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北影】她相信她:專訪《桃出真相》導演蘇菲.賈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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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1
  • 採訪
    黃瀚生
  • 黃瀚生

《桃出真相》(Until Branches Bend)講述一則女性吹哨者的心理驚悚故事。在加拿大的山谷農業小鎮,主角蘿冰是桃子工廠的檢貨員,當她發現一顆被蟲蛀蝕的果實,試圖舉報卻不受重視。面對群眾的質疑,蘿冰只能遵循直覺,獨自捍衛她的真相。

本片導演蘇菲.賈維斯(Sophie Jarvis)曾任《Never Steady, Never Still》(2017)、《The Body Remembers When the World Broke Open》(2019)等片的電影美術設計,在她首部編導的劇情長片,細膩刻劃了女性角色的微妙心理,具體而微描繪一則奇異的小鎮風暴,片尾詩意的高潮時刻尤其令人難忘。

本屆台北電影節「未來之光:加拿大」單元,收錄四部風格迥異的新銳創作。在本期《放映週報》,筆者採訪《桃出真相》導演蘇菲.賈維斯,談論故事的靈感、拍攝地奧克拿根(Okanagan)的歷史、偏好 16mm 膠卷拍攝的理由,以及本片獨特的女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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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想問本片故事的靈感為何?在寫作劇本的過程中,做了哪些研究?

蘇菲.賈維斯:本片在加拿大一個叫奧克拿根的地方拍攝,那是我祖父母居住的地方,我在那度過了生命中許多時光。奧克拿根相當美麗,夏天時,像是田園牧歌般,到處種滿水果。它的環境召喚許多想像,讓我想說關於這個地方的故事。我對當地害蟲控制的情況很感興趣,因為蟲害是農業的一大問題。蟲子這樣細小的生物,能對整個群體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這個想法很有意思。

寫劇本時,我花很多時間諮詢當地的農民、科學家、原住民族。片中的甲蟲並非真實存在的生物,我也向昆蟲學家請教,才創造出能滿足故事需求的蟲子。此外,我也針對女性的生殖權進行一些研究,加拿大的女性權利其實不像片中呈現的糟糕。我將故事設定在一個虛構的小鎮,它可能是美國,也可能是加拿大。我更多參考了美國的相關法律,而非加拿大的情況。


(圖/《桃出真相》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你提到劇本諮詢了當地的原住民族,我也注意到在電影中,果園工人的組成相當多元。能不能再多談談奧克拿根的當地社群和歷史?

蘇菲.賈維斯:這個地方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比殖民歷史更早。片中一條故事線與原住民有關,這觸及到電影中的重要主題,也就是「入侵」(invasion)的概念。蟲子的入侵、女主角懷孕身體的入侵感,還有殖民者入侵,隨著墾殖者到來,建立農場和一切的影響。我們主要在 Syilx 地區及周邊拍攝,部分故事情節是居民告訴我的,包括殺蟲劑對原住民保留區的影響,這並非舊聞,最近的新聞也有報導,有毒的殺蟲劑流進水中,導致各種疾病的發生。

70 年代的奧克拿根,有許多來自印度的移民,產生了大量的旁遮普人口。因此,我將女主角的朋友傑伊放入故事當中,他的角色會說旁遮普話。當地有不少世世代代務農的人口,在拍攝期間,剛好有支持農民運動的興起,雖然跟電影情節只是巧合,但也很合宜。

──你說這部電影的重要主題是「入侵」,這其實也是原訂的片名。為何選擇改成目前的片名「直到樹枝彎曲」(Until Branches Bend)?

蘇菲.賈維斯:取片名實在太難了。很長一段時間,片名都是 「入侵」,直到作品在多倫多電影節全球首映前,我們才決定更改,因為擔心觀眾誤會這是一部外星人入侵的動作鉅片,實則不然。片名的靈感,來自我在寫劇本、拍攝過程、開長途車到奧克拿根時,經常聽的一首歌,歌名是露辛達.威廉斯(Lucinda Williams)的〈勞動的果實〉(Fruits of My Labor)。我不能直接沿用這歌名,有點太直白。我擷取了其中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歌詞。希望露辛達不會介意,因為我沒有徵得她的同意。

──你曾拍過許多短片,比如《The Worst Day Ever》(2012)、《Medical Drama》(2018),最近則共同執導了定格動畫短片《Zeb's Spider》(2023)。首次執導長片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蘇菲.賈維斯:《Medical Drama》是近期的短片,它與本片較為相似,而《The Worst Day Ever》是我在 10 年前拍的第一部短片,風格顯然完全不同。我喜歡拍短片的理由是風險較低,能夠嘗試新東西,遵循直覺並允許自己失敗。短片創作就像在廚房實驗,通常是我感到興奮的事物,能很快地完成,並從中學習。我非常投入創造一個世界,建立一個地方的感覺和氣氛,帶有一點荒誕感。藉由拍攝短片,我跟劇組人員熟識,很多短片合作過的人,都參與了長片的拍攝,這是一個優點。

對我來說,最困難的一步是,即使你拍過許多短片,要說服投資單位你真的準備好了,這是很大的挑戰,他們通常不願冒險。雖然我們得到很多支持,也順利獲取資金,沒太多好抱怨。過程中我必須學會非常清楚的與人溝通,不僅僅是對劇組人員,而是向其他所有人,我必須說服對方提供金錢拍攝電影。

──這部片偏向是獨立製作,電影的預算大約多少?比如說去年,《我就愛電影》(I Like Movies,2022) 也是來自加拿大的獨立電影,但該片預算極低,只有 20 幾萬加幣。

蘇菲.賈維斯:這部電影是瑞士和加拿大的國際合製,預算將近 230 萬加幣。我們國家的公共補助單位「加拿大影視管理局」(Telefilm Canada),提供各種不同項目,讓電影人申請補助。許多人利用這一小筆補助去完成首部長片,那也是《我就愛電影》導演的做法。但這個劇本無法用那麼少的預算完成,因為片中有不少的視覺特效。

──你提到拍短片時的創作自由,能讓作品變得荒誕一點。本片算是一部心理驚悚片,你偏好什麼類型的電影?

蘇菲.賈維斯:老實說,我平常看很多電視實境秀,我喜歡看人們一次次地犯同樣的錯誤。不是說我喜歡人們失敗,我覺得人們會成長,同時保有真實的自我。無論他們如何努力,依然繼續犯相同的錯誤,其中有種悲喜相交的感覺,這是我在說故事和發展角色時一直感興趣的。

此外,我確實喜歡心理驚悚類的電影,那些奇特的劇情片,帶著超現實的元素。本片參考的作品包括,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的《安然無恙》(Safe,1995),我也非常喜歡麥克.尼可斯(Mike Nichols)的《絲克伍事件》(Silkwood,1983),還有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三女性》(3 Women,1977),或許可以從配樂中的笛聲聽出端倪。


(圖/《桃出真相》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你曾擔多部長片的美術設計,在你執導的作品中,又是如何定調電影的視覺?

蘇菲.賈維斯:我從事美術設計已經 10 多年,這份工作讓我參與各種類型的計畫,無論是獨立電影、音樂錄影帶,或是商業廣告。我還能與導演密切合作,能有這樣一扇秘密窗口,觀察其他導演的作法,感覺真的很好。擔任電影美術設計的經驗,我學到不少身為導演的技巧。

在執導自己的電影時,美術團隊的成員我之前都合作過,溝通起來很容易。無論身為導演或美術設計,不同部門負責人之間的對話很重要。我們其實用了一個叫做「Miro」的協作平台,不同部門會分享彼此的工作內容。比如說,當攝影師和我勘完景,我們會上傳照片,向其他部門說明,我們想用哪個空間、哪些角度。我很喜歡這個過程,留心他人的前置作業,並在適當的時候加入討論。

──你談到與攝影師的合作。為何想用 16mm 膠卷拍攝?

蘇菲.賈維斯:攝影師 Jeremy Cox 是我電影學校的同學,我們認識很久,也合作過幾部作品,《Medical Drama》也是用 16mm 拍的。膠卷有其特別之處。拍攝過程中,劇組和演員都有點興奮,為片場帶來很好的能量。雖然膠卷底片不便宜,但整個團隊都想用膠卷拍攝。我們拍攝的地點本身就很美麗,如果用數位拍攝,我甚至擔心會太漂亮,變得像風景明信片。16mm 膠卷能凸顯空間的質地,留下灰塵、砂礫等有機物質,讓影像不至於美到讓人分心,這是我們選擇用膠卷的重要理由之一。攝影師和我也特別在意取景與構圖,我們把影像的邊框看作一種界線。從哪個角度拍攝、人要站在哪裡,攝影機不會隨意移動,以創造一種幽閉的空間感。
  
──聲音的巧妙使用,讓這部片許多的場景更加豐富。另外,配樂是由你的手足 Kieran Jarvis 創作,音樂引導了關鍵場景的氛圍。能談談這部電影的聲音設計和配樂嗎?

蘇菲.賈維斯:前期籌備時,我在劇本寫下很多聲音相關的筆記,直到後期製作時,我都一直放在心上。聲音的質感在我腦海中始終存在,以確保電影世界的充盈,並有一種之前與之後的感覺。我們的聲音團隊來自瑞士,後製花了一個半星期和他們做混音,拍攝期間則每週用 Zoom 線上溝通。過程激發許多創意,尤其像是創造一大群昆蟲的聲響,感覺很好。

針對配樂,我明白有時少即是多,但在片中某些時刻,我都忍不住加上音樂來烘托氣氛。笛子是主要的樂器,但也用的滿節制。合唱人聲的部分,則在主角蘿冰產生預感,或有蟲的段落才出現。這有點像,一些狗能聽到人類無法察覺的高頻率聲音,蘿冰則能聽到蟲子的聲響。

──電影尾聲的關鍵場景,一個非常詩意的時刻,蘿冰目睹成群結隊的飛蟲,她走出戶外,與蟲共舞。她感受著自然,一點都不害怕。起初畫面有點嚇人,卻又讓人感到和諧。如何讓這場戲如此可信且充滿力量?

蘇菲.賈維斯:那絕對是我們最擔心的一場戲。我喜歡你用「和諧」形容,因為就配樂來說,那是人聲部分第一次唱出和聲。在那之前,都是不和諧的聲調,有點散亂或不可預測,直到那場戲,一切才兜攏。這場戲必須讓觀眾相信,否則有點前功盡棄。

我們有一個很棒的視覺效果團隊「Gneiss Stuff」,他們的總部在奧克拿根,對參與本片充滿熱忱。拍攝當天,有一個負責人在現場監督。此外,剪接師 Kane Stewart 有在大型視覺特效公司工作的經驗,他同時擔任了電影後期的特效監督工作。能在預算內達成這麼好的效果,很大程度要歸功於他,協助翻譯了我的回饋,更順暢地跟視效團隊溝通。


(圖/《桃出真相》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回到故事本身,我很喜歡片中兩姐妹的互動,非常自然和真實。你是如何與演員合作的?

蘇菲.賈維斯:葛莉絲.格洛維奇(Grace Glowicki)和新人 Alexandra Roberts 都是優秀的演員。姐妹的角色設定是,蘿冰在蘭妮現在的年紀,成為她妹妹的看護人。蘿冰的人生停滯不前,她沒有太多改變,仍然從事相同的工作,穿著相似的衣服,剪著差不多的髮型。然而蘭妮長大了,她不想重複一樣的生活,蘿冰不懂妹妹的想法,兩人因此關係緊張。不過,我也想讓姐妹兩人共享一些輕鬆的時刻,只有妹妹能帶出蘿冰的另外一面,因為她在外人面前都很正經八百。電影尾聲,經歷一切之後,我想兩人都更理解彼此的歧異。

──也想請你談談片中的女性配角伊莎貝。在她拜訪蘿冰的那場戲,歸還罐子時,只簡單的說了一句:「抱歉,我先前不知道」她的行為概括說明了很多。

蘇菲.賈維斯:對我來說,展現女性相互支持是很重要的。在別人的電影中,可能會是她與蘿冰對峙,談論丈夫的所作所為。但我認為展現她的支持更有意思,由她的角色去相信一位不被相信的人。我們原先拍了一場兩人之間的衝突場面,後來剪掉了,因為感覺很勉強,也不必要。

伊莎貝這個角色,她背負著許多東西,她照顧即將離家的孩子以及家裡的母親。她和丈夫的關係有點奇怪,他們分別代表著不同的事。總歸來說,我只是想讓她做自己,遵循她的直覺,就像蘿冰那樣,做出對她來說正確的決定。她們的共同之處,或許比人們最初想像的還要多一些。

.本篇專訪,由 2023 台北電影節與《放映週報》合作完成。

.封面照片:《桃出真相》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黃瀚生

臺大外文系畢,自由譯者,迷影寶貝,「還不算一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