界」。於是,這兩個地圖疊在一起就定義了我們的「環太平洋」。

──最開始看到影展介紹和選片時,首先會想到民族誌影展,你們希望發展的影展特殊性是甚麼?與已存的各大國際影展,如何做出區別?又,有沒有哪個當地或國際的影展是你們主要的學習、參考對象?

翁:我們參考、觀摩了許多沖繩當地,或是其他海島、紐澳地方的影展,但他們比較專注在當地島嶼本身,所以,跟我們想開拓的國際視野又有些不同。最主要的學習對象,我覺得會是夏威夷國際影展(Hawaii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因為夏威夷本來就是美國的一州,所以影展連結美國業內的資源和創作能量,但又避開西方凝視、避開把夏威夷視為觀光異地的眼光。所以,這次也請到他們影展總監 Beckie Stocchetti 來擔任競賽單元評審。

現存的沖繩國際電影節,是以日本、沖繩在地電影為主,他們有一定的資源,但比較不考慮國際視野,算是當地影展,較少有國外影人、國際電影參與。所以,我們在選片和策劃上也希望做出區隔,片量、視野都會有所不同。

黃:除了夏威夷國際影展,紐西蘭的一些影展也是我們很好的觀摩和學習對象。我這裡指的比較不是選片或是節目,反而是產業面向。紐西蘭很多影展一直都關心自然氣候變遷、環境破壞、少數民族、轉型正義的議題,這些也跟我們的南島民族,甚至臺灣原住民有關。近年,沖繩人已經去聯合國主張自己為少數民族,這種民族性或精神都是相通的。在紐西蘭,毛利族一直都非常重視他們的文化,所以,辦影展時「工作坊」也都有在建立這部分。我們跟他們建立了人脈,一直有在了解、合作,這次競賽有一個獎項也是由 Doc Edge 頒發的紀錄片獎項。我覺得,去了解一個成熟的原民、民族誌影像製作,從方法論到執行都是非常重要的。


(圖/在放映與公開活動之外,Cinema at Sea 同時籌辦產業單元,以提案大會與工作坊聚集影人會晤;2023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想聊聊執行層面,能否分享影展的資金來源與架構?跨區域的合作單位,以及當地的電影院、放映地點,是怎麼找到並談成合作的?

黃:因為是第一屆影展,在日本要談到公部門合作比較難,這部分比例較低。這次有合作的是那霸市政府,提供我們一些場館,或是場地租金減免跟資金補助,其他部分則主要來自企業。也有臺灣跟沖繩「混血」的飯店企業贊助、提供場地。未來,我們希望多拉一些跨區的贊助或支持,像臺灣和其他亞太國家的資源、日本台灣文化中心等。也會想多發展觀光和戶外放映,畢竟去觀察整個產業就能發現,觀光業就是沖繩的支柱,希望跟當地觀光業建立更多合作。

至於放映的場館,櫻坂劇場是當地藝術電影院最大指標,一定要在此放映,而他們也很配合,合作愉快。另外,考量整個影展交通,我們不能再開太遠的點,所以決定維持在沖繩南部,國際通附近的場館做放映,跟外加一個海灘而已。

──規劃影展的時候,預設主要的受眾會是哪些人?

黃:我們就是分眾、分點去做,第一個就是影展部份,我們沒有要走那種幾百部片的大影展,但就是在預算範圍合理,規模也足夠的情況下去放適合的電影,帶出影展的論述和核心理念。第二個是產業面,我們這次有提案、工作坊的活動,目的是要培育沖繩下一代影視創作、製作人,並且讓不同地區的產業有交流的可能。比如這次華語的創作者來提案、選入主競賽的都不少,所以能讓臺灣、華語地區的創作者跟日本業界有交流、媒合的機會也很棒。第三個當然就是戶外放映的部分,這裡主要的客群就不只是影迷或是我們熟知的影展受眾,可以更往大眾、觀光客去發展,我們結合當地觀光活動與產業鍊,未來更希望能整合音樂。不過這部分就會需要音樂的策展團隊,這次沒有達成,但未來希望能加入,讓觀光和戶外放映這塊的規模擴大。如此三面向分眾,就可以分別去找不同的贊助商、企業,和部門,它們有各自獨立的資金結構,這在影展的運作上也比較好執行。

──選片部份,如何考量電影的類型?請跟我們分享選片的標準與經過,你們希望藉此提供觀眾怎樣的觀看取徑?

翁:整個選片的過程,我們跑了很多影展,總片量應該是上百部,在類型上我們也希望模糊劇情片跟紀錄片的分野,許多影展,比如法國馬賽電影節(Marseille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都開始放棄以類型框架、定義電影。所以,不論是競賽或觀摩單元,紀錄片、劇情片,甚至實驗電影皆有。選片主題則不外乎兩大元素:島嶼和海洋。許多島嶼都有被殖民的歷史,議題會觸碰到國族或個人的身份認同。我想要用主競賽當中的一部片《God Is A Woman》(2023)為例,說明我們大致希望透過選片帶出的「聲音」。這部片拍巴拿馬的庫那族人,過去有一位法國的奧斯卡得獎導演來庫那部落拍紀錄片,沒拍完資方就撤資了,這個紀錄片就此佚失。《God Is A Woman》導演 Andres Peyrot 來到部落,想要循線找到這部紀錄片,並且重新拍攝,賦予族人他們自己的聲音。這部片的拍攝理念和紀錄姿態相當程度地呈現了我們影展的精神,我們想要屏除西方凝視的觀點,由原住民用自己的視角與聲音,說出本地的故事。另一部片《Orpa》(2022)則是巴布亞島當地第一部電影,我們很開心收到這樣充滿本地主體性和意志的創作。

黃:針對紀錄片和劇情片的「不分類」與不定義,不只在影展面體現,在我們的產業面向也有實踐。為了要讓電影真的來自這些海島的視角,而不在提案或節目中再去複製某種文化殖民,我們就必須不分類型。因為這些島嶼國家很多創作者是從紀錄片開始拍起,紀錄片的數量遠遠大於劇情片,你所看到很多島國的劇情片很可能都是歐美國家,或是較有資源的強權國家創作者去當地拍的,但這不是我們要的。所以,我們把劇情片跟紀錄片擺在同一個平面做競賽,它的意義就是去鼓勵各式各樣的創作,這也是我們要在日本影展圈建立起自己品牌的定位。


(圖/影展競賽單元頒獎現場,評審團主席由伊朗導演 Amir Naderi 擔任;2023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觀摩單元之外,為什麼會想做競賽?你們如何理解競賽位於影展構成的必要?對於競賽獎項的標準、獎項對於獲獎者的意義,又有甚麼想法?

翁:競賽單元最實質的意義,就是鼓勵這些創作者,很多電影在我們影展做世界或亞洲首映,他們可能沒有很多資源去其他國家、去其他影展放映。而有過競賽資歷,對影片、對創作者來說也是非常加分,這是比較現實的因素。很多電影,例如新喀里多尼亞等太平洋的國家與地區,原來沒有英文字幕,電影導演、製作人並沒有投件、參加影展的習慣,但如果我們認真去看這些電影,裡面其實有很多非常有趣、美學也很到位的地方,我認為這就是我們影展的使命,去挖掘大家看不到的影片。能夠拉到這些島嶼的連結是非常有意義的,很多環太平洋島國其實是沒有電影院的,但因為現在拍電影的門檻降低了,人人有手機都可以記錄生活。我也希望我們把這些島國視為未探索的地帶,去看見不一樣的電影語言、看見沒有人關注過的故事。

這是我們在選片、策劃競賽單元的考量,至於下一階段——評選階段,則是完全交由評審做決定,不得不提,這次的評審團主席是伊朗新浪潮導演阿米爾納德瑞(Amir Naderi)。我們不會去干預評審評選,也不會給他們任何標準,就是希望既然已經將各式影片放在平等的平台上,就相信評審們的決定。

──回望影展漫長的籌備期,對於下一屆影展,有沒有什麼期許?

翁:我最希望活絡沖繩本地的電影產業,以影像促成民族交流,以及最重要的,讓當地的影像被看見,聲音被聽見。舉我們的開幕片《沖繩炙戀》(From Okinawa With Love,2023)為例,它就非常能表現我們的精神,片子拍的是沖繩攝影師石川真生的故事,她當年去美軍基地拍當地黑人的故事,其中談到的黑人在美國社群的位置與沖繩人之於日本本島人的複雜情結就很重要。沖繩人的主體性以及他們如何拒絕被文化殖民,到今天都還是個問題。在此,也特別提一下這次終身成就獎,我們向高嶺剛致敬,將獎項名稱取作「マブイ特別賞」(Mabui Special Award),「マブイ」在沖繩語裡是「靈魂」的意思,這也是某種文化象徵,我們將主體還給島嶼本身,讓他們自己來說話。影展要做的就是挖掘創作者,讓他們被看見,這就是我們前瞻的使命。

.封面照片:影展於安座真 Sunsun 海灘進行戶外放映;2023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

翁皓怡

臺大中文、外文系就讀中,第八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喜歡女性、紀錄、實驗,與散文電影。現經營 ig @cathparadi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