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國家,你願意付出多少?──專訪《榮耀之路》導演哈希德阿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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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 採訪
    萬孟賢
    蔡曉松
  • 萬孟賢

電影是承載記憶與情感的容器,也是折射真實社會議題的稜鏡。擅長將自身生命經驗融入創作的法國導演哈希德阿米(Rachid Hami),首部劇情長片《放牛班的提琴手》(La Melodie,2017)即入選威尼斯及釜山影展,暌違五年,他帶來新作《榮耀之路》(Pour la France,2022),創作規模及野心都大幅提升。不僅採用多線交錯敘事,還在疫情期間不畏艱難尋求跨國共製,囊括宋芸樺、黃遠等臺灣演員,在臺北拍攝超過三分之一的篇幅。選擇在臺灣拍攝,重要的原因亦是因為《榮耀之路》劇情具有高度自傳性質,藉由拍片,阿米重遊曾與已故弟弟一同走過的土地,也令弟弟在電影中接受應得的軍禮榮耀,一幀幀畫面既封存了對故人的思念,也讓生者的遺憾及傷痛擁有安放之處。
 
三線交錯敘事,臺北做為一場「冒險」
 
《榮耀之路》以三條故事線交織構成,分別為:一、1992 年,主角全家人尚居住在阿爾及利亞,面臨父親的嚴厲管教與時不時的暴力相向,母親決定隻身攜兩幼子移居法國;二、兄弟成年之後,在弟弟 Aïssa 海外留學,於臺灣就讀台大的期間,在法國工作不穩定、四處惹事的失意哥哥 Ismaël,短暫拜訪臺北數天,觀光遊歷之餘,兄弟倆雖有衝突、也順勢解開多年的心結;三、Aïssa 回法加入軍校,卻意外死於學長「訓練」新生的傳統活動當中,Ismaël 與母親、親屬們,嘗試突破官僚體制及軍校陋習,為 Aïssa 爭取體面正統的軍禮安葬。
 
弟弟過世是影響全家至深的事件,童年記憶則是建構移民家庭背景的重要根基,之所以選擇加入「臺北」段落,導演哈米表示,雖然就真實經驗而言,他在臺北的時光只有短短 10 天,但那趟旅行像是一場冒險,因為拜訪弟弟,看到一些以前從未經歷過的人事物,他詳細回溯 10 天內種種,並在電影中以 45 分鐘的長篇幅呈現,為的是加入溫馨、快樂氛圍,讓電影變得更豐富、完整,也能替作品增添現代、前衛之感。若缺少臺北這條故事線,整體會顯得較為刻板,容易變成單純講述阿爾及利亞移民在法國的困境,以及受難家庭與軍方對抗的悲劇。 


(圖/《榮耀之路》電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臺灣、阿爾及利亞,相互映照的殖民歷史與國家認同
 
哈米坦承,過往拍片時多少會以自己曾有過的經驗為題,但創作「劇情片」不能僅是複製人生,除了呈現家中曾遭逢的事故,他更希望藉《榮耀之路》講述年輕阿拉伯裔移民融入法國社會之遭遇,對此,片名設計上有個小巧思──原文片名「Pour la France」意指「為了『法國』」,英文片名「For My Country」則是「為了『我的國家』」,之所以不直譯成「For France」,是期待觀影者能思考是否也會願意為了自己的國家,做出如片中 Aïssa 般的犧牲之舉。
 
本片帶出錯綜複雜的族裔及國家認同議題,哈米呼籲觀眾,不要太輕易地為劇中情節貼上「種族歧視」的標籤,因為法國原本就是多文化國家,有許多非白人國民,可能來自前殖民地,例如哈米一家從阿爾及利亞搬遷過來。「身為阿拉伯人」是他們的族裔,而「身為法國人」是對國家的認同,兩者應當分開檢視,於他來說,「身為法國人」這個事實與種族無關,《榮耀之路》並非講述「身為阿拉伯人」在法國社會想獲得的榮耀,而就是「身為法國人」的榮耀。
 
他接著陳述,在 10 年、20 年前,的確有更多關於不同族裔間種族歧視的討論,但現在情形則有顯著改變,這一代的年輕移民對於「我們都是法國人」的認同較為堅定,不再希望不同族裔之間擁有壁壘分明的隔閡;比起種族問題,哈米認為法國「社會階層」的問題反而較嚴重,例如在郊區成長的移民,相較於在富人區成長的人,翻轉階級、改善貧窮的可能性就比較低。
 
此外,電影在臺北段落,無論取景或角色言談,皆帶到臺灣的殖民歷史與族群特色,例如 Aïssa 帶 Ismaël 與黃遠飾演的原住民朋友見面,並行經西班牙殖民時期受洗用的河川,也在擁有威權象徵的中正紀念堂拍攝學生儀隊練習等等。對此,哈米回應,片中確實有種族、殖民及威權聯想的橋段,很多是他來臺灣時實際看過的,譬如弟弟實際上曾經帶他去認識原住民朋友,至於中正紀念堂的學生儀隊,很像在模擬戰爭,但他認為,臺灣人普遍不太了解戰爭的嚴重性以及將帶來的傷亡。既然要拍臺灣,哈米便想真實呈現臺灣存在的事實,包含多文化、多種族共存之現況,並透過對比並陳,突顯臺灣人與阿爾及利亞人相似的國家認同問題。
 
破除刻板印象,呈現共通的宗教靈性
 
《榮耀之路》片中,一段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劇情是 Ismaël 到松山慈祐宮觀看燒香念佛,僅管語言文化不同,他仍受到心靈感召及撫慰,進而主動與剛爭執打架過的 Aïssa 和解。哈米表示,的確有刻意加重宗教在片中的比重,因為死亡就是關乎宗教及靈性方面的事,他認為信仰應是全宇宙共通的行為,拍攝 Ismaël 在慈祐宮祈禱一景,就是想顯現當我們表現虔誠,即便眼前供奉的不是自身宗教,也能獲得包容。

另外,哈米也想藉電影挑戰刻板印象,尤其是旁人常常會認為伊斯蘭教有許多嚴格限制,以及穆斯林對其他文化包容度差,對此,他安排 Aïssa 的軍隊葬禮結束後,接著舉行穆斯林儀式,當下法國軍官們也在場觀禮,就是想打破法國社會對『白人不太會進出清真寺』的想法。而電影裡出現的聖誕節則與宗教無關,雖然初來乍到時,Ismaël 曾開玩笑道:「我們是阿拉伯人,但也過聖誕節」,乃因聖誕節在法國是全家團圓的節日,與宗教和種族無關,有點像臺灣的過年。


(圖/《榮耀之路》電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魔幻結尾、導演與演員的一見鍾情

電影結尾,收在兄弟於計程車上演唱法文饒舌,哈米表示這的確是為了達成頭尾呼應的刻意安排,一開始便構想好,以鼓勵非裔的法國軍歌做開場,法國人耳熟能詳的饒舌做結尾,如同其他歐美國家,法國唱饒舌的歌手大多也不是白人。

這看似魔幻的情境,卻是他與弟弟在臺北真實發生過的事,當時計程車上配備的並非正規卡啦 OK,而是一般的平板電腦,因此能自行在 YouTube 上搜尋法文歌曲。
 
提到與演員合作的經驗,本片請來以《烈火焚身》(Incendies,2010)聞名國際的比利時籍演員 Lubna Azabal 飾演母親,擁有多國語言能力的她,對臺灣影展觀眾來說是能見度高的演技派代表,哈米表示,提出邀約時並未有太多顧慮,就是找她喝杯咖啡,聊了會兒便一拍即合,他笑稱,自己時常這樣隨性地談合作,和宋芸樺也擁有「導演與演員在專業上的一見鍾情」,於共同朋友的酒吧聚會中認識就確認選角了。

他感謝電影裡每一位演員的專業,賦予角色人性化的一面,讓劇本不只是劇本,同樣的角色由不一樣的演員演出,呈現出的豐富度自然不同。

.封面照片:《榮耀之路》電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