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蝴蝶的一生映照人──專訪《消失的紫斑蝶》導演詹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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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7
  • 採訪
    萬孟賢
  • 萬孟賢
  • 攝影
    蔡耀徵

歷時五年、耗資千萬完成的《消失的紫斑蝶》,為臺灣首部以 4K、每秒 1,000 格超清高速攝影機記錄蝴蝶生態的紀錄片。本片導演詹家龍,自幼收到一本作為禮物的圖鑑後,便開始與蝴蝶結下不解之緣,他攻讀昆蟲相關專業,曾跑過聯合報系、自由時報生態線,也以學者身分參與政府推行的保育計畫,而從小攝影「追蝶」累積的豐富經驗與專業能力,更冥冥之中一步步引導他走向製作紀錄片之路。

蝴蝶帶領我拍電影,讓我的靈魂得以解放

面對從「被記錄的蝴蝶研究員」變成「紀錄者」的身分轉換,詹家龍謙虛表示自己並不如表面看起來是在幫助蝴蝶,而是反過來受到蝴蝶的帶領。他回憶起促成紀錄片的最初原因:「以前我只跟蝴蝶講話,不跟人講話。後來開始『進入人類社會』的關鍵是一次採訪,發現大學曾去的蝴蝶谷已變成停車場。」身為蝴蝶專家,詹家龍原本以為紫斑蝶是最普通、無關緊要的蝴蝶,爾後他才明白,紫斑蝶實乃是臺灣最重要的一種蝴蝶,會出現像候鳥越冬遷徙般的現象,這種現象全世界只有兩地能看見,一個是墨西哥的帝王蝶,一個就是臺灣的紫斑蝶。於是,他開始積極推動保育工作、與人接觸,在目睹 2004 年 BBC 短時間來臺拍攝重要的蝴蝶現象之後,詹家龍也產生「臺灣人能拍得比他們更好」之念頭。

對詹家龍而言,拍攝電影是提倡紫斑蝶保育的有效手段,也是讓他的靈魂得以解放的途徑,終身都在研究蝴蝶的他,早已認定蝴蝶為人生志業,比起目的性地籌拍一部紫斑蝶紀錄片,本片更像「保育紫斑蝶」大任途中,詹家龍運用最擅長的「拍片技術」催生出的美麗風景,是中繼站,而非終點。


(圖/《消失的紫斑蝶》劇照;牽猴子提供)

提到電影藝術,詹家龍的眼神裡有光,他舉齊柏林為例,相似的環境議題,公共電視出產的內容可能已講過不少、畫面也拍得更精采,但齊柏林的作品就是能震撼並打動人心,乃因他用生命的熱情在對待電影。相較新聞報導隨事件結束便告終,詹家龍認為電影的製作,更像在拍攝期間經歷誕生、茁壯到死亡的過程,當電影拍完的那一刻,創作者便死亡,然後又在下一部作品重生。

「選擇拍一部片其實是為了我自己,這是能夠讓我最獲得解脫的方式,我想把我的憂慮跟開心都放在裡面。」而《消失的紫斑蝶》對詹家龍來說只是起步,未來他還有更多創作及拍攝的慾望。

第二人稱視角旁白:親密「代言」與疏離「觀察」之間的權衡

由於曾身為被紀錄的研究者,詹家龍在《消失的紫斑蝶》中捨去紀錄片中普遍可見的「人本視角」,全片完全不見人物跟拍、專家訪談等讓人熟悉、可輕鬆投入的敘事選擇,他要觀眾打開心胸,嘗試以「蝴蝶視角」看待世界,從平時肉眼難看清的細處感受四季更迭及生態奧妙,並使用「第二人稱旁白」貫穿,既帶領觀者貼近、同理蝴蝶,又能保持一定的幽微距離,在「不輕易為其它物種代言」的前提下,進行溫柔的觀察,而非粗暴的詮釋。

詹家龍認為,藉由研究者的努力與挫折去了解蝴蝶,是過往紀錄片常見的手法,但不夠新鮮,也過於主觀,他表示:「紀錄片得提供一個完全不同的觀點,蝴蝶也有人性,但是角度與人完全不同,對我來說,我是把蝴蝶當人拍。」撇除人言人語干擾,觀眾得以更純粹地感受蝴蝶,拿回乾淨凝鍊的視聽體驗。

至於旁白選用,第一人稱如「我是一隻紫斑蝶」的擬人化起手式或許更親民,但詹家龍覺得這是錯誤的,因為我們終究不是蝴蝶、沒辦法替牠們說話,所以採取第二人稱。他形容自己與蝴蝶的關係比較像飼主與貓狗,大家知道你並非貓狗本身,但因為你夠瞭解牠們,便可以接受你幫牠們轉述情緒、藉由你去進入你養寵物的境界,講的話就具備可信度。

因此,「第二人稱旁白」這個絕佳的載體,得以容納詹家龍多年追蝶經驗統整出對蝴蝶生態、個性及慣習的細膩觀察,又能適時拉出距離,甚至影片後段更直接點出「我們試圖找到與你們溝通的方法,但我們終究不是你們」──站在大自然面前,誰能不感到謙卑?這是投身蝴蝶研究數十載的詹家龍,給予他所鍾愛的物種最大的尊重。

至於焦安溥合作獻「聲」,歸功於監製王師牽線,詹家龍表示她的聲音具備自然的特質,符合本片「大地之母」之旁白設定,既有生態紀錄片需要的平和,也有一些反差可愛感,相當有感染力。

生態紀錄片的使命──奇觀和任務,輕鬆活潑和教育意義

即便是生態紀錄片,詹家龍也希望他的作品可以如周星馳電影一般,好笑中帶點感傷。片中加入不少動畫過場,旁白也多次使用打破第四面牆的方法,增添互動性,團隊積極以各種手段讓作品變得活潑親民,在不減教育推廣的基礎下,保持與觀眾的連結,只要他們覺得開心、輕鬆,就會想繼續看下去。


(圖/從受訪者到導演,詹家龍以生態紀錄片向觀眾傳遞保育意識;攝影/蔡耀徵)

談到生態紀錄片的必備元素,詹家龍認為有二:其一是呈現「奇觀」,讓觀眾看到沒看過的事物;其二是要有「任務」,讓觀者觀影後能對環境議題產生反思乃至展開行動,若無奇觀又無任務,一部生態紀錄片便沒辦法被重視。但他不願放掉「讓觀眾開心」的創作初衷,詹家龍期許自己有一天能達到《阿凡達》(Avatar,2009)的境界──整部片沒提環保,但中心思想就是環保--至於現階段,只能盡量讓大家開心之餘,仍保持生態紀錄片該有的教育意義。

「希望觀眾看完片之後可以種樹,或種一朵花給蝴蝶,讓生活的環境與蝴蝶共存。」詹家龍如是說,呼應電影中提及的,蝴蝶做為基礎生態指標,當一個地方蝴蝶不見了,代表那裡的樹大概也不行了,只可惜一般民眾對樹被砍的警覺心及敏銳度,似乎遠比蝴蝶消失來得高。

回到本片片名《消失的紫斑蝶》──如果有一天蝴蝶消失了會如何?身為終生追蝶的蝴蝶信徒,詹家龍也一直在尋找這題的解答:「那會是個很深的答案,深的程度,大致等同於『如果有一天你消失』會如何?很明顯地,就算你消失了,這世界不會為你悲傷;蝴蝶消失了,蛾也會取代牠們的位置。可能有一些人在乎你吧,有一些人會很難過,這或許是答案。」而用生命熱愛、研究並保護蝴蝶的詹家龍,也許就會是那最在乎,也最悲傷的人。

.封面照片:《消失的紫斑蝶》導演詹家龍;攝影/蔡耀徵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