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為賽車拍出本土情感?——專訪《我和我的賽車老爸》導演張書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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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8
  • 採訪
    謝佳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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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速度催動激情,讓腎上腺素激增,叫觀眾大呼過癮。這是飛車橋段在商業大片中的重要功能。然而,扣人心弦的震撼聲光,是高成本投資與強大工業技術的展現。若無一定產業規模,實難輕易移植。

如果在臺灣,有一部賽車電影,那會長成什麼樣?

恰恰在今年,賽車相關電影,不只出現一部,還一口氣出現兩部。一部是《速命道》,一部是《我和我的賽車老爸》。此一現象,一者凸顯臺灣電影產業的稍加復甦,飛車場面的執行力提升(在這點上,2021 年耗資三億臺幣,有更多飛車場面的《叱咤風雲》是另一指標);另者,兩部作品不約而同地,均以賽車來提煉本土情感,可視為國片類型開發的重要案例。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張書瑋導演,暢談執導新作《我和我的賽車老爸》的成形,如何從「賽車」發展出「老爸」,再一步步試圖引起觀眾更大共鳴,如何在臺灣山區拍攝賽車場面,以及他如何透過這部作品,展現「拉力賽」這項獨特賽車運動的魅力與精神。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回歸情感面,鎖定父子情與男性為主

——首先請教導演,怎麼開始這個案子?

張書瑋(以下簡稱張):我是台藝大電影所畢業,畢業短片《離散》(2012)在上海電影節得獎,接觸到一些前輩,有機會去那邊工作,主要是拍廣告。工作幾年後,好像少了一股能量,也幸運獲得一筆資金,拍了一部未發行長片《漂港》(2018)。人很奇怪,創作完就很想繼續做。《漂港》預算很低,比較單打獨鬥,但這次經驗帶給我新觀念。第一,電影還是要給多數人看,《漂港》只能在公視、金穗獎播映,群眾很少,既然我做廣告,應該更能掌握觀眾想看什麼。第二,《漂港》礙於預算,做得比較文藝,不過我也想做觀眾想看的,不是那種很刺激、高預算的類型,而是回歸好故事、情感面。

那時,我開始想在地題材。剛好我很關注拉力賽,這東西很酷,臺灣沒人拍或許顧慮預算,我很清楚這點,不會都講賽車,而是透過賽車來談情感。有這元素後,我透過演員朋友張哲豪介紹,跟「新世紀南向」這家影視開發公司接觸。我想找一間很有底蘊,但又不是很大的公司合作。我是新導演,若是大公司,前面可能有好幾個劇本、導演在排隊。新世紀南向很願意給新導演機會,之前做的《分貝人生》(2017)、那時正在做的《女優,摔吧!》(2022)都是新導演,加上《分貝人生》導演陳勝吉是台藝大學弟,就來聊聊看。聊完很不錯,大約 2019、2020 年就推進案子。

實際面是錢怎麼來,我提議先申請「高雄人」補助。南部天氣好,適合拍片,而且我想從地方走向中央。一開始就申請中央的輔導金,機會較小,但如果先拿到地方,地方比中央好拿些,就比較有底蘊。拿到高雄人後,中央很順利,一次拿到。有了這基本的 1,000 多萬,就有成為新導演的立基點。

——回到內容面,前面談到先有「賽車」,又如何長出「老爸」?

張:我們希望偏商業,情感面豐富,參考港片《阿郎的故事》(1989),定調在「父子情」。這故事拿到現在來看,很多人仍會被感動,有笑有淚,能讓觀眾滿足。


(圖/《我和我的賽車老爸》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阿郎的故事》除了父子,也有愛情。有趣的是,《我和我的賽車老爸》中邵雨薇飾演的康老師,一度好像要跟周大隆走入愛情,但最後並沒有,重點還是拉回周大隆與阿駿這兩位作為領航員與賽車手的男性角色。

張:偏向男性,拉力賽是主因。《飛馳人生》(2019)是亞洲第一部拉力賽電影,但它最後是男主角一人開完全程。我們不一樣,因為拉力賽就是要兩個人,就像羽球雙打一定要有麟洋配,彼此要很熟悉,這是這項運動的精髓。駕駛當然也可以一男一女,不過設定成男性,情感比較滿,因此把愛情放一邊。如果太貪心,什麼都講,我會擔心愛情沒顧好。

此外,賽車手由陳澤耀飾演,這是很早就確定。阿澤是我們監製王禮霖的公司旗下演員,他在馬來西亞蠻紅的,但在臺灣能見度較低。相中他,除了演技,還因他就是一位飄移賽車手,很符合角色設定,找他不太需要另外訓練。唯一要練習的是,馬來西亞是右駕,臺灣是左駕,煞車踩錯成油門會很危險(笑)。基於這個選角,更確立故事偏向男性。

——我查到這部片有不同名稱,有「我的賽車老爸」、「衝吧!周大隆」,再到如今定名《我和我的賽車老爸》,好奇在成形過程中,不同版本差異?

張:開始是「我的賽車老爸」,偏向運動勵志。後來持續修,好像更像周大隆的一生,關於他跟兒子怎麼互動,遇到阿駿後怎麼跨出那一步,就變成「衝吧!周大隆」,像是兒子給爸爸加油,看他完成救贖。如今的「我和我的賽車老爸」,偏向兒子長大後的回憶,有更多父子層面。

為何不斷調整,是因為很希望觀眾能認同這個故事,光剪輯就做了 20 幾個版本吧。最後挑了兩版做觀眾測試:一個比較是周大隆的角度,他會用旁白說著如「哎呀!人生啊,不就是一場冒險嗎?」來展開故事;一個是現在這版本,為此還補拍了兒子長大後的部分,作為電影開場與收尾。選擇這版,是覺得比較能與一般觀眾共鳴,看完讓大家更珍惜當下擁有。

完賽精神:人生、拍片、拉力賽

——回頭來問,賽車很多種,為何是拉力賽?我想很多觀眾不太清楚這項賽事。

張:很希望觀眾看完能理解這項運動。它有三個重點:第一,由兩個人開,一是賽車手掌握方向盤,一是領航員來告知路線,通常我們比較注意賽車手,可是在拉力賽的世界,好的領航員非常重要,甚至更難找;第二,拉力賽不是在賽道上跑,是在如山林、田野等戶外場地;第三,關鍵是堅持完賽,拉力賽不像賽車一圈圈跑,彼此比拼、撞來撞去,而是獨自從 A 跑到 B,比誰花的時間最短,它是在挑戰自己。

會做這題材,還受到一點《飛馳人生》影響,這部片當然是看開心麻花搞笑,但也讓我看見這項運動的潛力。有一個國際級賽事 WRC(世界拉力錦標賽),會去紐西蘭、埃及、美國等不同國家跑,有時在沙漠,有時在雪地,可看性高。這種比賽跟臺灣有何關係?臺灣人口這麼少,支撐得起嗎?還真的有,搜尋「華盟拉力賽」,會發現一年至少辦三場。現場看,都 100 輛,甚至 200 輛在比。這項運動在臺灣,就像籃球、棒球一樣,有批愛好者定期參與。他們未必是專業車手,可能是車廠老闆或上班族,像一群業餘來玩的好友,參賽不見得要拼前三名,而是喜歡完賽精神,這次 30 分跑完,下次要 28 分,持續進步。這精神很棒,值得被看見。

——聊到完賽精神,讓我想到收尾放了對小朱哥(朱科豐)與雄爺(黃柏雄)的紀念,好像把拉力賽的完賽精神跟拍片連在一起。

張:完賽概念,其實很符合人生。我們有一句 slogan 是:「只要找到一個相信你的人,那就夠了。」很多至理名言會說,如果不去做,就不可能成功。但換個方式看,通常你要做一件事,一定要有人支持。不管是拉力賽或拍片,不踏出第一步很難完成,沒有人支持也是。很不幸地,支持這部片完成的兩位好夥伴後來去世,一位是臺灣少見的飛車指導,一位是資深攝影師。既然他們在片中留下痕跡,好像可以紀念一下。就算觀眾不太認識,至少知道,這是他做的飛車鏡頭,這是他拍的畫面,讓他們可以活在這部電影裡。

選角與拍攝:海邊宣洩與梅山 36 彎

——聊聊選角,昇豪哥、阿澤、陳少卉這三名核心男性角色,怎麼組成?

張:前面聊到阿澤很早就定了,他有賽車這塊,演技也很好。周大隆的角色,希望是臺灣中生代,符合爸爸形象。昇豪哥的電影不多,電視劇很多,電影我會停留在《犀利人妻》電影版《犀利人妻最終回:幸福男.不難》(2012),雖然他已 40 幾歲,給大家的感覺仍是帥氣小生。剛開始會擔心,會不會長太好看,沒有頹廢感?開拍發現多慮,在他身上看到很多可能,不只是《犀利人妻》的瑞凡,還有很在地的一面。少卉的部分,小朋友最重要是不怕生,不怕鏡頭。我們透過海選挑了他,他那時比現在小兩歲,已演過《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2018)的小虎爺,眼睛大大的,很有觀眾緣。


(圖/《我和我的賽車老爸》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文戲部分,哪一場最難拍?

張:聽來很不可思議,在預算考量下,文戲從頭到尾都是一機拍。這很少見,現在大多是雙機。拍廣告讓我能很快知道這是我要的,看情感戲不太糾結。你 roll 一個鏡頭可能有一分鐘,可是實際用大概三、五秒。很多導演會重複拍,覺得沒拍到想要的感覺,但我不會。時間有限,通常幾次就過。而且我很認同一件事,表演有時間性,演多次感覺會慢慢沒有,除非你要抓的是疲倦感。

多數時候,這樣操作順利,不過在海邊情感宣洩,周大隆大喊「我是你爸爸,我不會不要你」那一場,就比較困難。昇豪哥明確告訴我,大概只能給兩次,他給的強度很大,無法給太多次。少卉這邊,哭對他不難,可是要哭到歇斯底里、話說不清楚,要時間準備。我們有跟表演老師溝通,少卉是可以嚴厲點訓斥他,讓他知道你是一個演員,不是新人,他在壓力下比較會有我們想要的感覺。他醞釀情緒的方式很酷,一個人坐在港邊,看背影就很孤寂。這場戲同樣是兩條結束,沒特別花時間,但讓我學到這種戲真的不能單機拍。戲是演員間彼此回饋,然而單機只能抓一方,例如我得一直跟少卉説,「你先不要太用力喔!吼就好,不要哭」,怕沒拍到就把情緒發洩掉。

——賽車部分,末段梅山 36 彎,拍攝上有何困難?

張:去過梅山就知道,路很小很危險,一不慎會跌下山。首先一定是注意安全,那時還沒發生雄爺的神仙谷事件,那是沒有人想看到的。總拍攝天數是 28 天,在高雄、臺南、嘉義三地轉景,其中花 14 天在嘉義梅山,等於花一半時間,來拍這場 20 多分鐘的比賽高潮。比賽全是日戲,梅山沒有住宿,我們住布袋比較遠,每天凌晨四、五點起床,開一個多小時車上山,六、七點開始拍,下午四點收工,那時山上就起霧了。光交通就很累,梅山 36 彎,一天上下至少 72 彎,14天共 1,000 個彎。製片組還要下去接人,可能就 2,000 個彎,很辛苦。

拍賽車戲時,身在車內的演員,不只要表情到位,還要做開車動作。其實,他們不是真的在開車,是被拖車拉著,在蜿蜒山路甩來甩去,那會很暈很想吐。有次昇豪哥直接說他不行了,下車解開衣服,倒在地上休息。

——最後的車禍與爆炸戲,又是如何?

張:那又是另一個有驚無險的故事。那是最後一天,也是重中之重,拍完就收工。可是當晚下大雨,明天天氣應該很差。但明天不拍,後天就拍不了,費用不講,雨薇跟昇豪哥都沒空,怎麼辦?如果你二刷,會發現那場地面濕濕的,有下雨痕跡,不過並不明顯,因為那天有如神助。

那天凌晨大家睡不著,儘管大雨,還是堅持上山。我坐在梅山 36 彎的休息亭,看著大雨直落。等了六小時,12 點左右,製片跟監製下山拜拜,祈求天晴。好像有用,快一點雨停了。但地還是濕的,不連戲嘛,結果快兩點出大太陽,地開始乾。我趕快召集演員說明,大概三點開始拍。那時是二、三月,五點天就很暗,這場戲很複雜,大家跑來跑去,車子翻覆、爆炸等,不過只花兩、三小時就拍完。我們有兩台車可供爆炸,運氣很好,一次就爆很漂亮,爆炸用三機拍,還有空拍機在上面抓。阿澤覺得自己在車內的表演不夠好,但我說沒時間了,只能先過。基本上,都是一、兩條就過,少卉那時情緒很滿,很快拍完。總之,很挑戰,可是回想起來蠻好玩。

預算與馬來西亞合作背景

——方便談預算嗎?哪部分最燒錢?

張:最早是抓 4,000 萬,這對新導演、台灣電影算很不錯。後來有超支,變成 5,000 萬。最燒錢一定是賽車,拍了 14 天,我們有五台賽車,賽車手一台兩位,加上後面維修等團隊支援,共計上百人力。上山吃喝、車隊租用與耗材等,都是花費。兒子長大部分的補拍,這也是後面追加。

——最後想問,製作核心有馬來西亞華人,如監製王禮霖、新世紀南向創辦人張煒珍,此背景有何影響?例如七月底前往馬來西亞電影節擔任閉幕片?

張:馬來西亞的電影年產量比臺灣更少,資源更匱乏。臺灣有一個好處是,很能接受跟不同國家的合作,這樣做也是分散風險。當初找合作,沒有特別找跨國,實際合作後,發現可能他們做很多影展片,國際接觸多,業界觸角廣。此外,或許因預算比臺灣還低,操作很細心,不是靠感覺,會精準掌握財務。

擔任電影節閉幕片,我覺得是他們的緣故。另外,目前已經確定 9 月 21 日在馬來西亞上映。我比較平常心,不太想一定要去影展。每個片都有自己的命,這片希望面向更多觀眾,讓觀眾、投資方、製作方覺得有誠意,票房能打平、賺錢,至少不虧太多,這樣你下次做,人家才願意支持。這樣一來,才是一個比較良好的產業模式。而且我自己也有投資,希望錢能回來,才能面對我的家人(笑)。

.封面照片:《我和我的賽車老爸》劇照;采昌國際多媒體提供

謝佳錦

電影文字工,曾任《放映週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