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生態、人物與環境的紀錄片技藝──《山椒魚來了》導演麥覺明使命推廣「臺灣特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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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4
  • 採訪
    萬孟賢
  • 萬孟賢
  • 攝影
    古佳立

長年深入臺灣各地,紀錄生態、環境及人文風景的麥覺明,以《臺灣探險隊》、《MIT台灣誌》等行腳節目累積大批忠實觀眾,2019 年,他推出首部紀錄長片《黑熊來了》獲得良好口碑,並在長期映演下,以突破新臺幣 1,100 萬的成績挺入臺灣紀錄片影史票房前十。經過三年,比《黑熊來了》更早開始籌備、歷時 17 年完成的新作《山椒魚來了》亦躍上大銀幕,這次,麥覺明消化過往經驗,在電影敘事、後期製作及行銷宣傳上都更加從容自信,面對山椒魚這個稀有珍貴,卻鮮少人知的「臺灣特有種」,他也抱持使命感,欲使山椒魚成為「黑熊」之外的另一個明星物種。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麥覺明導演,請其分享拍攝「山椒魚」的源起、生態紀錄片執行之難,還有藏在故事背後,無數生態研究者奉獻生命與熱情的精神感召。請見以下專訪紀要。

※※ 
──《山椒魚來了》耗時 17 年拍攝,最早的時候,您為什麼選擇「山椒魚」這個主題去進行拍攝?

麥覺明(以下簡稱麥):我第一次拍攝山椒魚,是 2006 年在阿里山,那是我人生中首次看到,並認識這樣的生物。之後,我才去瞭解山椒魚的身世背景,發現牠是個古老的活化石,在地球生活已經有上億年了,所以慢慢開始產生好奇。

在 2006 年的時候,我們只知道臺灣有三種山椒魚,都是早期由日本學者發現並命名。包含阿里山山椒魚、楚南氏山椒魚以及台灣山椒魚,到了 2008 年,臺灣學者又發現兩種新種──南湖山椒魚與觀霧山椒魚,我便產生很大的企圖心,想把牠們完整地拍攝下來。臺灣每種山椒魚生活的棲息地皆不同,比方說,要拍南湖山椒魚就一定得去南湖大山、中央尖山等需要走路比較久的山區,五種都不容易發現,也不是每次出發都拍攝得到。所以,後來才花了這麼多年。
 
──本片先以師大生科呂光洋教授為紀錄主軸,後加入臺大動科朱有田教授,以及兩人的研究團隊及學生。您是如何決定紀錄對象?這些研究團隊又如何構成?

麥:《山椒魚來了》有兩個元素最重要──「山椒魚」及「人物角色」。我跟拍最多的是賴俊祥老師,但研究團隊組成最早的源起是呂光洋老師,他從民國 67 年(西元 1978 年)就開始在阿里山做研究,是臺灣研究山椒魚的第一人,也是學術史上舉足輕重的角色,所以,人物介紹上,我會讓他第一個出場。

如果這個研究像場接力賽跑,呂光洋老師是第一棒,那第二棒就會是他最重要的學生,以賴俊祥為代表,另外出現的還有方翔以及朱有田老師。而朱有田放比較後面,因為他是最後接下這個重責大任的人,研究本來以賴老師及師大團隊為主,在賴俊祥老師研究山椒魚途中不幸墜崖的意外發生之後,拍攝慢慢轉移到朱老師及臺大團隊,朱老師原本研究領域是有毛的哺乳類動物,對山椒魚是陌生的,但因其 DNA 分析專家的身分,因緣際會與師大團隊產生連結,2016 年那次也是第一次臺大跟師大一起上山。

研究團隊主要有七位,每個人輕重不同,我無法一次丟出這麼多角色,便從中選擇四位,其中方翔是個重要的傳承連結點,他是賴俊祥老師的研究助理,跟著他跑最多地方,2016 年那場意外,他跟老師走在一起,賴老師是在他眼前墜崖的。意外發生之後,需要熟悉過去作業模式的人來傳承,方翔就是這樣的角色,朱老師也器重他,靠他帶領新的研究助理上山,再加上他是攀岩高手,能透過攀岩技術去別人到達不了的地方做研究調查。

所以,人物主要是介紹這四位──呂光洋、賴俊祥、方翔和朱有田。

──延續您提及,2016 年那場不幸的墜崖意外,對拍攝計畫造成什麼影響?本片最後以「學生們完成遺願、證實奇萊峰以東也有山椒魚分佈」作結,這個對結局的選擇,是否也是因為賴老師的意外?

麥:當初構思電影時,總想要一個圓滿、強而有力的故事結局,其實有兩個方向,第一是整個研究歷程到後面幾年,朱老師他們有發現一種可能是臺灣新種的山椒魚,我聽到後很高興,這是個重大的生態突破,拿來當結尾非常好,所以我非常期待研究結果。可是,宣布新種需要經過國際期刊發表、並接受一連串的檢驗,朱老師有在國際發表論文,但目前還無法對外公開說這是新種。不過,老師很確定他們發現的是變異出來、類似南湖山椒魚的亞種,只是「新種發表」的素材就沒有放入這部作品當結尾。

後來,我想結尾還是得有一種「成果」的感覺,我看到 3D 掃描的山椒魚骨骼造影,覺得以這個畫面做結蠻不錯的,那張照片的成因,是出自團隊第一次跨越中央山脈到東部去找山椒魚,當時又發生賴老師的意外,後來團隊再次回到事發地,證明「臺灣中央山脈東側有山椒魚存在」。這在研究上是個突破,也是幫賴老師完成未盡之志,雖然拍攝時序上不是最後面,不過是做為影片結尾一個很好的成果,所以在敘事上會把它放最後。


(圖/麥覺明以《山椒魚來了》留下賴俊祥老師的最後身影,也紀錄下研究者日復一日的艱辛歷程;攝影/古佳立)

──17 年漫長製作歷程中,拍攝團隊如何與研究團隊的合作?上山的頻率與每次上山的目的為何?

麥:一開始的目標是五種山椒魚都要拍到,一個物種的分布其實很廣,研究團隊會去同個地方很多次,譬如說,阿里山山椒魚的素材拍得夠多了,我就會跟老師說等要去找其他山椒魚的時候再通知我們。他們每次去,做的動作都差不多──蹲下來、翻石頭、站起來再蹲下來,其實就是經年累月反覆地工作,以畫面呈現而言,人物的動作都一樣,只是環境、景色不同。所以,這麼多年來,當老師他們要找還沒拍到的不同種山椒魚、去沒去過的山區、有新的研究技術出現,或為了不同研究目的上山時,我們才會盡量跟拍。

大部分拍攝以野外為主,其實室內也做了很多科學研究,但礙於故事安排,很多景都沒放進來。為了讓這部片視野更延伸,我還有去日本拍攝,因為臺灣過往的研究與日本很有關係,所以,我花了蠻多時間與金錢去拍日本的山椒魚,但最後審視整個內容時,發現臺灣的研究就足夠了,日本那塊再放進來,怕岔得稍微遠了點,又因為最終片長已經有 105 分鐘,光刪減國內內容就非常頭痛,很多地方都只能簡化。
 
──本片的敘事並未依照時間順敘。在剪輯時,您如何安排時序及結構? 

麥:我在安排故事內容時,會分成三大塊──山椒魚、人物角色和臺灣的高山環境。五種山椒魚各自會在很多地方出現,我會評估一下哪裡最有代表性,比如說阿里山山椒魚就是阿里山,臺灣山椒魚是在中海拔的古道,楚南氏山椒魚是高海拔的,我會找可以呈現該山區特色的地點做為代表,以物種配合地點,在影片介紹過程中慢慢丟出來。

另外是研究的人,比如說呂老師跟我們去奇萊、南華、觀霧山區,就會順便把觀霧山椒魚帶出來。我會以角色、物種,及山區棲息地在整體畫面上做分配。
 
──攝影團隊每次上山大概是多大規模?

麥:看行程規劃,像阿里山,可以開車到達,我們人數反而會比較少,可若是高山牽涉到過夜,就需要比較多人,才能應付吃喝拉撒睡,要帶睡袋、鍋子、爐子、瓦斯,以及一個人一天大概要一公斤的食物,還有攝影器材,攝影器材那麼多那麼重,需要高山嚮導協助,組成就會很大。所以,一上山大概就是 10 幾位,如果製作團隊五、六人,嚮導也要五、六人以上,甚至到 10 人,天數愈長需要愈多。
 
嚮導與團隊人員平均都要到一對一,會需要這麼多是因為拍攝行程會讓登山時間多兩、三倍,要拍訪談,講完後要補空景、補畫面,或看到很漂亮的氣象景觀、植物及動物,就要花時間拍,還得分大景、中景、特寫,有時候用縮時攝影,一個畫面要等 20 至 30 分鐘,甚至拍星空一天黑相機就得架好、一路拍到半夜,所以整個拍攝行程會比登山行程慢很多倍,花的時間也很長。


(圖/《山椒魚來了》劇照;大麥影像提供)

 ──《山椒魚來了》一開始即以長片規模做規劃,籌備電影與電視節目具體而言有什麼差異? 

麥:《山椒魚來了》花很多年拍攝、素材很多,所以一開始就決定要做成長片,並且因為要上大銀幕,風格上會不一樣。

《MIT台灣誌》這種節目走寫實、自然路線,娛樂性較高,吃喝拉撒睡都會剪進來,有點像在野外的實境秀,較貼近一般民眾的步調;而記錄長片的故事性比較重,要有人物刻劃,做法會不同,生態紀錄片也許步調會慢一點,因為在漆黑的電影院裡面,可以醞釀意象讓觀眾體會。

另外,電視節目的節奏要比較快,故事敘事也通常會按照時間軸;電影因為橫跨很多年,有許多故事及角色,編劇上會有所安排,比如 2016 年的意外事件要放在前面還是後面?不會全然按照時間順序,在角色出場上,也會打破一些時空限制,有的時候,這個老師與那個老師也許這次研究不是在一起,但為了將故事說得更清楚,剪輯上會將他們拉近、或放至同一個片段出現。電影和電視節目在故事性與敘事編排上不太一樣。
 
──導演在片中及宣傳場合皆提到,同樣是特有種、保育動物,兩爬類因為不是「可愛動物」而較難爭取關注及經費,籌拍《山椒魚來了》有為兩爬動物增加能見度之意圖嗎?

麥:有,認識山椒魚的人真的不多,很多人甚至會以為牠們真的是魚,牠們的棲息環境都在石頭底下、陰暗的地方,除非去翻開才會看到,偶爾會跑出來,但看到的機率也不高。但山椒魚又是臺灣特有種的生物,黑熊還只是特有亞種,在演化上特有種是更有意義的,臺灣特有種就是全世界只有臺灣有,便凸顯牠們的珍貴性,臺灣五種山椒魚都是特有種,很值得好好記錄下來,雖然牠很不容易看到。

山椒魚那麼特殊,來自遙遠的冰河年代,祖先在寒冷的北方,後來來到臺灣定居,因臺灣豐富的高山地理環境,把牠們保留下來,牠們在臺灣的存在非常具有獨特性與稀有性,再加上研究人員的故事,甚至賴老師為山椒魚犧牲、奉獻了生命。所以,我希望讓很多人看見這樣的生物、人物與故事在我們台灣的山上,這是我要推這部上大銀幕的原因。
 
我覺得,透過電影是個蠻特別的方式,可以把山椒魚行銷出去,電影是能在短時間內擁有很大力量去推廣、散發訊息、傳達理念的媒介,雖然上映期間可能短至半個月,長至一、兩個月,但在這期間的宣傳,會引起比較多人的關注,它是一個瞬間很大的能量。像以前做電視節目,通常行銷會碰到很大難處,尤其我們做行腳、生態類型,沒有一些知名的藝人加持,影劇版不太會幫忙報導,這是為何後來會找伍佰、陳昇,也是想讓宣傳有一些著力點。


(圖/從「黑熊」到「山椒魚」,麥覺明以生態紀錄片推廣「臺灣特有種」;攝影/古佳立)

 ──繼《黑熊來了》的陳綺貞後,找來了伍佰為電影獻聲,您怎麼決定人選?旁白腳本如何撰寫?

麥:我們的撰稿編劇是阮昌麟小姐,她是我的長期工作夥伴,從《臺灣探險隊》,大概快 30 年前的臺灣第一個行腳節目開始一直合作到現在。《黑熊來了》主角是黃美秀老師,所以用女生旁白來搭配她,想要一個比較森林系、有清新感覺的聲音,就找了陳綺貞來試試。

《山椒魚來了》會找伍佰老師,起初是配樂王希文提議,伍佰給人很臺灣味的印象,又是搖滾天王,粉絲觀眾非常多,知名度也夠,我們生態紀錄片總希望有一些知名人加入團隊,在行銷上能有著力點。再加上他的口音很鄉土,《山椒魚來了》是講臺灣特有種,伍佰也有「臺灣特有種」的味道,所以就把企劃給他看,他蠻快就答應,也是第一次為電影獻聲。

那時候撰稿為他做了些修正,以前我們節目錄音比較快,但為了伍佰老師,稿寫好後會稍微學他的口音、講話風格和速度去模擬一下。這次去錄音室只花半天就錄完了,他很認真,覺得自己唸不好的地方,會主動要求重來,其實我們原本希望他按照自己自然的感覺去唸,可是他反而有點慎重,比較注意去把咬字講清楚。
 
──前作《黑熊來了》締造臺灣紀錄片影史前十的好票房,在影片的推廣思維上,如何將成功經驗運用到本片?

麥:有第一次做《黑熊來了》的經驗後,第二次做這部片熟悉度就比較夠,包含電影的後製規格、調光、聲音等等,更得心應手、能掌控節奏。還有行銷宣傳上,《黑熊來了》時遇到比較多瓶頸挫折,DCP 做完後大概一個禮拜就上映了,所以行銷醞釀期有點短,變得很匆促,這次時間上拉長,前期有幾個月慢慢宣傳,包含新聞發布、找伍佰、陳昇老師合作等等,可以有節奏地將訊息丟出來。

我自己這次有新的創意,是去登山口賣票,前幾個月就開始北、中、南跑,我知道這一部宣傳會比較難,所以想從我們自己的同溫層先去發酵,透過實際跑,能跟觀眾互動,也能刺激一下票房,至少讓這些忠實粉絲可以來買票支持我們,周邊商品也更容易推動。

在第一部之後,第二部會比較知道怎樣的節奏與方式能讓整個宣傳更好,當然它比較難宣傳、企業支持得也少,所以就提早開始運作,陸續有些包場、口碑與回饋,也都是因為有比較多時間去發酵的結果。票房原先評估可能不會像《黑熊來了》那麼好,但包場數現在已經突破《黑熊來了》,只有戲院散客部分,可能不會那麼多,是因為觀眾對山椒魚熟悉度不足的關係。

目前,我覺得宣傳是有發酵、口碑有做出去,只是擴展層面還是沒那麼全面性,畢竟我們經費有限,沒有劇情片或商業片那麼多宣傳資金,像一些電子媒體我們就沒有預算去上,大部分是透過網路平台。這塊,我們也只能盡力去做。

.封面照片:《山椒魚來了》導演麥覺明;攝影/古佳立

萬孟賢

1997 年生,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曾任第六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經營粉專「花神沒有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