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優良電影劇本】演員做為創作者:給新銳編劇們的業界實戰攻略
2023 年優良電影劇本講座,邀請《回家路上》金鐘影帝莊凱勛和《我的靈魂是愛做的》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張詩盈,兩位業界經驗豐富的演員對談,並由台北電影獎得主、身兼表演指導及戲劇教師身分的蔡嘉茵主持,穿針引線,從表演者角度出發,分享劇本創作時該注意的眉角,以及演員做為創作者,期待能與劇本文字及編導共築的理想工作狀態。透過親身經驗及站在第一線的產業觀察,望能啟迪、鼓勵,並替在場的新銳編劇們解惑。
與作品的初次見面──打造好的第一印象
談到接觸作品的第一時刻,三人皆表示,主要可分為「簡報書面邀請」及「人脈口頭邀請」兩大類。演員收到的邀演簡報中,多包含故事大綱、人物角色概述、製作團隊介紹及圖片示意等,不見得有完整劇本,有時甚至沒有欲邀演的角色。對此,莊凱勛以演員角度出發,提醒對於有意合作的片方或編劇,「常原封不動地收到申請補助用的提案計畫,裡頭有詳細期程及預算,卻看不到故事核心。」他叮嚀在場編劇在投案時,無論是給誰看、什麼用途,都必須避免把故事大綱寫得像「序」,例如以「……故事就此展開」做結,或是「源起類」的敘述。讓閱讀者在讀完之後,仍然不知道故事到底發生了什麼。蔡嘉茵則補充:「簡報中的角色概述文字非常重要,會直接影響演員是否對作品產生興趣。」
為什麼我的劇本會被改?讀本及討論的重要性
編劇創作生涯中,不乏遇到劇本被不同職位之人員大幅更動的狀況,其中也包括演員本身,此種經驗通常令創作者十分沮喪,容易打擊自信。因此,主持人與兩位講者分別以演員及表演指導角度,解析拿到劇本後會做的例行功課,以及中間過程為何會導致他們提出「改劇本」的要求?
莊凱勛習慣先以客觀、冷靜且抽離的「觀眾角度」閱讀第一遍,不帶情緒、不代入角色,也不預設自己要參與哪些部分,並留下最初的筆記;張詩盈則提及,自己會在有空的時間內一口氣讀完,先以全知視角觀看故事,再進到第一人稱,檢視角色是否立體、行為脈絡是否合理,並與團隊討論;蔡嘉茵則補充,身為表演指導必須閱讀劇本四、五次以上,第一次會先順著看,第二次則細看思考編劇的寫作意圖,再來便抽出每個主要角色的故事線檢查。這和純粹做為演員的需求不太一樣,因為自己角色的戲分不見得會與所有其他角色重疊,有時先知道得太透徹,反而會出現表演反應太「預設」的問題。
此外,眾人也分享過往經驗,演員與編導的讀本,是為了抓住角色並統一表演調性。而加入美術、攝影、服裝、聲音及製片等職位的技術組讀本,則會討論現實問題,包含執行難易度以及預算限制等等,更容易遇到要求修改的狀況。同樣也是編劇可能需要預先設想的挑戰之一。
抓蟲:書寫體、三角形指令、田調細節
業界常用術語「抓蟲」指稱挑劇本的毛病,「蟲」可能會是什麼呢?
蔡嘉茵表示,最常遇到像小說或文學的「書寫體」,例如:「我匆匆走過去」便不如「我趕快走過去」來得口語。有些編導會蠻抗拒演員回饋台詞不像角色會說的話,有時便是書寫體造成的問題。另外,語言的順暢性很重要,不熟悉臺語的編劇寫出來的台詞,到現場高機率會被大幅修正。對演員而言,講出台詞、做出戲劇動作,便是在為劇本背書,必須梳理到最好才能說服自己。成品出來,就算觀眾覺得演得很差,也不能將責任甩到編劇身上。
抓蟲時,除了台詞,檢查角色性格及價值觀有沒有連貫也很重要;若有不連貫,導致其不連貫的原因也必須合理。另外,莊凱勛個人十分討厭「教演員怎麼演」的三角形指示,有時是編劇太過投入、有時是為了投案給非專業資方,而寫成的通俗版本。對他而言,這樣的劇本像是小說、很有畫面感,但到演員手上會變成阻礙,太詳細的動作及情緒指示,觸及到表演範疇,演員應當只需要事件,再從既有文字描述中長出自己的詮釋。蔡嘉茵另外補充:「三角形指令,對有些沒方向的新演員,也許像抓到浮木,但仍必須討論需要寫到什麼程度?」三位皆大致認為,三角形應該書寫該場戲的味道及氛圍,而非戲劇動作。
除了角色本身,莊凱勛也會檢視田調的專業細節。例如,「角色為了家人能領保險金而自殺」,編劇塑造了強烈的情感衝突,卻觸犯「自殺領不到保險金」的現實規範;另外,類型片也容易出現為了創造氛圍,捨棄時代背景及真實生活樣態的情形,例如設定一對半夜冒險馳騁街頭的公路亡命鴛鴦,角色實際遇到的問題卻其實只要 Google 查詢或打通電話就能解決,劇情便失去合理性,難以說服觀者。
「氛圍」與「邏輯」之區別、台詞的必要性
創作時,必須清楚每場戲是為了「氛圍」還是「邏輯」而寫,以演員角度而言,如果完善氛圍用的戲劇化動作其實瑕不掩瑜、甚至對整齣戲會是加分的,那即便與角色邏輯可能有點衝突,他們也會願意做。蔡嘉茵則分享,「一些創作者寫作當下可能不那麼清楚、僅是為了表達『氣味』及情調而存在的戲,有時也會默默被演員融入自身表演,影響後面的詮釋。」
莊凱勛認為,演員是站在第一線被檢查、擋子彈的人,絕大部分觀眾會批評演員口條差、講的不是人話,但不見得知道產業生態以及編劇團隊執行的難處,所以,演員們需要錙銖必較地要求劇本裡任何一句話。另外,他也提醒,「演員」不是「演說家」,編劇應避免太依賴語言,透過角色之口交代拍不了、卻又擔心觀眾錯過的背景設定,他觀察家庭劇特別容易出現這種狀況,例如以台詞表達「你哥哥出門一個月,才賺多少錢回來」,但「哥哥賺多少錢」的資訊,如果能用演的表示,就不該用說的。
張詩盈則分享自身經驗,台詞不是推進劇情的工具,而是角色的日常,是在特定氛圍底下會說出的話。劇本不像小說,單純仰賴文字,影響最終成品的因素眾多,編劇們可以更放心地將各式元素放進來,而不僅是讓角色說話。這也回應到觀眾最在意的「像不像人話」問題──因為現實生活中,人們通常不會動不動就長篇大論。
蔡嘉茵接著「語言的必要性」來舉例,《寄生上流》(Parasite,2019)中,宋康昊飾演的爸爸,最後受刺激去刺殺李善均飾演的有錢男主人,乃因他做了個「聞到臭味」的表情,導致宋康昊累積許久的情緒衝上來;如果李善均當下直接講出來:「噢!好臭!」,就顯得多餘,也不符合當下抱著小孩求助的危急情境。
自由反成為創作枷鎖? 角色、親密戲及戲劇新聞化
莊凱勛分享近年擔任劇本獎評審經驗,時常遇到創作者趕潮流,可能一陣子有一窩蜂同志片,一陣子有一窩蜂類型片,腥羶色題材也愈發頻繁地出現,究竟嗜血題材對社會影響有沒有影響?他認為,自古希臘悲劇就有嗜血特色,但重點必放在劇情表層下的反思、原諒以及受難後的救贖。創作者必須思考,情慾戲及重口味題材背後的目的為何?角色的同性戀身分與故事又有什麼關聯?
他回憶,拍攝《樓下的房客》(2016)時,九把刀坦承小說就是為了展現純粹的邪惡而寫,直到改編成電影,才為房東加入情感及復仇動機,花篇幅闡述邪惡背後的感傷。臺灣目前產業不夠健全,無法達到類型上的百花齊放,包容僅為娛樂而娛樂、為邪惡而邪惡的作品。
莊凱勛同時感慨,中國電影龍標限制多,必須三觀正確,腥羶色、恐怖、鬼怪、暴力、血腥等等,容易吸睛的「兵器」都被拿走:「但是,當人被窮盡到一種地步之後,想像反而變得天馬行空,在他們還能參加金馬獎時,是能拿走大量獎項的」;反過來看,臺灣如此尊重創作自由,自由反倒顯得理所當然,忘記回到人與人之間單純的互動,以及「好好說一個故事」的初衷。
蔡嘉茵附和,「這幾年,愈來愈有創作者用劇本下新聞標題的感覺。」不過,講者也同意,這跟產業重心逐漸轉向 OTT 平台有關,給錢的資方追求流量,自然會喜愛較聳動爭議的主題。
產業不健全,編劇如何當自強?
儘管提到諸多建議,在場講者也都同意編劇應該要有捍衛自身作品之權力。以臺灣產業現況,讀劇常常是最後保護劇本的機會,進入到拍攝時,便很難再進行干涉。講者們感嘆,臺灣影視環境對編劇不是很好,容易被邊緣化,儘管像九把刀那麼知名且高調的創作者,在作品被修改時,人的形象都會縮小,像是才華被質疑。
臺灣高程度倚賴政府補助的產業生態,導致編劇們常需要生出許多版劇本,接受多重審查及改動,並且,批准補助金的官員可能並非具有相關專業,創作劇本時,腦中需要有受眾,力求一般人也能看懂。對此,講師們建議寫完劇本後,可以多多與朋友分享討論。雖然理想狀態應該是一個劇本就能走到底,但那必須建立在資方、劇組及演員等各層面皆有一定文化素養和鑑賞能力的前提下,臺灣目前尚做不到。
面對編劇話語權易受資歷影響之問題,蔡嘉茵認為任何產業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狀況,不只是表演藝術界。她建議大家不要忽略自身的改變力量,記得在產業中,「不做最大」。她以演員簽工時限制為例,就是改變工作超時的方法,雖然可能背負「難搞」的罵名,但也能讓過勞的工作人員們提早收工。
另外,講者也建議,編劇可以盡量把握與演員面對面溝通的機會,不同的生命經驗會影響彼此對角色脈絡的理解,編劇藉此看到演員在連接話語與話語之間所下的功夫,而實際聽到生人講出台詞,與在腦海中想像,感覺也會很不一樣。
面對資方與觀眾──「討好」之必要
關於劇本創作需不需要討好資方,莊凱勛笑道:「這取決於你有多想要這份工作?希望作品被拍出來,還是自己在家寫一百個劇本?」他舉曾合作過《目擊者》(2017)的導演程偉豪為例:「他就是透過前面的鬼片試水溫、證明自己的能力,去拍他最後想拍的片子。」他認為「討好」是必要的,只是程度得自行拿捏,等到擁有足夠話語權及資源時,才可以用別人的矛攻他們的盾。
而要不要討好觀眾,他表示觀眾是表演三元素「表演者、場地、觀眾」當中,最不可或缺的──只有表演者、觀眾,沒有場地是行為藝術;只有場地、觀眾,沒有表演者是裝置藝術;但沒了觀眾就什麼都不是。他補充,西方戲劇有所謂「侵犯流派」,表演者會刻意背對、挑釁觀眾,但那些作品背後都有想傳達的事,回到現實層面,作品還是需要接觸更多受眾。
至於。故事重要還是議題重要?莊凱勛覺得好作品是兩者不分開的,只要做出精彩的故事,再怎樣沒議題的內容、都會自然產生議題──「若真要選一個,我覺得先想辦法讓故事精彩,再放議題進去。」對此,蔡嘉茵也補充:「觀眾想法是變動的,會受時代氛圍影響,許多大片有預算就能做多次盲測,試探觀眾想法並進行調整。」
一個菜鳥編劇在業界──如何邁出第一步?
見許多新銳編劇裹足不前,莊凱勛認為,太多人抱持「第一部作品就要擲地有聲、嚇死所有人」的想像,因此改了又改,保有許多不必要的堅持。他希望在場創作者弄清楚,眼前的案子是為了賺錢,好讓下一部握有更多籌碼?還是做為練習以提升實戰經驗?
以《美國女孩》(2021)為例,阮鳳儀剛好吻合他最怕的三種條件──導演即編劇、親身故事改編、年紀輕輕拍攝第一部長片──但她有海納夥伴創作能量的雅量,在現場秉持開放心胸,給予演員許多自由發揮及即興空間的空間,因而迸出許多好的「意外」。他感性地表示:「創作從開始到完成,應是一趟很美的妥協過程,為了朝更好的方向前進,而彼此妥協。」
蔡嘉茵則認為,想創作出曠世鉅作的欲求,會影響到書寫當下的純粹及「鬆」,表演也是同樣道理,沒人知道哪一次的經驗會幫助到以後,她建議大家放膽寫、瘋狂做:「就算當作練功也沒什麼不好。」若是缺乏人生經驗,而不知該如何展開創作的話,莊凱勛建議不要挑戰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寧可從有共鳴的主題出發。
張詩盈鼓勵,新手編劇可以多多開展經驗,從田調、觀影及閱讀中拓寬人生觀,她憶起 30 歲左右時表演稍稍遇到卡關,不太能演繹價值觀與自己不同的角色。後來經由前輩指引,才明白演員需要的是「理解」而非認同,不用強迫自己接納不正義,而是先接受、承認這樣的人存在於社會上,再想辦法靠近他們。有了這層觀念後,創作的觀念便變得開闊許多。■
.封面照片:第 45 屆優良電影劇本講座現場照片,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