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雄影】顛覆刻板,不設框架的創作與人生──專訪《惡女》導演宋欣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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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0
  • 採訪
    萬孟賢
    蔡曉松
  • 萬孟賢

2018 年上映的《幸福路上》,不僅是臺灣難得一見本土產製的動畫長片,囊括該年金馬獎最佳動畫片、台北電影獎的最佳動畫片和百萬首獎,也讓毫無動畫背景的導演宋欣穎橫空出世,她不顧外界不看好、堅持完成作品的熱忱,更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時隔五年,宋欣穎帶來由邵雨薇、林美秀、鳳小岳主演,入選金馬創投的首部真人劇情長片《惡女》,回歸影壇,與前作溫馨感人風格截然不同,是部充滿黑暗、懸疑及情慾元素的驚悚類型片,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宋欣穎導演,邀請她分享一路從故事發想、劇本結構塑造至拍攝現場的歷程,並回頭檢視身為電影創作者,從《幸福路上》至今所展現的多面性。

以媒體亂象製造人物困境

──您從政治系畢業,曾當過影劇線記者,後來赴日、美攻讀電影,做過後期工作,也拍過動畫片,現在首度編導真人劇情長片,這次《惡女》以「記者」、「媒體生態」為故事背景,為何選擇這個電影主題呢?

宋欣穎(以下簡稱宋):最早是被一則新聞吸引——日本「平成毒婦」木嶋佳苗,她後來成為何秀蘭的角色原型。在思考如何切入故事時,創造了黃立美(邵雨薇飾演)這個角色。仔細觀察木嶋佳苗案,會發現媒體對她很惡意,故意把她拍得很醜,事實上她本人長得還蠻清秀,充滿女人味。我便開始想,如果透過女主角黃立美看這件事情,主角應該要是什麼職業?如果是記者的話,既可以幫助劇情推展,她對媒體的想法及操作,也能形成諷刺效果。所以,先是看到案件被啟發、發展出角色,再構想職業。黃立美本來覺得媒體理當追求點擊率,可以搧風點火,就是好新聞;然而,她後來自己變成新聞的主角的時候,該怎麼去面對一切?我覺得這是個蠻好的劇情設計。

而我的記者經歷的確讓我更理解媒體操作,可是,那實在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現在媒體生態已經不太一樣。後來決定讓角色成為電視台記者,而不是文字記者,因此有再去針對現在的電視台做田調,譬如說,他們會有收視率排行,為了創造話題要上 YouTube 直播,但以前我們不是追求流量,是追求獨家和專訪。


(圖/《惡女》電影劇照;CATCHPLAY 提供)

──《惡女》劇情走向看似講述兩女勾心鬥角,實則帶到更多關於媒體追求流量,以及政界、檢調介入新聞圈等等亂象,剛好近期熱門臺劇及國片如《罪後真相》(2022)、《模仿犯》、《人選之人》等,都不約而同探討媒體,您怎麼看《惡女》在這波熱潮裡的定位及特色?

宋:這部電影主題是在說「什麼是好女人?什麼是壞女人?」一般世間會覺得醜的就是壞人,漂亮的就是好人,而媒體有沒有誇大這種刻板印象?

我的作品更專注於女主角黃立美的人物旅程,有趣的是,她平常操作新聞、追求流量與話題,好像覺得理所當然,也無可厚非,但當自己成為新聞焦點時該怎麼辦?這時候人性的考驗就會出現。所以,我不是特別關心「媒體」這個議題,比較像是利用媒體的現象去製造人物困境,把人物放到兩難的困境裏頭,那才是戲劇產生的開始。

「恐龍蛇蠍女」帶來的顛覆感

──本片請林美秀來扮演專門感情詐騙中老年男人的「惡女」秀蘭,似乎具備顛覆傳統致命女郎(femme fatale)形象的企圖,與她過往給觀眾甘草人物、國民母親的印象很不同,怎麼會有這樣的發想?

宋:通常我們會覺得好好念書、努力上進,管理外貌和身材,嫁一個體面的老公,才是終生的幸福,但這樣的女生就最受歡迎嗎?不見得。我們看過很多漂亮女生情路都很坎坷,相反的,有些女生長得並非世俗定義的漂亮或出眾,反而有很多男生喜歡她們。木嶋佳苗,就很像我身邊常常會出現的女性,她可能長相很平凡,身材也不是特別好,但就是有很多男性喜歡她,因為她溫柔、會做家事、會照顧人、會傾聽心聲,這樣的女性反而更受歡迎。而當她們將這樣的手段當作賺錢工具時,她是好女人還是壞女人呢?這是《惡女》想討論的,所以創造何秀蘭這樣的角色。

既然故事主旨在講「顛覆刻板形象」,所以,在選角上也希望能顛覆一般人想像,要有驚喜。不過顛覆之餘還是得適合,美秀姐一直都被認為是好笑的婆婆媽媽,但我覺得她有很強烈的溫柔感,是非常吸引某些男性的特質,並且內在很深刻,不只是我們表面看到那樣嘻嘻哈哈而已,所以她很適合這個角色。

──有因為確立選角而量身調整角色設定嗎?

宋:這個角色一開始就設定不是世間約定俗成的美女,她要「豐腴」,才能對比女主角黃立美病態控管身材的「瘦」,她也要溫柔、會做家事、會照顧人,這些美秀姐本來就都符合,沒有因為選角而特別調整。何秀蘭另個特質是坦蕩蕩,她覺得自己做那些事情沒錯,而美秀姐每次講台詞時,現場的人都會被她說服,她本人是不是這樣坦蕩蕩,我不是很清楚,但透過演技,她必須這樣表演,她也做到了。


(圖/《惡女》電影劇照;CATCHPLAY 提供)

解放情慾與雙女主鏡像結構設計

──電影中秀蘭提出的「性解放」馭男理論令人印象深刻,剛好可對比立美追求完美體態,卻保守的性生活,您怎麼看待社會對享受性愛女人的汙名化?想藉由本片提出什麼回應?

宋:誠如片名《惡女》,通常我們會覺得何秀蘭那種性開放的女生是壞女生,但像立美這樣的「好女生」,似乎又情路不順,所以到底什麼是好女人?什麼是壞女人?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女人?是這故事想要討論的。與其問我的看法,不如說我找到了其中的矛盾--性慾開放、坦然的,我們覺得她不要臉;但保守的,又好像無法得到另一半的認同,那到底要怎麼做才好?我想藉由電影提出疑問。

──本片令人聯想到某種警探片模式--追兇之人太在意、太想瞭解調查對象,反而漸漸被對方同化,陷入網羅。兩位女主角不完全是敵對,反而更有鏡像、甚至是相互糾纏的複雜關係,談談這種此消彼長的角色結構?

宋:對,她們是鏡像的,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一個好的驚悚片能讓觀眾理解主角為何做出那樣的選擇,然而更驚悚的是,除了理解對方行為,還發現「我可能也會這樣做」。

一開始觀眾跟著立美角度,認為何秀蘭是噁心的女生,可是當我們慢慢愈理解何秀蘭,會愈被她說服,包括邵雨薇在演的時候,她本人也覺得何秀蘭講得超有道理,無法反駁,但做為角色必須要反駁。每個人可能心裡都有如此「惡」的成分,慢慢理解後就會被感染,整個故事便是在講這趟旅程。

一部好的電影終究要問一個好的、深刻的問題,《幸福路上》問的是「什麼是幸福?」《惡女》問的是「什麼是惡?」因此到後段,當關於「誰是惡女」的界線感漸漸模糊,觀眾便會自己去找答案,每個人看完都可以有自己的定義。

情慾戲的準備與風格建立

──本片含有不少大尺度性愛場景,有為此特別做什麼準備(例如親密指導)?或尋找參考依據?

宋:我們沒有請親密指導,在前期讀本時,就有很仔細地告訴演員希望達到什麼樣的效果,並討論可以接受的尺度、可能會做的動作,需要的防護措施等等,都經過充分溝通。到現場時,便按照之前溝通結果與分鏡拍攝,沒有超出討論之外的東西。

至於分鏡,主要是我和 DP(攝影指導)先分,我自己沒有特定的參考依據,因為我平常電影看很多,唯一要求是要拍得唯美,可以情慾,但不能露點,因為臺灣社會還不太能接受,我不希望傷害女演員,DP 有提出一個參考--全道嬿和孔劉演的《關不住的誘惑》(A Man and A Woman,2016),還有影集《正常人》(Normal People,2020),但那尺度很大,我們只是借用它的運鏡和氛圍而已。


(圖/《惡女》工作照;CATCHPLAY 提供)

──身為女性導演,您執導情慾戲與一般男導演有什麼不同之處?

宋:因為我沒有在其他男性導演的工作現場待過,所以不清楚,但我的個性是凡事都會有萬全準備,現場可以改變,但沒有準備的話,現場也改不了。我站在女性觀眾的角度,知道什麼樣的情慾戲對她們來說是好看、舒服且浪漫的,什麼又是不舒服的。

既然性愛是愉快的,那就要拍得唯美,整個 flow 也要合理,所以我會先讓他們(邵雨薇和鳳小岳)跳舞,是因為彩排時發現沒有火花,怎麼辦呢?那不如先用光腳跳個舞吧!但那橋段也不是我獨創的,而是來自小時候看過的《滾滾紅塵》(1990),先光腳跳個舞,後面的性愛就會成立,而且要拍得非常唯美,所以有很多逆光的設計。

電影製作歷程與創作的多面性

──從《幸福路上》到《惡女》,截至目前,您的兩部長片風格截然不同,您如何看待自己身為創作者的多面性?

宋:李安也都在嘗試各式各樣的類型,但故事的核心與關懷都差不多,我覺得這是身為電影工作者的幸福,做為觀眾的我是雜食性的,動畫、實驗片、紀錄片、韓劇、日劇什麼都看,所以做為創作者,我也希望自己是多面向的,不要被定型。

除了拍片,我也寫書,當我有故事想講的時候,我會找一個最適合的載體去說它,把效用放到最大,現今世代作品太多,要引起觀眾共鳴很難,電影又是個昂貴的創作,要對得起投資者。

──《惡女》製作歷程大致為何?

宋:2019 年時已有一版計畫去參加金馬創投,後來遇到疫情,以及我母親過世,人生出現一段停滯期。後來 2021 年重啟,開始找資金,主架構在找到資金前就已經確立了,投資方、演員、DP、造型、美術各方給了建議,慢慢修改後,2022 年 10 月 5 日入組、12 月 4 日開拍,隔年 1 月 19 日殺青,3 月 1 日開始剪接,5 月 15 日定剪,到 8 月初,後製就差不多完成了,整個製作流程很快速順利。我是凡事做好計畫,並且做決定很快的人,《幸福路上》帶給我的訓練就是要很 precise(精準)。

──執導真人長片與動畫有何差別?過程中有遇到什麼挑戰嗎?

宋:導演的職責就是指揮每個部門,所以腦中要有宏觀的圖像跟想得到的結果,告訴工作人員,他們會幫你執行,你再做選擇,其實兩種片型做的事是一樣的。

但動畫比真人電影難,因為要想得更仔細,重畫不是再拍一顆鏡頭就可以解決的,而需要再多一週、一個月的時間成本。 再來是動畫需要統合的部門太多,臺灣也缺乏產業經驗,《幸福路上》是臨時組成的團隊,製作完就解散了。而真人電影找到對的主創後,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反倒讓我覺得比較容易,重點是不要太糾結,基本上我會信任每個部門交出來的東西,至於屢次修改仍不滿意的狀況,可能是在劇本前端就出了問題,或者並非現場反覆重來可以解決的。

──有《幸福路上》的好成績後,會不會出現延續台灣動畫的期待或使命感?

宋:我以前在美國唸的就是真人電影的編導,《幸福路上》做成動畫是個意外,因為我很愛看動畫,當時年輕,有義無反顧之精神,覺得臺灣缺少自己的動畫,即使所有人都反對我還是要做。現在比較沒有如此衝勁,但依然對動畫念念不忘,如果有適合題材還是會想做,並且已經累積了一些人脈或資源,包括國外的,所以並沒有放棄。只是當媽媽後,會想做幼兒看的動畫,因為他們看的作品裡描述的大都是英國、美國的生活環境,不太適用於臺灣。

──導演有沒有可以分享的未來計畫?

宋:目前正在發展一部愛情浪漫喜劇的劇本,因為這種類型容易培養明星,而且是市場的大宗。另外有兩部臺灣的女性傳記劇本已經準備好,一個是寫〈美麗島〉的女詩人陳秀喜的故事,想做成類似 NHK 晨間劇般的連續劇,另外一個是一代歌后派娜娜,也就是高一生的長女高菊花,她在 50 年代是紅遍全臺的歌星。兩部都是時代劇,需要的資本龐大,所以得仔細評估。

.封面照片:《惡女》電影劇照;CATCHPLAY 提供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