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羅場中,看見愛、焦慮與同理──專訪《小曉》導演靳家驊、監製王小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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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5
  • 採訪
    萬孟賢
  • 萬孟賢
  • 攝影
    蔡耀徵

曾以《大吉》橫掃 2020 年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最佳男主角、編劇與電視電影獎項的導演靳家驊,攜著優良電影劇本特優獎以及金馬創投之力,帶來首部劇情長片《小曉》(2023),一舉入圍本屆金馬獎七項大獎。

《小曉》是臺灣第一部以「過動症孩童」做為切入點探討非典型家庭關係的電影長片,靳家驊與監製王小茵既是工作夥伴也是夫妻,在處理與自身生命經驗十分貼近的主題時,免不了從生活取材,而身為創作者,如何利用作品轉化私人情感至社會公益的層次,並將包裹在其中的善意與同理心推及至觀者?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兩位影人,從故事發想、製作歷程,一路談到他們初次為人父母,在養育女兒過程中體悟到的社會觀察,以及關於「家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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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劇情片之前,靳家驊已做了 10 多年廣告導演,工作接案十分繁忙,直到女兒出生後,對「人」的議題產生興趣,進而轉向創作短片。與此同時,他觀察到女兒出現疑似過動症的傾向,開始思考,萬一她真的有別於常人,那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小曉》劇本概念於是萌芽。隨女兒成長不停修改,漫長發展過程中,靳家驊先去拍了《大吉》、《夏之橘》(2019)等短片。然而,就創作起點而言,《小曉》其實早於靳家驊所有其他作品。

雖歷經多年醞釀,《小曉》從 2020 年獲得優良電影劇本獎算起,到籌資、正式拍攝及上映,僅花費三年,過程算是順利,尤其是他們在疫情最艱鉅的 2022 年六月到七月拍攝,當時文化部限制每日工時,劇組人員也需由司機專門接送,加上許多場景封閉難以租借,整體製作預算拉得很高,但他們十分幸運沒遇到任何人員確診,「感覺製作過程中收到很多善意」,王小茵回憶道,也感謝監製葉如芬的大力幫助。 

雙管齊下:取材生活與田野調查

談到從短片邁向長片的挑戰,靳家驊坦言兩者並沒有太大不同,只是長片更需要注意敘事方式如何延長觀眾的注意力,一開始他嘗試過加強情節高低起伏,或納入懸疑元素等等。後來,他則認清自己的興趣一直都在角色上,比起特殊、複雜的劇情,豐富的人物故事對他而言,顯得更有趣也更重要。


(圖/《小曉》電影劇照;CATCHPLAY 提供)

身為中年男性,要書寫以女孩及母親為主角的劇本,乍看需跨越重重藩籬,但靳家驊認為故事取材自生活,角色原型是身邊熟悉的人,能看得很清楚,日常中就做了為期已久的田野調查,甚至許多台詞是小茵及女兒真實講過的。所以,儘管年齡及性別與自己差異甚多,反而不用很費力地揣摩便能同理與代入,倒是之前作品主角雖然為男性,和自己卻不那麼靠近,因此需要經過很多刻意的田調。王小茵補充,田調時容易碰到對方有所保留,或講很多場面話、客氣話之情形,實際相處則比較能看到人物真實的一面。

不過,為了幫助飾演小曉的林品彤融入角色,劇組仍有找上過動症相關協會,並帶著她接觸訪談對象,讓她從日常相處中的肢體動作開始揣摩。靳家驊觀察到林品彤具備不同於一般童星的沉穩特質,她的心智年齡很成熟,喜歡做關於內心層次的討論,並且隨時都打開感官在覺察四周,即使和協會的孩子們玩了一下午,結束回家後還是會做詳細的筆記紀錄自己的觀察與想法,儘管年紀小,卻已然是個功課做得很足的專業演員。

此外,導演本人也和林品彤書寫交換日記,以生活中實際的細節為例,讓她從小曉的角度來思考遇到特定情境會如何行動及反應,並佐以狀況劇的排練,特別是片中小曉有許多憤怒的情緒,靳家驊希望憤怒能有層次,不能一開始就抓狂,開拍之前的排練除了增添彼此的熟悉度與信任感,也提供他們不斷修正、調整之機會,而做為角色原型、與品彤年紀相仿的女兒有時也會加入,扮演情境當中的某個角色。

選角關鍵與非典型之角色建構

最早,靳家驊和王小茵本來想找素人來飾演小曉,他們認為有些過動症孩子具備強大表現欲,會是很好的演員,但經歷第一部短片《女兒練習題》(2017)由真實身心障礙者擔任主角,體驗在缺乏戲劇基礎及面對鏡頭經驗的狀態下,互相磨合所需花的時間成本之後,還是決定找上從七歲就開始舞台劇及音樂劇訓練的林品彤,特別是看到她在《美國女孩》(2021)中的形象及表現後,成為主角群中第一個確立的選角。靳家驊特別喜歡劉俊謙在《幻愛》(2020)中兼具陽光外表及黑暗內在的表演詮釋,十分符合他心目中保羅老師的樣子,因此特地為了劉俊謙,將角色更改成香港來的流浪教師,課堂也因此變成雙語教學。

王小茵認為,三名主演皆有個共同的重要特質,那就是「保有孩子般的內在與玩心」,例如他們會像同班同學一樣互相較勁,比賽誰演得好、誰落淚得快、誰更會劈腿,因此從來沒有在現場忘詞過,而陳意涵雖然是偶像出身,但完全沒有包袱,時不時帶食物來給品彤吃,兩人互動宛若真的母女,甚至電影中的游泳池戲,其實是導演偷拍他們自己玩耍的樣子,最後卻被剪進正片中。 

雖然三人出身背景、慣用語言皆不同,並礙於疫情沒辦法一起出外合宿,劉俊謙也因隔離緣故,前期僅能以視訊對戲聊天,但他們紛紛在限制中,找到自己能夠建立緊密「家人感」的方法。


(圖/《小曉》電影劇照;CATCHPLAY 提供)

談到保羅老師這名角色,他一方面秉持好老師的熱忱,真心想幫助小曉改善學習及人際關係,卻又冒著可能被革職的風險與小曉母親談婚外情;他時不時在母親發怒時扮白臉、私下對小曉特別好,卻似乎又對其他女同學過分親切地關心,十足具備矛盾特質。

對此,靳家驊認為老師是理解這部片的關鍵,他想藉由刻劃學校生態,呈現出社會的縮影。現在老師處境和以往不同,在學校地位其實很卑微,由於一年一聘、前途不穩的關係,必須得討好所有人,包含校方、家長及小朋友,他甚至曾親眼看過老師在校門口跳舞討家長開心。王小茵也贊同,「現在老師被迫變成像服務業,不能得罪任何人,在這樣的狀態下要保有工作、專業及良心,就會產生很多矛盾」。另外,兩人發現年輕觀影者對保羅老師是最有共鳴的,正如片中媽媽薇芳將教養責任甩鍋給老師,很多年輕人在職場上,也正接受著前輩們的甩鍋,保羅老師呈現出人們在社會洪流下,被迫面對很多不想面對的事,卻又不得不尋找自己生存之道的無奈。

不僅保羅老師,片中的母親薇芳也不是刻板印象中無私奉獻的照顧者,觀者能看到許多她的疲憊、寂寞,以及對社群關注和男女之愛的渴望,與小曉互動中也不乏夾帶負面情緒的言行,靳家驊表示,就算還是很多人認為媽媽應該要對小孩更有愛、更負責任,但因角色有田調的真實成分存在,與其用邏輯將其合理化,不如以原本的方式呈現反而會更像立體、真實的人物,而現在確實陸續看到一些關於「如果母愛不是內建的該怎麼辦?」的討論,也獲得相當多共鳴,對他來說,比起服務大眾的道德標準,更重要的或許是把這些女性遇到的困境用大膽且真實的方式呈現出來。

王小茵跟著解釋:「其實三名主角都不是典型的媽媽、老師與小孩,我們看到角色的掙扎及矛盾,才把他們湊在一起發展故事」。而《小曉》其實正是一個學校裡最弱勢、最邊緣的流浪教師,一個被丈夫留下來的「偽單身」母親,和一個被體制遺棄、大家認為不正常的孩子,三人互相取暖,試圖組成另外一個家庭的故事。

另外,她觀察現今社會雖然社群媒體發達、資訊流通度高,但不見得對各種自由有更強的包容度,群體往往被迫往同一個方向走,很多人是被落下來的,當留下來的人愈來愈多,漸漸形成一種格格不入的團體,而「弱者」們集結在一起,有了溫暖,也許便能再次站起來。


(圖/以自身經驗出發,《小曉》監製王小茵與導演靳家驊共同發展故事梗概,也開展對社會現象的體察;攝影/蔡耀徵)

以環境展現心境,孩子們超齡的微型社會

《小曉》的故事以颱風開頭,也以颱風作結,彷彿以紛亂大雨的環境反映角色心境,除此之外,導演也放入不少帶有「囚禁」及「束縛」的畫面意象,例如將青蛙抓到寶特瓶內,體育館天花板的鋼骨結構,以及學校庭院中多次出現的鳥籠和貓頭鷹等等。學校代表秩序及規矩,當過動症小孩被放入秩序裏頭時,不免會產生碰撞及掙扎,而颱風來襲時,能引發人們更強烈的破壞慾望,靳家驊認為:「控制有時候會把人掐死,但沒有破壞的力量,我們就不會長大,不會持續地探索與嘗試。」他刻意利用颱風加強角色們的「過動因子」,就是想呈現「生命的原始能量」與「社會規訓下的自我控制力」兩種力量之對比。

除了三人組成的非典型家庭,小曉學校同學之間的相處細節與若即若離的小團體也令人印象深刻,儼然成為一個超齡的微型社會,靳家驊回憶隨女兒成長一路修改劇本的歷程,常常會跟不上現在小孩的複雜互動,比如孩子們會將家中二手物品編造成冊,偷偷拿去班上賣,也有交易物品、做生意的概念,而小學高年級生談戀愛的狀況更是屢見不鮮,小團體、霸凌的現象也很頻繁,「大人對小孩的關注往往晚了好幾步,他們也知道如何隱藏不讓大人知道,希望透過這部電影,能讓大家對現在的小孩子多一點理解和關心。」

王小茵感嘆,在接收資訊如此快速且方便的時代,家長只能控制孩子的上網時間,卻很難控制訊息不進入他們的眼中,如果將片中小曉和新同學曉珊之間的互動視作大人,人們就蠻可以理解,但當狀況轉移到小孩身上,看了便會很訝異,「不過其實現在小孩已經是這樣,透過社群媒體提早進入了社會,學校本該幫消弭除社會階級,讓任何人都能藉由教育爬到更高的位置,但現在小孩反而是去學校就馬上明白何謂社會階級。」

「何謂家人」的重新定義

《小曉》做為臺灣第一部以過動症做為切角的劇情長片,呈現出升學體制下的教育環境對如此孩子的眾多不友善,王小茵坦言,電影工作者並非教育家,可能無法透過一部作品改善環境,但希望能透過電影創作發掘同理心,讓人理解周遭那些看似正常、卻無法與你正常相處的人背後的原因,「許多過動症孩子外表看起來與正常人無異,所以當他們真的發病、需要幫助時,最常被罵的就是『沒教養』、『爸媽沒教好』,被用道德標準抵制,但有些人其實是被生理影響,無法控制的。」


(圖/從短片創作到第一部劇情長片《小曉》,靳家驊結合生命課題,在作品中融入自己對家庭與社會的感受;攝影/蔡耀徵)

回到創作《小曉》的初衷,靳家驊將第一次當家長的焦慮化成創作的能量,試著以不崩潰的方式,去適應、理解孩子的狀況與困難,也將自己身為忙碌於工作的父親、有些置身事外的愧疚感,投射到片中始終缺席的父親角色身上,而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竟然也深深被這份「同理心」所拯救,因此更希望作品能順道幫助到觀賞的人。

「每個家都是個修羅場。」當王小茵與筆者熱烈談論電影中母女相愛相殺的複雜張力時,靳家驊靜靜看著她,笑著下了這句註解。

到底什麼是家人?一起生活的就是家人嗎?還是透過反反覆覆的傷害與原諒,進而形成緊密連結的人?也或許是經歷激烈的爭吵,10 分鐘後還是要煮飯給對方吃,而對方也知道只有你可以煮飯給她吃的那種關係吧。靳家驊與王小茵以工作夥伴身分共同推出《小曉》,將多年的婚姻心法及觀察挹注其中,他們藉文化產物對社會現象提出疑問,也邀請觀眾們重新思考關於「家人」的定義。

.封面照片:《小曉》導演靳家驊、監製王小茵;攝影/蔡耀徵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