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身體打開,去體驗歷史的無法離開——專訪 VR《無法離開的人》導演陳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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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03
  • 採訪
    謝佳錦
    蔡曉松
  • 謝佳錦
  • 攝影
    蔡耀徵

長期關注身體與社運的臺灣影像創作者陳芯宜,繼 2018 年與高雄電影節合作首部 VR 作品《留給未來的殘影》後,再與國家人權博物館合作,在去年完成第二部 VR 作品《無法離開的人》,並在威尼斯影展沈浸式內容競賽單元,獲得最高榮譽最佳體驗大獎。

戴上 VR 頭顯,你身在茫茫大海中央,懸浮浪上,左右不著岸。波濤往復間,一隻蝴蝶翩翩飛在身邊,像有話要對你說。一個轉場,你已移身蠟像館內,導覽員坤伯走到面前,向你介紹這座在白色恐怖年代關押政治犯的綠島監獄⋯⋯。一位等著你出現的導覽員,一具具栩栩如生卻又欲訴無言的蠟像,一封無法送達的遺書,一段臺灣人仍未離開的歷史,都在這一趟既真實又虛幻的 35 分鐘旅程中被啟動開來。

《無法離開的人》,這部超越導覽、超越劇場、超越歷史的沈浸式體驗之作,將在北師美術館播映,並且擴延為三層樓展間的大型展覽;也於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進行放映、講座。趁此寶貴機會,《放映週報》專訪陳芯宜導演,請她暢談這次創作中的概念、身體、真實、表演、調度與聲音等想法,以及展覽值得推薦給讀者的部分。請見以下本期訪談紀要。

※※

不能把觀眾留在歷史就結束

——首先想問,片名「無法離開」跟這部 VR 的內容扣得很緊,片名跟概念是何時決定?

陳芯宜(以下簡稱陳):這部作品的緣起是在 2020 年底,人權館看了我上一個 VR《留給未來的殘影》後,來找我合作。不過,劇本早就有了,當初要跟雄影合作 VR,提的就是《留給未來的殘影》與《無法離開的人》,考量《留給未來的殘影》技術難度較低先做。為何想做《無法離開的人》,這要說到 20 多年前,綠島人權紀念園區剛成立時,我就對於園區中的蠟像館印象很深。那些蠟像很像化石,在某一瞬間被凝固在那兒,無法離開。片名一開始就定了,沒有改過。它當然有好幾個含義,裡面所有角色都是無法離開的人。比方說,坤伯一直沒辦法把牢友阿青的遺書傳給家屬,好像被鎖在 VR 內,等人來聽他導覽;阿青也是,家書尚未傳遞,靈魂被困著;阿青的家屬不知親人發生何事,也無法離開。


(圖/《無法離開的人》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很有趣的是,不只角色無法離開,當觀眾被角色託付要讓故事繼續述說下去後,就算影片看完、拿下頭顯、身體離場,心中已被播下種子,無法真的離開。

陳:沒錯,所以最後一場用 3D 建模作成的警民衝突,就是為了把觀眾拉進去。觀眾被放在鎮壓的警察與抗議的民眾之間,你就是其中一員,無法置身事外,要做出選擇,你可以面對警察,也可以面對群眾。

——在這個段落中,可以看到民眾那邊有些顯著物件,如雨傘、太陽花,讓人想起港臺抗爭。就算在臺灣,做出比較清楚的政治表達可能還是有風險,放進這些的必要性是什麼?

陳:我很怕一件事,就是觀眾看完覺得「不關我的事」:這些是歷史,不會發生在現在,不會發生在我身上──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該如何讓觀眾有共感?在敘事上,我一開始讓觀眾身在蠟像館,好像處在一個輕鬆聽導覽的狀態,要聽不聽都可;接著蠟像變成真人,蠻多觀眾在那當下開始有感,就被帶進去了,好像穿越到 1950 年代。不過,我不能把觀眾留在歷史就結束,要如何把觀眾帶回現在現實?我用了〈團結的人民永不被擊潰〉(El pueblo unido jamás será vencido),這首歌來自智利,但全球社運場合都會唱,國外觀眾也很有感,還有人跟著唱。這整段的呈現是,一邊放歌,一邊讓觀眾在推軌上移動,讓你慢慢遠離 1950 年代臺灣歷史,然而緊接著出現的,是你要面對的當下現實,很多類似的事還在發生。一開始有想過要不要實拍,可是實拍太真實了,就做得比較抽象,讓這場警民衝突也凝固在那裡。

至於風險,我覺得還好,全球抗爭有很多種,有些是政治抗爭,有些是民生抗爭,像法國現在是勞退制度的抗爭。影片希望拉到全球、國際、普世一點的情境中,在臺灣的大家會看到港臺象徵,但在國外,也有人會看到別的東西來帶入。

讓觀眾的身體更敏感一點

——關於最後這一場,還想問移動這件事。《無法離開的人》跟《留給未來的殘影》幾乎全片都是定鏡,可是在收尾都用了移動鏡頭,《留給未來的殘影》甚至飛了起來,讓觀眾腳底懸空。好奇導演對於 VR 中的「固定」與「移動」,在使用時機上有何想法?因為 VR 中的移動會帶來暈眩,可能不舒服,被視為侷限,然而在這兩個作品中,都運用出帶有反差性的奇特效果。

陳:《留給未來的殘影》前面的壓抑、逃不出去,都是為了最後的飛起來,讓你身體有感。在 VR 中,身體感很重要。一般看電影,腦子同理就好,不過在 VR,我希望做到讓身體有感,而且身體會比腦子更先有感。移動如你所說,有些人會有 VR 暈,但控制得宜的輕微暈眩,能帶給身體特殊感受。因此,我也希望大家站著看,而非坐著。坐著會放心,你可以轉來轉去,不像站著無法抓任何東西,不安全感很重。藉此,讓觀眾的身體更敏感一點,而伴隨著的就是一些危險感。

身體感也跟距離有關,這兩部 VR 我們都在這點上做了很多測試,抓出最恰當距離。例如《留給未來的殘影》主角周書毅手上的火柴,距離觀眾 50 公分是最有感的,會讓你覺得火很真,想伸手碰。《無法離開的人》飾演坤伯的林鉅大哥走過來跟你講話,大概 75 公分到一公尺是最有效的,會讓你覺得跟他有眼神交流,能把你抓進空間內。早期 VR 有各種直接移植電影語言的嘗試,如鏡位擺得很高或很低,不過我偏好平視。《留給未來的殘影》的鏡頭高度固定在 160 公分左右,《無法離開的人》基本上一樣,除了大海跟牢房稍微沉一點,讓觀眾覺得好像跟囚犯窩在一起。還有像是攝影機的移動,要移動得多慢,才能讓身體感是舒服的,讓你有一點感覺,但還不至於暈到很暈。這些都要經過精密測驗與計算,我在現場會讀秒來抓,確保精準執行。

——談到場面調度,聊聊槍決那一場,這場在三維空間都有事在發生。除了有囚犯槍決,還有家屬看佈告欄,觀眾的下方甚至還有一群囚犯默默盯視著你。

陳:這場是我最大的一個嘗試。那時在想:VR 沒有剪接,但我有沒有可能把剪接權交給觀眾?這太有趣了!我每次看完都會問大家,這一場你在看什麼?有人專心看槍決,完全不知道家屬跟下方囚犯。每個人看到的都不同,對我來說,等於是把剪接權交給觀眾,讓他自己組織敘事順序。


(圖/《無法離開的人》劇照;希望影視行銷提供)

——類似這種複雜空間的戲,有些導演會用聲音去引導觀眾在 VR 中要往哪邊看,避免漏掉導演的精心安排,你當時有想過這樣做嗎?

陳:這一場比較沒有。聲音引導這點,《無法離開的人》在蠟像館有做,可是效果比較有限。這涉及技術限制,VR 在影像上雖是 360 度,但在聲音上仍比較粗,《留給未來的殘影》那時的聲場只能做到四個象限,《無法離開的人》比較好,不過還是只有 16 個象限,比起現在電影院已經走到 Atmos 全景聲,在聲音能操作的細緻度是遠遠不及。此外,一般頭顯搭配的耳機,傳遞效果與包覆程度也有影響。這些都是科技問題,未來一定能克服,只是目前還做不到很細。

——片中不只有紀實與歷史還原,有時也會插入數位格線,這種凸顯製作痕跡的非寫實設計,為何這樣做?

陳:這幾年做 VR 有一個心得:很多時候,越真實的東西,會覺得越假。這很有趣,VR 挑戰了真實是什麼。很多 VR 紀錄片,明明是真實戰場,卻因每個人眼睛的透視感不同或有哪裡不對,就會覺得這與我無關、那不是真實,或我只是在看一個 VR,並未真的帶入。反而是看動畫作成的 VR,假如做得好,你就進去了。我算採取一半吧,仍用實拍,不過是用劇場方式拍,用了很多燈跟煙來創造氛圍。總之,不那麼寫實,或者說介於寫實與不寫實之間,反而比較會讓你覺得那是真的。

演員沒有一個 frame 來投射表演

——這是你初次用 VR 拍職業演員,《留給未來的殘影》主角周書毅比較是職業舞者,談談 VR 對於演員的差異?

陳:一般拍電影,演員知道有一個鏡頭在那裡,那是一個 frame(景框),他們知道自己跟鏡頭的關係,藉此投射表演;VR 當然也有鏡頭,然而演員在那環境中,並沒有一個 frame,可能不知要投射去哪。後來跟演員的討論是,你必須是真實存在,而非在演戲。當然,「真實存在」拍電影或劇集也會強調,不過執行起來還是差很多。拍電影或劇集,我會看 monitor(監看螢幕)來判斷表演,monitor 上看 OK 就 OK,可是拍 VR 不同。他們一開始有給我看當下運算出來的影像,但我後來不看了,畫質太差,無法真的 real time(即時),只能大概知道空間,看不清楚演員。所以,我後來是坐在演員旁邊,看你是否真的就存在於我旁邊,是真的就是真的,是假的就是假的,得這樣來判斷,有點像劇場表演。

這片一度想過要不要全素人,不過很快就意識到沒辦法。拍 VR 有太多技術環節要顧,我在現場還要讀秒計時等,表演這一塊必須交給演員,你一定要幫我顧好。演員壓力也大,VR 沒有剪接,演不好,無法用剪接來救,一場拍下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再加上動作要求很精準,演員要算好時間,一定要在某段時間內講完台詞,超時就要重來,可是有些情緒又是無法重來的,很不容易。因此,雖然只花三天拍攝(兩天棚內,一天在綠島),卻花了半年做前期,做了大量排練。

——在幫助演員調整上,有什麼可以分享?

陳:每個演員的狀態很不一樣。例如林鉅大哥,當初為何找他主演,一來是看上他有一股強大氣場,二來是不想找很線上的職業演員,會給觀眾太強既定形象。不過,正因他不是真正職業演員,就有一些比較素人的部分,如講話不順、某些尷尬感。可是這些放在這支片,配合角色的導覽員身份,又很成立。不太職業的這一面,也會產生一個狀態,就是他沒辦法看著攝影機講話,要有一個能對戲的對象,否則沒有感情。後來的解決方法是,我坐在攝影機旁,他對著我講話,好像我是來聽導覽的人,讓他能投射,就是後製比較麻煩,要再把我修掉。

飾演年輕牢友的許時豪跟莊岳,我們會去蠟像館現場排練,提供環境氛圍。正式開拍前有上很多課,有一堂歷史顧問的課我覺得很特別,不是找歷史顧問來跟你講當初發生什麼事,而是由演員來發問。比如他們會問一些很細節的,如牢裡穿什麼衣服、溫度多熱,想問什麼就問什麼。這對演員有幫助,會比較有想像,更有生活感,不只是「政治受難者」。


(圖/對 VR 電影的形式探索,是已經窮盡,或是尚未開始?陳芯宜仍持續以創作測試 VR 可能性;攝影/蔡耀徵)

讓體感給 VR 洗一遍

——《無法離開的人》比《留給未來的殘影》更敘事,導演有看了什麼 VR 對這次創作有幫助?

陳:在做《留給未來的殘影》時我就有看大量 VR,臺灣看得到的就會去看。我還會去 YouTube 上面看人們怎麼看 VR(將觀眾在 360 度環境中的第一人稱視角所見,轉成 2D 平面影片),能讓我了解人類到底關心什麼。比如 VR 內容明明是兩個人在談戀愛,可是他一直看別的。很有趣,同一個 VR,兩個人看的地方可能完全不同。這讓我去想,雖然空間是 360 度,但你得認知到,對於觀眾來說什麼會去看、什麼不會去看。我前面講三維空間都有事發生,讓觀眾自行剪接,這得建立在安排出能讓觀眾會去看的東西,才能讓空間都有用,假使沒事發生,那寧願空著。

對我有幫助的 VR,我會選《牆壁裡的狼:逃亡篇》(Wolves in the Walls: It's All Over,2019)跟《沖田先生的記憶劇場》(The Book of Distance,2020),都是動畫作成的互動作品。其實我很討厭被硬要互動,不過這兩個都做到讓我心甘情願去互動。早期的《聽見光明》(Notes on Blindness: Into Darkness,2016)我也很喜歡。VR 還是很新的媒介,好的體驗、壞的體驗,對我來說都重要,壞的看了就知道避免。我也看很多 VR 紀錄片,才會讓我選擇比較劇場的方式,或者比較知道去抓寫實跟不寫實的界線。

——最後想請教導演,《無法離開的人》在北師美術館不只是放 VR,還擴大成展覽。《放映週報》的讀者以看電影為主,對於這樣的目標群眾,展覽有哪些部分值得推薦?

陳:之前做《留給未來的殘影》在想,VR 是讓觀眾的身體感沈浸進去,那沈浸完之後呢?那是我和周書毅想嘗試的,台北電影節跟衛武營的《留給未來的殘影》特別展演場,就請周書毅去現場跳舞。當你剛體驗完一個舞者在你面前跳舞的 VR,拿下頭顯後,就看到真人在你面前跳舞,有些人反而覺得,現場這個周書毅是假的。很有趣,觀眾的體感、對於真實的感受,好像被 VR 洗了一遍,變得不太一樣。當周書毅跟 VR 中一樣對你伸出手,明明已經不在 VR 內,不會碰不著,卻還是有人敢碰,有人不敢碰。


(圖/陳芯宜進一步希望將 VR 影像與美術館空間做結合,搭建中的展場,包括對觀眾影像體驗的整體思考;攝影/蔡耀徵)

這次北師展覽也有同樣想法,二樓的 VR 體驗空間,作成一個封閉的 Z 字形黑暗通道。當你進去看 VR 時,是在很黑的狀態下;當你看完後,會有小窗打開,讓光射進來,帶給你完全不同的感受。

——給大家一個離開的出口。

陳:對(笑)。這是一個情緒很重的作品,有人看完一直哭,我覺得好像應該處理一下。北師這空間有個好處,二樓有一大片落地窗,還蠻療癒的,看完可以坐下沈澱。三樓是請專研白色恐怖的學者林傳凱,規劃一個文獻展覽區。不是很硬的資料展,比較是沈浸式體驗,有請演員念遺書、王榆鈞的音樂、木製版畫、遺書原件等。原件本身很有力量,有些就是吃剩食物的包裝紙,還能看到筆跡。地下一樓是作品的幕後細節,還有其中的幾個景。前面提到的警民衝突收尾,作品中你是被帶著走,但我們在展覽中有規劃出一個 VR 體驗區,把這個景獨立出來,讓你能在衝突現場自在走動,這對比較沒有 VR 經驗的觀眾來說,應該蠻新鮮的。透過這三層樓,希望可以組成一個很完整的體驗。

.封面照片:《無法離開的人》導演陳芯宜;攝影/蔡耀徵

謝佳錦

電影文字工,曾任《放映週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