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賽鴿的世界,看見「向死而生」的旅程:專訪《一家子兒咕咕叫》導演詹京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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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7
  • 採訪
    韋晢
    蔡曉松
  • 韋晢
  • 攝影
    古佳立

入圍 2022 第 59 屆金馬獎 13 項大獎,《一家子兒咕咕叫》由詹京霖執導;游安順、楊麗音、李夢苡樺、胡智強等四位主要演員皆強勢入圍演技獎項。本片以「賽鴿文化」為題,看進一個如鴿舍般封閉而疏離的家庭,也觸及在這個家庭之外,另個不知去向的漂流靈魂。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詹京霖導演,聽其分享對賽鴿文化的田野過程、電影中住宅空間思維的設計、演員合作經驗,還有他對「歸返」的執迷與思索。那些未能完成旅途的失敗者們,是否都還在甚麼地方徘徊、尚未死去?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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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導演先談談《一家子兒咕咕叫》的創作緣由。您過去的作品如《狀況排除》(2012)、《川流之島》(2016)也都由底層人物的家庭關係出發,但這次的故事格局更大,也選了賽鴿當作題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創作構想?

詹京霖(以下簡稱詹):我住在三重,只要走到三重的巷子裡面,舊公寓上面全部都是鴿舍。我寫劇本的地方是在老公寓的陽台,從老舊的鐵窗看出去,就是很多鴿舍的鴿子在天空盤旋。有時候寫累了,去樓下買個飲料,或去旁邊的公園坐一下,卻都依然心繫著未完成的劇本,沒休息多久就要回去工作。我就覺得自己也像隻鴿子,在天空中盤旋,最後回到各自的鴿舍去。雖然我沒有真的被控制,但還是被關在這個無形的牢籠裡面。

一開始是這樣,因為我也沒有玩過鴿子,也不清楚賽鴿。但當你對一個題材有興趣的時候,它就會一直冒出來。有一次我去一個朋友家,他住在大安區的一座「ㄈ字形」連棟大樓,從廁所窗戶望出去都是沒有人養的野鴿子,但是牠們就在「ㄈ字形」大樓裡頭一直繞,有時候繞出去了,也還是會回來,或者就停在某一戶人家的冷氣機上面。這種對鴿子的印象就一直留在我心中,那時也沒有覺得真的要做這個題材,但是因為有興趣,就開始漫長的田調。


(圖/《一家子兒咕咕叫》劇照;台北双喜電影提供)

──鴿子在電影中不只有盤旋的意象,還對應到回家跟生死的主題。這個連結,是你在田調過程慢慢發現的嗎?

詹:是啊,其實大部分臺灣人都知道賽鴿,可是對於其中的比賽細節都不太清楚。很多人會以為是像賽馬一樣,大家下注,然後看誰跑比較快。實際情況有點類似,但又不太一樣,比如我之前都以為三重那些鴿舍應該是訓練場所,但其實不是,那就是賽鴿從外海 300 多公里飛回來的比賽終點,而且鴿子還不一定飛得回來。你問為什麼跟回家有關,鴿子的一個本性就是認家,牠會認定這個地方就是出生的地方,是牠的家、牠的歸屬,而賽鴿比賽就是運用這個天性,從外海 300 多公里處放飛,讓鴿子飛回牠的終點,也就是牠的家。

我就覺得這個好有趣,賽鴿其實是運用動物天性的比賽。這個過程裡面會遭遇很多事情,例如因為天候因素、碰上捕鴿集團,常常就飛不回來。對於這些回不來的鴿子,牠們到底都去了哪裡、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很感興趣。雖然這部電影好像是一個賽鴿題材的故事,但我真的關切的不是這個比賽的張力,而是輸掉了比賽以後,沒有飛回家的鴿子到底飛去哪了、會不會還在其他地方活著。

很多鴿友分享說有的鴿子比賽的時候沒有回來,但是在莫名其妙的時間回來,我就覺得整件事情都有點神秘,自然就會跟回家的天性、向死而生的旅程有所聯想。我發現原來鴿子的世界蠻像人的,我們也是用一生在奔向死亡,從包紅包到包白包,身體逐漸衰老。就像鴿子也不知道會遭遇什麼意外,但就是往那邊走。


(圖/曾以電視電影《川流之島》技驚四座的詹京霖導演,本次以賽鴿文化為題,探索一個家庭的故事;攝影/古佳立)

其實,賽鴿的社會也跟好多圈子很像,例如電影圈、金融圈,賽鴿圈,一樣有階層問題、有托拉斯、有大鴿社,當然也有小個體戶;也會舉辦拍賣會,近年更出現很多網路拍賣。還有衍生出去的環節,例如放鴿車,就像訓練鴿子的補習班,各種藥品、營養品的配方超多。賽鴿的人也很注重血統,就我所知,很多血統都是從歐洲來的,很多人為了買純種鴿,就去歐洲買拿過獎的賽鴿來配種,當然,這是大鴿友才負擔得起。

所以,這個圈子好複雜,就跟每個圈子都差不多,有黑道、有白道,擴散出去的整個樣貌很迷人,就如同整個社會。賽鴿玩的遊戲,就像我們在玩的遊戲。因為這樣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特性,在田調時有碰到很多困難,當然也很幸運得到很多鴿友幫忙,最後才有可能完成。

──在《狀況排除》和《川流之島》中,都以寫實風格的手持特寫和跳接貫穿全片,這次《一家子兒咕咕叫》則在不同段落裡使用了相當多樣的影像風格,可不可以談談這次的影像選擇?

詹:對我而言,每一部作品原本要講的事情都不太一樣,過去的選擇有過去的需要,在《一家子兒咕咕叫》,我想要看看這些環境,特別是這些人怎麼活在環境裡面。當然,電影也有專注於過去作品中,那種角色的心理狀態,但我這次更想看看環境跟人怎麼融合在一塊。我其實跟攝影沒有太多溝通,反而主要在聊劇本,談這個劇本到底想呈現什麼,然後就自然而然這樣拍攝。在方法上,的確跟我過去不太一樣,有些場面其實是到現場以後,才去依照環境決定怎麼呈現。

──片中主角一家居住的透天厝非常有趣,除了樓頂的鴿舍以外,阿欽起床接電話時的長廊像是鬼屋一般,露露要躲避父母到房間時又呈現了一個破碎、迂迴的家庭空間分佈,請談談這個重要場景的設計。

詹:如果你們有去過鴿舍,會知道鴿舍本身就很有趣。真正要比賽的鴿子,住在一格一格的木頭隔間裡面,中間會隔開,可是又不是完全沒有互通,它的隔板可以拿起來、隔板上也有一些洞。這個就看養鴿人的技術,就像電影裡說的,要控制鴿子就要利用非常原始的動物天性,像是性需求、飢餓,來控制牠的行為。比如養鴿人會在總共五週的比賽期間把賽鴿放到鴿櫥裡面,旁邊放一隻沒有要比賽的異性鴿子,然後就隨著每一週的比賽進度去調整牠們之間的距離,用性去控制這些賽鴿的表現。


(圖/《一家子兒咕咕叫》劇照;台北双喜電影提供)

所以,整個家的想像就是從這邊來的,當然我們也不可能直接搭一棟房子,但就為了合適的場景找了很久,因為希望房子的空間是有點類似鴿舍的。房子上面是鴿舍,是我們搭的;下面是人住的空間,但也有點像鴿舍,好像在彼此的空間裡可以窺探彼此,但其實彼此之間也沒有那麼了解,希望可以呈現一個這樣的空間。

──除了房子跟房子上的鴿舍,可不可以談談如何訓練片中出現的大量鴿子?

詹:裡頭有很多技術問題,因為要先往上搭三層樓高的鴿舍,有法規上的問題,搞很久、很痛苦。更痛苦的事情是,在房子上面繞的鴿子是我們養的、我們孵的,因為不自己養的話,那些鴿子不會飛回來,如果不會飛回來,就根本拍不到。所以,我們要先把主景搭好,然後在上面孵蛋,孵蛋就要 28 天。接著照顧牠們要再一個月,之後才開始訓練。訓練分幾種,一開始是繞鴿舍飛,讓鴿子先認識家的環境,過了一個月從外面放飛,最後才是從外海放飛。假設我家在這,比賽點在海上,牠們的訓練就是在這條線上切分幾點,先從幾十公里認識環境,再到 100 公里,這樣子慢慢出去。所以好久以前就要啟動了,要蓋鴿舍、孵鴿蛋,還養快一個月才能訓練牠,訓練 ok 才能開始拍攝。光是鴿子就搞四個月。

拍攝時鴿子演員就分三組,一組是主角鴿(飾演電影中的賽鴿「043」);一組是可以在房子上盤旋的;最後一組就是臨演鴿,兩三百隻,放在大籠子不讓出來的。每一組都有不同的養鴿師父,也有不同的製片組在照顧這三批。當然就有突發狀況,因為拍攝時無法完全控制,只能努力讓鴿子安心。比如在拍室內戲的時候可以努力讓牠穩定,但沒有辦法完全控制牠要從這邊走到那邊,所以大家都搞得很累,最後只能控制演員,看鴿子怎麼走演員怎麼演,畢竟不可能讓鴿子照著劇本這樣演。

──《一家子兒咕咕叫》在每個角色身上都花費各自獨立的篇幅鋪排他們的生活細節。例如前半段以露露的故事為主,但到後半段是小虎的角色佔了多數篇幅,而阿欽師的角色則貫穿全場。可不可以談談在剪接上的考量?

詹:後製期反反覆覆剪輯了很多個版本,因為電影的支線比較多,在故事線的組合上就花了蠻大力氣。最終版本跟原本劇本的精神完全是一樣的,當然一定會有落差,比如像剛剛提到鴿子無法控制的問題,就會影響調度方式。不過整個精神是沒什麼差別,都是像這種調度上的細微差異。

角色分配的部分,因為片名就叫「一家子兒」,但造成這家人最大問題的就是阿欽師,所以他貫穿整部電影。阿欽師又是一個意志消沈的人,所以前半比較是透過其他人來看他的崩塌,從旁邊一一補充他、對比他的崩塌,後來才比較聚焦在他的身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考量,自然而然就這樣分配。


(圖/籌備《一家子兒咕咕叫》,詹京霖對賽鴿文化做出詳實的田野調查;攝影/古佳立)

──片中的一家四口都展現了出色的演技,是否有進行什麼事前準備?面對兩位資深演員與兩位新演員,在指導的方法上是否有所不同?

詹:前期的選角跟排練就花了很多時間,主要是針對年輕演員的選角。像小虎需要有野性的氣質,同時又要有純真感,其實能挑的演員真的不多,所以兩個年輕角色都是大規模海選。兩個資深演員(游安順與楊麗音)的部分,當然他們過去的演技就很受肯定,但其實在案子開始前,就很想跟他們合作。我覺得臺灣其實有很多很好的演員,算是正在最成熟——雖然可能有點過熟(笑)——的時候,但反而不太有演出機會,或者只有配角的機會。他們明明在一個演主角完全沒問題的階段,卻因為各種因素而難以擔綱重要角色。我就覺得很可惜,當我們羨慕別人的時候,我們其實有這樣的好演員,只是沒有給他們太多機會。

針對每一個演員的指導方式其實都不太一樣,每一個演員都是人嘛,都有他的性格,和累積到現在的經歷。面對資深演員是討論方向比較多,確定方向以後就請他們盡量給我、讓他們發揮,再看看能激發出什麼。年輕演員有另外的考量,他們本來的個人特質就很融合在片子裡面。另外,資深演員也很幫忙年輕演員,能夠給他們一種安定感。

前期的排練也有花好幾個月,給了他們很多劇本本身以外的功課。比如說針對小虎的養鴿團,就安排他們一些行程,可能只是去哪邊玩,不一定是表演的部分,就是讓他們互相培養感情。

──電影裡有很多偏向非寫實的幻想場面,例如片尾的「黃泉路」,或者露露跟小虎在樹下的談情說愛。為什麼換選擇插入這些奇幻調性的橋段?

詹:我其實沒有特別要插入奇幻的段落。所有事情我都沒有在分現實跟奇幻,這個世界其實也蠻奇幻的,我很難界定、也沒有特別去界定。賽鴿比賽也蠻奇幻的,牽亡歌也蠻奇幻的,比如那些歌詞如果稍微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它其實是一個路程、旅途的描述,要去西方極樂世界的旅途,然後透過唱牽亡歌,來經歷各種關卡,例如地獄十殿。但是它又感覺很寫實,好像真的有這些事情在進行跟發生。

──電影中有一幕是從船上放飛賽鴿、鴿子在海上飛舞的畫面,可不可以談談這個鏡頭的拍攝?

詹:因為海上不能拍攝,那是我們花了很多工夫,找到的資料畫面。我們很想上去拍,也協調了很久,但就是沒辦法。這個部分也搞了非常久,因為資料畫面多數很古老、畫質很差,找到了也不一定願意給,畢竟這是一個在灰色地帶的文化,會有顧慮。

──最後,想請問導演在創作本片時有沒有參考哪些作品的意象?

詹:其實真的沒有欸。我現在直覺聯想到深瀨昌久的攝影集《鴉》,不過那不是鴿子,是滿天飛舞的黑鴨,很有死亡的感覺。但死亡反而不是我關切的,而是那些不見的東西,或你以為不見的東西,比如那些沒有回家的鴿子,是不是還沒消失、還在什麼地方飛翔。

.封面照片:《一家子兒咕咕叫》導演詹京霖;攝影/古佳立

韋晢

愛看電影的大學生,現就讀台大心理系、社會系。曾參與第一屆金馬青少年電影團、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為台灣影評人協會、臉書專頁金樹懶獎成員。於換日線經營專欄「看電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