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北影】幽默、迷幻,而不再羞恥的「變身」:專訪《虎紋少女》導演余修善
甫於第 76 屆坎城影展拿下「影評人週」最佳影片的《虎紋少女》(Tiger Stripes,2023)入圍本屆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本片以肉體恐怖(body horror)類型包裝女性成長故事,馬來西亞籍中英混血導演余修善(Amanda Nell Eu)以當地民間傳說為靈感,重新譜寫屬於自己,以及這個世代的鄉野奇想,遊走在驚悚、魔幻,與寫實之間,刻畫少女青春期身體變化。故事源自導演從小成長經歷,不論是馬來西亞寄宿學校日常情景,抑或女孩面對初經的尷尬,以及其引來的旁人眼光,更甚是這「變化中的身體」如何安存於群體之中,都是余修善嘗試觸碰與處理的問題。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余修善,從類型與民間文化元素談起,再聚焦片中刻畫的女性群體以及(幾乎)缺席的男性角色,同時談及影音上表現「身體變化」的不同方式,藉以理解本片奇幻「變身」背後的社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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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請分享一下本片的創作靈感,何以決定以肉體恐怖(body horror)類型包裝女性成長故事?
余修善(以下簡稱余):我一直很著迷於講述關於自我身體的故事,因為我們的身體本身就充滿故事性,不論是其中乘載的情緒、記憶、傷痛,還是欣喜,都迷人至極。也因此,在我的首部長片,我自然而然地選擇拍一個關於身體變化的敘事。這是我們都曾,或將經歷的身體最劇烈的變化,也就是青春期。
而我將這樣的人體變化與肉體恐怖相連,是因為想好好著墨這件事在體膚上、心理上帶給人的恐懼。當我們經歷青春期的身體轉變,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原來熟悉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只是片中寫到的月經,也包括毛髮、皮膚的改變,以及你生長的社會環境看待你的眼光不同。因此,我就想要抓住一些驚悚、肉體恐怖的元素,藉以發揮並表現此種「成長痛」的恐懼。
——近年將「肉體恐怖」與「女性身體經驗」相連的電影並不少,如 2021 年坎城的金棕櫚得主《鈦》(Titane,2021)等,在這些肉體恐怖的類型中,有沒有你作為參考的電影,或是重要的靈感來源?
余:其實我沒有特別以哪部作品作為參考對象,這整個類型的電影都是我本身特別喜歡的,就像方才提及的,我想把這個很私密,屬於個人對自身身體未知的恐懼拍出來,因為它雖私密,卻其實是普世的成長經歷。就像你提到的,《鈦》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還有很多很多,創作《虎紋少女》時我沒有一個明確的參考,但我確實都有把這些前作放在心上,並不斷思考這些作品表現肉體恐怖的不同方式,作為我創作的養分。
——我很好奇這個故事背後所融合的民間傳說與神話,尤以你童年在馬來西亞長大的文化背景影響。
余:其實《虎紋少女》有著非常多不同傳說故事的影子,並沒有特定的一個神話底本。因為在馬來西亞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相關傳說,比如著名的虎人(weretiger),而我就汲取這些故事的特定元素,像是大家看到在叢林裡的生物,又像是人的身體改變⋯⋯等,並將它們重新詮釋。對我來說,之所以不讓敘事完全跟著任何一個特定已存的傳說走,是因為我更希望《虎紋少女》是一個全新的、屬於我自己的版本,是一個現代的故事。那就像是以我自己的視角和方式,重新說一個結合了我從小到大,從家長、朋友、同學,口說聽聞而來的民間傳說。
——電影中女主角吒凡每次經歷身體變化,將要「變身」成老虎時,你都配上了電子迷幻出神(psytrance)配樂,而音樂製作 Gabber Modus Operandi 的創作,也以加入當地民間文化元素為稱,你是在創作階段就先決定好想要的音樂類型和效果嗎?能否和我們分享與音樂製作合作的過程,以及你期望這些配樂如何幫助觀眾解讀女主角身體變化的場景?
余:音樂是這部片創作過程我覺得最棒、最好玩的環節之一,我一直都是印尼電子樂雙人組合 Gabber Modus Operandi 的粉絲,而這次主要是跟其中的 DJ——Kasimyn 合作,合作過程順利又愉快。
我一直覺得 Gabber Modus Operandi 的創作概念和精神,與《虎紋少女》的風格非常貼近,他們的電子樂總會結合許多傳統聲音,以及一些民謠風格音樂,融合成你說的迷幻出神(psytrance)的效果,充滿靈性與人的精神感知。另外他們也很著迷於那種靈體附身、驅魔儀式,而這也是我電影裡面透過驅魔師的角色有稍微觸碰到的。記得在初剪階段,我就和剪輯師討論到希望加入 Gabber Modus Operandi 的音樂,我們都覺得他們作品中某種原始的野性,非常符合吒凡的角色。透過這些音樂,聆聽者好像能感受到身體深處的內在本我。
總之,我與 Kasimyn 的合作就是嘗試用當地樂風與民謠碰撞創造出全新的音樂感受。共同創作過程也很有趣,我們都會彼此分享說如果自己變成鳥會是什麼感覺,如果身體轉變成另一種動物會是如何,就像片中化為半虎半人的吒凡。
——除了音樂,電影中吒凡走在叢林裡或是尚未徹底「變身」前,似乎不時會聽見老虎或是某種巨獸的喘息、呼吸聲,而整個自然環境的聲音也有多元的層次,能否也分享這些音效的錄製或混音?
余:這個就要講到我們的聲音設計 Ting li Lim 了,她不只錄下單一的自然環境音,還做了很多關於馬來西亞森林以及其中動物的考究,希望呈現出一個完整、立體的音景(soundscape)。所以,就像你說的,會有很多層次的動物聲音,包括鳥、獸,並且它們都是有韻律、節奏的,整體就像一場交響樂。
——談到自然環境,本片的自然元素與場景也有著重要的意義。森林與大自然似乎和青春期女性身體變化緊密關係。每當吒凡走入森林裡,不只身體上的變化,她似乎變成與在社會、社群中截然不同的人,並且有股神秘力量從大自然中散發出來。可否請你談談這些自然元素的設定?
余:這個設定是我刻意為之的。我希望對照出四面都是牆的社會,以及那些其實包圍著社會、存在於整個牆外的自然。吒凡是一個介於這兩者之間,並不斷嘗試要打破那些社會的「牆」,走入森林與自然的人。大自然的叢林是美麗、未知、野性、原始,充滿力量,也同時是暴力的。所以,我想用這樣的場域來乘載吒凡的身體變化,甚至以此象徵人的身體。正如你所言,當吒凡走入森林裡時,她就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某種本我被釋放,她在其中能真正掙脫社會的眼光與枷鎖,而感到自由。
——觀影時很難不注意到吒凡半人半虎變身的造型,有著很特別的「扮裝」感,可以分享一下這個角色的特效化妝嗎?
余:我花很多心思在和特效化妝師合作,整個造型靈感其實是來自馬來西亞各式鄉野傳說,我們不會有那種非常漂亮、懾人的鬼魅,怪獸常常是很奇異特殊,很根源於原始的想像。就像我記憶裡聽過的各式傳說,有綠色的小嬰兒、有整個頭都是腸子做成的女人⋯⋯等等,這類非常難以想像,並奇怪的生物。再加上,我特別喜歡邵氏兄弟(Shaw Brothers)早期許多低成本的動作片和恐怖電影中,那些手工感十足的特效化妝和假體。還有一部由國泰(Cathay Organisation)出品的《Sumpah Pontianak》(1958),它的怪物靈感是源自馬來西亞的吸血鬼傳說,這部電影中的怪物樣貌,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啟發。我深深著迷於這些復古的「怪獸」置裝,因此在《虎紋少女》中,我便想致敬這些老電影,也想要角色的造型很有手工感,或是你說的扮裝感,讓一切很有趣,有點好笑和幽默。雖然議題是很嚴肅的,但我們也可以輕鬆點,用幽默的方式看待它。
——電影中,月經對學校中女孩們的意義也很微妙,它一直標誌著吒凡與其他人的不同。一開始,吒凡能因此不參與禱告,而她似乎為此感到開心,而後它卻明顯帶來隔閡,吒凡也因而被視為「不乾淨」、「禁忌」的存在。可以分享一下在你文化裡關於月經的禁忌,以及宗教與女性身體自主的衝突嗎?
余:我想關於月經的禁忌並不只存在於馬來西亞文化,許多文化都將之視為羞恥的、不可見人、必須避之而不談的存在。好像當我們衣服上不小心沾染了血跡,就必須感到羞愧與抱歉,但我們不該如此,因爲這本是如此正常的一件事。所以,我就用了「血」,用了月經的概念,來寫這種尷尬、羞恥的情緒,因為猩紅色的血確實在影像上看起來是帶著暴力且駭人。其實,我並不只是要寫月經而已,我想講的更是關於一個女孩變成女人的過程,之中我們都必須經歷的社會期待。我們開始學會感到羞恥、害羞,以及不安,即便只是肢體語言或是展現身體的方式,青春期後我們都會感到綁手綁腳,好像不再是個自由自在的孩子。
所以,《虎紋少女》的重點始終關於社會,以及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在片中,因為吒凡是朋友圈中第一個經歷月經的女孩,所以她是「不一樣」的,而這個「不一樣」讓她的朋友們感到害怕,並想要拒其於門外,而這不都是我們從小到大不免經歷過的嗎?成長的身體變化帶來心理上的不安與外界異樣的眼光。
至於宗教,雖然電影裡提到了禱告,以及相關宗教儀式,但我在創作時並沒有想要談到宗教。《虎紋少女》處理的主要還是社會期待與個人身體的衝突,如前面提到的學校朋友圈,或是大人們、父母親對自己孩子經歷青春期變化的不理解。
——你提到了經血,令我印象深刻的場景之一還有吒凡在廁所裡奮力要沖洗掉衛生棉上的血漬,以及被「髒污」了的床單特寫,會拍出這些畫面,是為了刻意呈現可能被視為「不乾淨」的身體變化嗎?
余:其實我在寫和拍的時候沒有特別要呈現「觸碰禁忌」,而只是拍下一段很自然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成長、青春期的一部分,一個你在嘗試找到可以面對的方法,而可能不知所措的過程。比如弄髒床單,我相信這是很自然的、每個人都發生過的,我們都曾弄髒床單或內褲,而清洗衛生棉也是一個馬來西亞很常見的傳統,就像電影裡那些女孩們,在討論帶著髒污的衛生棉可能會被惡魔附身那樣。在銀幕上直接地呈現這些也是想讓大家知道,我們都有過這些經驗,它們很正常,你不用為此感到害怕或羞恥。
——片中另一個有趣的設定是幾乎缺席的男性角色,對吒凡最大的敵意其實出自她們的女性社群,甚至是她最好的朋友,父權社會的思想、目光,甚至壓迫如此瀰漫迴盪在女孩的群體裡。你可以談談這層設定,以及電影裡為數不多的男性角色嗎?
余:沒錯,我一開始就有特別想讓故事圍繞在這群女孩之間,她們的小團體是瘋狂、殘酷、有時暴力,卻又充滿愛和關懷的,我特別想刻畫這種女性情誼之間的愛恨關係。吒凡和她最好的朋友 Farah 正是最好的例子,而 Farah 的角色就是具象化了所有大人社會灌輸女孩的思想,當她看見自己最好朋友正經歷的身體變化,她不斷重複這樣的思想,並拒斥改變,為此感到恐慌。
再者,我的女性角色關係也包含母女情,吒凡和媽媽的關係一大部分靈感來源於《醜小鴨》的故事,母親為孩子的成長變化感到困惑與生氣,而這源於不理解,這樣的不理解最終對母女雙方都是痛苦的。
至於男性角色,我還是讓父親角色短暫出場,但他就像是架空的裝飾品,就只是掛在那裡,並不特別傳遞什麼父權思想,也不是特別壞的角色。我想說的是不論父親,或是後段出場的驅魔男醫生角色,他們都不是真正、直接的父權角色,因為父權社會本就不完全由男性建構而成,常常更是來自女性與女性之間的仇視。
——談及女性群體,電影最末,吒凡的另一個好友 Mariam 跑進叢林加入吒凡,你可以談談這個「接受」、「和解」,並「加入支持」的過程中 Mariam 的心境轉變嗎?
余:最後,Mariam 去加入吒凡,可以說是她在嘗試找到自己方向的過程,她一開始都很安靜,最後慢慢找回了自己做決定的主體性,那就是決定孤身走進叢林找吒凡。我真的很需要 Mariam 的角色存在,因為在真實社會中我們都明白,一個人要像吒凡那樣為自己的身份、身體站出來,對抗群眾是非常艱辛的。 Mariam 的存在是要讓像吒凡這樣的女孩們知道,妳並不孤單,妳最後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群體,會有人愛與支持妳。Mariam 就這樣從靜默、不確定、不知所措,到能夠給予朋友支持,並為自己做決定。
——關於結局,本片的最後一顆鏡頭很有趣,它和第一顆開場鏡頭一樣,都是手機螢幕錄製吒凡跳舞的畫面,它們是特別安排以反應現代青少年的影音文化,以及他們如何在「被觀看」的視角中認識自己的嗎?
余:沒錯,因為我知道我這部片就是要寫年輕女孩們的故事,而這個世代的孩子們從手機螢幕上汲取和分享資訊已是常態。我記得我成長的經驗是很不同的,我們沒有這麼多公開的「螢幕」存在,我都是在很私密的房間裡透過鏡子看自己的身體,但現在的孩子們不一樣,他們會把自己的身體放上這些「螢幕」,那是完全不同的凝視與目光。就像抖音出現後,開始有很多挑戰,各自展現身體的方式不一,片中那個就比較類似「脫衣挑戰」。我很刻意地這麼處理片頭與片尾,就是想要表現這些女孩們接受資訊、觀看世界,以及分享資訊、被觀看,甚至觀看自己的過程。
——除了少女身體變化,你也以不小的篇幅描摹了校園裡神秘的集體歇斯底里(mass hysteria)事件,吒凡和老虎好像帶來了暴力與詛咒,可以聊聊這個設定的想法,以及你是否有明確設定他們攻擊的對象?
余:這個問題很好,因為它也是我想問觀眾,並留給他們思考的。片中的集體歇斯底里事件在馬來西亞,尤是寄宿學校很常發生,而且它就像電影裡演的,會傳染並擴散在學生之間,我在創作時也做了很多田野、查找資料,但這事件始終沒有明確答案,它既關乎這些孩子們所處的社會,又與超自然力量有關。我們不知道這到底是因為社會壓抑導致女孩們以某種憤怒和情緒化的方式爆發,又或是任何神秘力量作用,我將答案留給觀眾思考。
在馬來西亞社會,有很多人會利用對於這些集體歇斯底里事件的恐慌來獲利,像電影裡的驅魔醫生,我沒有直接把他寫成「壞人」,但你可以察覺到他在「治療」、驅魔的過程很奇怪,他好像在表演,有人在錄影,他好像能因此成為意見領袖,好像能「賣出」某個商品而得利,這就是很扭曲的地方,而我安排驅魔儀式也是讓觀眾再一次去思考、質疑這個現象。
——請和我們分享一下跨多國製作的經驗。
余:對我來說,跨這麼多國製作是非常好的經驗,我可以從不同地方得到不同的專業幫助,我也很喜歡和不同文化背景的團隊合作,除了專業知識,很多不同地方來的人的個人經驗也被挹注進故事裡。我們一起看著這個故事,即便成長背景不同,也能共感角色的掙扎,對一個創作者來說,多國合作也讓我有不同的視野,這個故事也就這樣被各方支持、茁壯。
——最後,也請分享一下在坎城首映自己的第一部長片的心情與經驗,以及你是否有開始籌備或發想下一部作品?
余:能在坎城首映,甚至得獎真的是最意想不到又超現實的經驗,在坎城的日子既瘋狂又充滿驚喜。我最印象深刻的應該就是我們帶了三個小演員一起去,和他們一起出席,並看著觀眾們那麼喜愛他們的表演令我無比感動。
至於下一部作品,我很期待任何主題,畢竟又是一次從零開始的創作。目前在準備的會是一個發生在 1930 年代馬來西亞的故事,關於母親角色,關於作為人妻所受的社會期待⋯⋯等。這次的主要語言會是中文,我很期待這個故事繼續發展,也期待加入更多的血漿(笑)。■
.封面照片:《虎紋少女》導演余修善;攝影/古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