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底片材質,探索消逝時間與「殘缺的美」──專訪《春行》導演彭紫惠、王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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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2
  • 採訪
    何阿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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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攝影
    何阿嵐

藝術家彭紫惠與電影導演王品文,首部作品《春行》不單入圍聖賽巴斯提安影展(Festival de San Sebastián)主競賽,更贏得以 Claire Denis 為首的評審團垂青,獲「最佳導演」。這是近 10 年來,首部在大型國際影展中的主競賽部門得獎的臺灣電影。

瀑布旁慵懶的開場,被熙來襄往的街景所取代,男人一直沉默無語,無止盡地等待公車到來,直到他的妻子出現,好像告訴觀眾,他們的生活不再幸福。在雨水不斷的臺灣北部,這對夫婦在狹窄的條件下生活,鬱鬱蔥蔥的小村生活裡時不時在冷戰之中。唯一幸福的時刻好像在過去才擁有。兒子婚禮上,他們少有地展露笑容。但意外卻接著發生在男人和妻子身上,引導他踏上一段宣洩、心酸、反思的自我發現之旅。

正如兩位導演所言,《春行》是一部描繪失去親人的經歷。並邀請觀眾放慢腳步,觀察生活的變化和時間的流逝。使用超 16mm 底片拍攝,從中尋找溫柔的影像,以平等的方式,展示生活的不完美和不完整。本期《放映週報》於聖賽巴斯提安影展現場訪問兩位導演,請見以下採訪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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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談談《春行》的靈感來源?

王品文(以下簡稱王):一開始,我先跟這部片的編劇余易勳談,我們合作過電影短片《軍犬》。我們都對家庭、死去親人、愛,這些主題很有興趣。這部片很大部分是想談家庭,以及和家人關係的親密感,我一直恐懼有一天失去了親人會怎樣,然後,紫惠從劇本雛型時參與討論與提出「殘缺的美 」等創作上的想法。

彭紫惠(以下簡稱彭):我做的事情就像去抽取故事背後要提煉的精神,在創作上找出合適的藝術語言。我們面對生命中的不完美、生命的有限性,很多東西最終會結束,這是人生的苦,在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會面臨,也是我自己一直在面對的。生命中總會感覺捨不得的時候,捨不得你愛的人或事物、捨不得自己的青春年少,過往的美麗時光……等,這部電影就是談「捨不得的情感」這件事情。

──記者會上,有西方記者提到蔡明亮,我想或者可以用「慢電影」來形容《春行》。你們一位是拍攝電影,另一位是學習藝術,為什麼你們兩位會一起合作拍電影?又如何分工?

王:不如說,我們探索的是心目中理想電影的模樣,但不是刻意要拍一部「慢電影」,或者參考某個導演的創作。

彭:就是不想弄得很快,把它變成很刺激的電影。我們用一個並不戲劇化的方式處理,舊的剪輯版本當中,父與子有比較大的衝突,我最後決定把這部分拿掉,希望用影像和聲音來表達,同時可以平衡整部電影的張力。一直在改,其實劇本也跟著創作的過程一直在改,跟著我們找到的場景和演員調整,總之就是保持彈性,又把握住這部電影的電影核心精神。在這個時代,社會上一切都要求你超有效率、有生產性,甚麼東西越快越多越棒越好。像男主角是被時代拋擲到後面的人,他根本跟不上時代走,和外面世界有斷層。這些都是我對於「時間」跟進步的反思。


(圖/《春行》劇照;彭紫惠、王品文提供)

王:我以前沒辦法完全放開來做最想做的,擔心這樣創作之路會沒辦法走下去,過去作品例如《軍犬》,會有更多商業性的考量。雖然是我在那個生命階段,想探討的主題,但是,表現方式是有意加上商業性的。《春行》卻很純粹,就是把電影做成我們自己心目中,能做到最好的、最想要的樣子,專心探索電影是什麼,做出一部我們都覺得好的電影。

彭:分工方面,一開始我先把創作的雛形提出來,影像跟視覺的東西我處理比較多,比如說我也身兼這部片藝術總監、 剪輯和調光,一邊做一邊成形。大部分事情會一起討論,演員是一起選,表演方式也是事先一起討論。 

王:在一起合作的過程中,我們兩個人可以很快的互相學習,有時候兩個人意見不同的時候,會需要彼此先沈澱一下,但當我們兩個人意見都相同的時候,就馬上知道這是對的方向。

彭:沒有共識的時候就會開始吵架,吵到不可開交。拿到劇本後,有被吸引的地方,接著開始刪台詞刪到最精簡,希望只用動作、身體來表演,比較多用影像來傳達,而不是很多很多台詞。在現場的話,我也會和演員一起溝通。王之前有些短片經驗,對於表演也有很不錯的方法,但這次合作使用和以前不同的表演方式。

──比如說甚麼樣的表演方式?

王:跟紫惠討論演員時,我們都希望能讓演員專注在當下,沒有那麼多戲劇性,紫惠就提出……。

彭:演員都是非常專業的好演員,亦會準備很多,我們卻常希望他們不用準備那麼多,我就提了讓演員一邊用頭腦,另一邊是要同時關注自己的呼吸的方法。

──電影是大約疫情時期拍攝嗎?及後在三年後,即今年(2023)又再補拍,為什麼那麼長時間再來補拍?你們增加了什麼內容?

王:我們總共花了四、五年,因為第一次拍攝時被迫刪掉很多場次,拍不到所有我們想拍的, 我們就把拍好的先做後製,後來剪的第一個版本,得到一些新的資源,才能又拍第二次。

彭:其實做好了一個版本,但並非滿意。當初完成的版本氣質是有出來,但沒有真的滿意到想拿出來做放映,又做了很久,我就是一直剪一直剪、一直剪一直剪,狂剪,都不不滿意,還是需要去補拍。一開始剪接就沒照劇本剪了,後來又跟編劇討論,針對現有方向新添一些東西,將新東西放進去就好多了, 還是用彈性很大的方法做,但根本不用剪那麼多次。

王:真的不用剪那麼多次,只需要補拍到有足夠的素材就好。

彭:那一開始就不用剪 100 次(苦笑)。

──你們認識多久,才開始有合作的想法?

彭:沒有認識太久,我們就談到開始討論這部片。

王:幾個月?認識了兩個月就開始談這部片。

彭:一個月就開始談了。

王:一開始是我想創作一部長片,邀請易勳編劇,然後很快認識紫惠,從認識開始就一直在聊這部片,還有談藝術,電影,然後有天想,不如找紫惠一起來拍吧

彭:我和品文認識時,是因為她很想有一位會看藝術電影的朋友,剛好我就是那位差不多只會看藝術電影的人。一直聊天時就談到,應該怎樣去拍一部電影,因為大家都喜歡電影。所以,是認識不久後,就開始談到《春行》的雛形。

王:我過去的作品都比較關注在 Storytelling,這一次與紫惠合作,給我很大的啟發,因為她藝術家的背景,她很著重材質,著重作品裡的精神性,我們一起合作後,我從只關注拍看得到的東西,變成想拍看不到的東西。

彭:拍攝《春行》時,我提到一個概念是 wabi-sabi(侘寂),是不完美、不恆常、不完全的,面對不完美的美。我想在這個作品中,找到一個滿慈悲的角度來看生命。我也希望攝影師能想像他是一個幽靈,在男主角欽福家,凝視他們的生活。

──說到攝影,為什麼會用上超 16mm 拍攝,而且保留了菲林的黑邊?

王:我們出生時還是底片的時代,但現在卻已經數位化了。最開始是攝影師 Yosuke Kato 提出可以用超 16mm 拍攝,我們認為底片很適合這個故事,我們跟片中的老男人一樣,很不捨這些美好的事物與情感,我們希望能保留曾經的美。 

彭:我提出保留毛邊跟齒溝是為了想保留菲林的材質性。也想呈現電影本身就是光的痕跡,感光在底片上,在電影院裡透過光投映在布幕上。另外,那種質地令人想起以前的老照片,想起以往的回憶,它帶有一種感傷的感覺,我很喜歡。


(圖/《春行》劇照;彭紫惠、王品文提供)

──能不能請兩位也談談電影中的聲音設計的想法?當中運用的自然聲音。

彭:這部片的聲音設計和混音是 Yannick Dauby(澎葉生),我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就跑去參加 Yannick 的田野採集聲音工作坊,他帶領我們聽了很多他採集的聲音,留下蠻深的印象。剛看第一版劇本時就覺得聲音部分需要特別用心的處理, 後來就決定要找 Yannick 來做。

王:我們在現場拍攝時,就盡可能地保留現場聲音的細節。Yannick 在處理聲音的時候, 提出要以現場的錄音為主,再加入他平常採集的,臺灣自然的聲音,例如鳥叫、蛙鳴,希望用自然的聲音來凸顯電影安靜的地方。

──作為第一部首作,你們覺得拍攝上最困難的地方是甚麼?

彭:我想最困難的地方是人的事吧,這部片有經過兩次拍攝,第一次拍攝時要在短時間讓所有人尊重創作上的想法跟選擇,有時候習慣跟價值觀差異滿大的,很難在短短拍攝能磨合。第二次拍攝經驗就滿幸福的,我們自己組了團隊,有些人是我認識 10 幾年的朋友,大家是一群很誠懇的創作者,很支持也很用心,拍出的東西也終於能補足這個作品的完整性。

王:演員一開始不太習慣我們的導演方式,他們過去習慣用比較明顯、戲劇的方式,來表現劇情,花了一些時間溝通和磨合,其實大家都很痛苦,但他們經驗很豐富,在拍攝過程中,越來越掌握出我們想要的感覺,跟這部片想呈現的 tone 調,到第二次拍攝時,每段我們其實都只寫了一小段台詞,透過現場討論,和演員一起創造出那一場戲,我們很喜歡那個過程,但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笑)。

──會有下一部的想法?會不會是《軍犬》的長版?

王:我對《軍犬》還是滿有興趣的,但目前下一部想拍跟愛情相關的。我們這一次的拍攝時,在探索什麼是電影,電影的本質是什麼,接下來還想再繼續探索。

彭:我接下來想沈澱一下,好好生活,做一些個人的作品,回山上的工作室畫畫圖,做做陶,再來醞釀下一部電影。明年初會先在苗栗苑裡有一個陶藝個展。

──《春行》在這時間出現,與現在的臺灣電影中強調「工業」很不同、大家都走去拍網劇或商業製作,但你們卻堅持要小型製作、家庭式作業,藝術化的手段去處理。

彭:因為我們想去探索「美好的事情消失」這件事,也是有點反抗吧。就算在現實面前,我覺得很多事都會有方法,都有可能!如果用對方法都能舉重若輕! 所以也想先從國外影展出發,讓這樣的電影在臺灣可能發生。

王:臺灣的補助是滿支持,沒有要求我們什麼,走商業還是藝術。很自由的,雖然資金很難找,但從文化部裡得到一些資金,在創作上可以放開來做。在臺灣,大家都好像習慣了不能很單純地去看一部電影吧?很多預視,要怎麼賣呀,有點了為了目的去做,看的人也是,我們都希望進場的觀眾能靜下來,純粹的體會。

彭:我們都很珍視在電影院看片的經驗,《春行》是為了在電影院的經驗創作的,電影院在沒落了,但我們的記憶裡,進入電影院看電影的經驗是無法被其他事取代的,我希望人們最好在電影院看這部電影。從創作《春行》時,我們就帶著這個觀念入去我們的創作裡。

.封面照片:《春行》導演彭紫惠、王品文;攝影/何阿嵐

何阿嵐

來自香港,以電影營生。"我更感興趣藝術家的生活,而不是他們的藝術" -Philippe Garr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