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經歷白色恐怖時代的我,為何走進戲院?──談《流麻溝十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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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04
  • 張玉伶

編按:《流麻溝十五號》近期於院線上映,其中,創作者如何詮釋並轉譯歷史,成為熱議焦點。本期《放映週報》刊登讀者投稿一篇,作者張玉伶以長期關心白色恐怖議題的年輕世代經驗觀點,分享對《流麻溝十五號》電影成果的所見與感悟,或可提供另闢角度切入的看法,也歡迎讀者加入對電影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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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入戲院觀看《流麻溝十五號》之前,我的右手邊坐著一對夫妻,我詢問老先生:「為什麼你要來看這麼沉重的電影?」他告訴我,因為他經歷過白色恐怖時期,以前就讀中興法商(現國立臺北大學)時幫忙發過傳單。而他反問我:「那妳這個年輕人,為什麼要來看這部電影?妳沒經歷過那個時代。」我帶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研究這題材,其實不是研究,只是近六、七年間協力過白色恐怖議題。話語錯落間,電影隨即開場,銀幕寫上斗大白體的「流麻溝十五號」。

多重空間下的脅迫性

電影中一開始,是 1950 年代(注1)的綠島,一批綠島女性政治受難者(注2)被小船載著到火燒島,她們說著:「離火燒島越來越近,而離臺灣越來越遠。」開頭點出空間上的隔絕:本島與外島,也是資訊、空間隔絕的濫觴。綠島島民看著這群「新生」(注3),議論紛紛地說又來一批犯人。但是,為什麼是女生?這揭示了臺灣史上,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性別群像,不只有生理男性,更有生理女性的存在。

空間是電影中一個重要元素,從離開臺灣到火燒島的空間隔絕,再依照性別分工。片中的三大女主角:嚴桑(徐麗雯飾)、杏子(余佩真飾)、陳萍(連俞函飾)各有顯著的性格:嚴桑擁有堅毅的思想、杏子則是懵懂、喜愛畫圖、陳萍擅於跳舞、不苟言笑,但從表情和行為中可以看出她埋藏深厚的情感。

她們幾乎被隔絕於男性新生之外,但由電影中可以看到,新生們進行再教育的空間則是共用的。同時偶有戶外勞動時,男性與女性彼此會接觸——交換紙條、報紙,來進行資訊的傳播。電影此處參照口述歷史,傳遞紙條的確是白色恐怖受難者中口述時的狀況。

除了外島、勞動空間外,綠島的居住空間也屬性別分層,女性新生居住房內有著一股「誰是匪諜?」的互相猜忌感(注4),而這種「誰是匪諜」氛圍要回到社會脈絡審視,白色恐怖/威權時期的社會氛圍建構於「摧毀整體社會人際間的互相信任」下的,因此這樣的猜忌感並非該歸咎於人性之惡。

綠島的燕子洞則象徵另一層空間意涵,擅於跳舞且優美的陳萍,身著一身紅裝、曼妙的舞蹈吸引了國民黨的分隊長,因此被賦予特權,但這樣的特權屬於男性/軍權凝視下的權力展演,亦是陳萍為了保命而不得做出的(壓迫性)選擇。燕子洞是新生練習排戲的空間,也是一處刑求空間。同一個空間顯現出藝術的美學展演和暴力的展示。同時,燕子洞還具有男/女新生能彼此接觸的空間功能。

細數這些空間,綠島更有一處空間屬全景監獄的狹小空間:石作且僅有一小處窗口的碉堡是懲戒的表徵,用來管訓所謂違反規則的新生。影像中數次呈現壓迫的空間,觀者可以試圖想像這對於生命個體來說是一種精神、肉體的不斷迫害、並逐漸深耕成精神上的夢靨、創傷記憶。

女性新生身體與精神上的威嚇

在電影中,嚴桑是一名看護士,她具有幫人醫治的能力,也有著堅毅的信念;然而陳萍一角似乎與她成為一種對比。陳萍和嚴桑有一處具有張力的對戲,嚴桑在獄中對著陳萍說:「殺不死你的,會使你更為強大。」然而陳萍反問她:「如果被殺死了呢?」陳萍渴求活命,見到心愛的妹妹陳果,但嚴桑不冀望活命嗎?渴求活下去是人的生物向性,但她深信信念能夠超越生命,片中可見她對兩歲兒子有著深厚的母愛,而她卻在國民黨的威嚇下不招供思想,當逼供時看見兒子的黑白相片,她轉身滴下淚水說:「我和我的兒子無緣。」利用新生的家庭/母愛情感,是白色恐怖時期常見的威嚇手法。


(圖/《流麻溝十五號》劇照;牽猴子提供)

陳萍因舞姿和外貌被賦予權力,但她以身體取得活命的心靈狀態則是感受到空洞,並帶著離不開火燒島的絕望。不過杏子也被陳萍吸引,劇中有一段是她在夜半時走到抽菸的杏子旁邊,問她:「妳不開心嗎?」,並向陳萍展示了她所繪畫的舞態,認定陳萍是一名藝術家。陳萍逐步被杏子的真誠打動,隨著劇情的刻畫,她心中萌芽出對杏子的保護欲望。片中有一幕是她帶著杏子去見妹妹陳果,並祈求杏子幫忙畫出妹妹的畫像,杏子照做了。然而,陳萍在知道妹妹陳果命未久矣時,嘗試跳水自殺,不擅長游泳的杏子跳入水中試圖拯救陳萍,陳萍游向溺水的杏子,緊緊擁抱著她,仿似把杏子當成另外一個妹妹看待,影像文本在此呈現的是一種新生之間的相惜情感。(注5)

在三位女主角之外,還有一個懷有四個月身孕的昭娣,昭娣因為大量出血才被綠島的王醫生(注6)診斷出懷有身孕,昭娣的女性身體顯現出女性孕期的辛勤,但同時也被迫在那個時代中進行勞動改造,遠超越身體能負擔的動能。嚴桑多次幫助昭娣,然而,昭娣曾在逼供時招出嚴桑的字條證據,但是,這個段落不是要讓觀眾感受到昭娣「背叛」嚴桑(注7),而是需要嚴謹地回到時代脈絡下,去感受到「個人的恐懼和被脅迫」而不得不言說,正因為國家暴力之下,軍官以威嚇的形式說明(甚至是欺騙)「招供」可以減刑、回到臺灣,個體才提出口供。

新生之中的愛情元素

1990 年代以後,臺灣開始第一批白色恐怖口述史調查,在口述史調查中,較不常被提及的是愛情/性元素。(注8)《流麻溝十五號》影像文本加入了這一個元素,男性新生林耀輝(徐韜飾)注意到喜愛畫圖的杏子,倆人互相喜愛,在燕子洞排練戲劇時,他送她一個寫字的貝殼表達愛意,並多次撰寫給杏子的情書,偷偷夾藏在木板床的邊角;男性新生莊正雄(莊岳飾)也愛上了綠島女性居民素霞(注9),但此時的素霞也被國民黨軍官戀慕,因緣際會下,軍官發現倆人的相愛,軍官因忌妒而懲處正雄,最終正雄和素霞殉情、耀輝最終也因為戀愛秘密、不服從威權思想被刑求而死,成了白色恐怖時期,可貴之愛走向悲慟結局。


(圖/《流麻溝十五號》劇照;牽猴子提供)

《流麻溝十五號》將繁複的黨政軍、新生之間所產生的曖昧情愫具有野心地放進電影中。但白色恐怖歷史本身繁複且具有時代斷層,影像文本要觸及這麼龐大的題材,在有限的電影時間呈現中,主線、複線、插曲的呈現下,多少會產生失焦效果。不過《流麻溝十五號》仍然嘗試讓白色恐怖時代的多元型態呈現給觀眾。

在這邊,我以 2019 年出品的電影《返校》來佐以《流麻溝十五號》的愛情元素差異,《返校》以史料轉譯成藝術,大體而言是個有缺漏之作,可以做通篇的探討,但是此文並不是要點出《返校》的缺失,而是要將《返校》之間的愛情元素與《流麻溝十五號》點出差異,《返校》是女主角方芮欣對於老師張明暉的孺慕/師生權力關係下的戀慕;但《流麻溝十五號》呈現的愛情則是新生對於新生之間(相同身份下的愛情)、新生和黨政軍體系下(軍權下的不對等性關係)、新生與綠島居民的愛情(注10)

回應觀看《流麻溝十五號》的需要性

觀賞完電影時,影廳中不乏淚水聲此起彼落。我一旁的老先生突然對我說:「我的大舅當初被槍決,我的二舅被關了十幾年,因此我看這部看到哭。」日本學者若林正丈曾經在《臺灣民主轉型的經驗與啟示》一書中指出臺灣屬於「分期付款式的民主,亦即並非一次性政治革命,而屬漸進的、多階段式的轉型任務。」白色恐怖時期從學術定義嚴格來說是從 1949 年到 1991 年,然而時至 2022 年的至今,威權遺緒處處都在,當人們嘗試述說自身家庭背景時,有不少人的家庭其實是白色恐怖後代,或是黨政軍、特務系統後代,近年來的轉型正義階段報告書所呈現的狀況,也不斷印證若林正丈式所言:「分期付款的民主。」往往無法一次到位,甚至窒礙難行。但若是要論及轉型正義,該本質不是清算、製造社會對立,而是要讓任何身份的人所不可言說的真相得以被訴說,並嘗試走向修復,但這也是整體臺灣社會至今面對到最困難之處。

《流麻溝十五號》(注11)影像文本所呈現的不單是受難者的型態,它也嘗試呈現黨政軍的複雜體系,而史實改編的歷史轉譯成藝術本身難以處理得無暇,創作者需要有深厚的白色恐怖理解底蘊及高明的藝術創造手法,這需要嚴密且長期的訓練,並且創作者需要在史料與藝術間保有一定的詮釋、美學空間。《流麻溝十五號》試圖補足歷史無法觸及大眾的部分,為近百年的臺灣史補充闕漏。這正是無論任何臺灣島民都需要去觀賞這部電影的因素,因為它屬於臺灣島的歷史,無論觀眾成長於任何時代。

.封面照片:《流麻溝十五號》劇照;牽猴子提供

張玉伶

筆名簡海。1996年生,高雄旗津人,依海長大、眷戀山林、喜歡文學。現就讀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