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與形式,在敘事效果的扣合與不及:評論運動紀錄片《教練》

713
2022-06-05

《我的兒子是死刑犯》(2019)的導演李家驊的新作《教練》,以臺灣鮮為人知的現代五項運動為題,紀錄下左營高中教練林生祥,試圖栽培青年奧運臺灣代表選手陳佑萱,前進東京奧運的故事。不同於導演前作是帶著攝影機回顧已經發生的事實(死刑案件),《教練》正如同多數運動題材紀實影像,在拍攝當下無法預知比賽勝負、未來成敗,而《教練》也因此在現實條件的限制下,比起它在題材上帶給人的熱血形象,反而發展出一部以師徒關係為題的電影,著重於不上不下的內心拉扯而非外在的英雄旅程。

現代五項運動,起源於法國士兵的戰鬥技能,選手須在一天內完成馬術、擊劍、游泳、賽跑與射擊五項競賽。在臺灣,現代五項所受關注不多,2019 年的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全中運)才首次納入該項目,加上年輕選手在接受馬術訓練上有較多風險(例如,青年奧運即以安全為由排除馬術項目),本身即有較高的訓練門檻。電影以教練林生祥運用下課時間,到田徑、游泳、擊劍校隊招募學生的過程,呈現了資源稀缺的冷門項目所面對的處境。教練也在片中與學生們坦承,他雖非國家指定的教練,卻願意多花心力培訓選手前進奧運,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現代五項的推廣。

片中的另一主角陳佑萱,有著與教練林生祥相似的生命歷程,他們都在幼年時面臨父親或母親的缺席,而後在運動中找回人生重心。擅長田徑、擊劍項目的陳佑萱,在現代五項訓練中,得克服游泳與馬術兩個罩門,前者往往在比賽中拉低她以擊劍建立的積分優勢,而訓練後者時的受挫經歷更成了她屢次考慮退出的關鍵。不過,更本質的原因或許來自於兩人對於「為何要比現代五項」上的動機落差:林生祥希望培養出臺灣第一個現代五項奧運選手,讓運動獲得關注;對於受老師啟蒙而投入體育的陳佑萱而言,無論是比擊劍也好、練田徑也罷,重點在於從運動中找到自己的歸屬與價值,而不一定非得是現代五項不可。


(圖/《教練》劇照,佳映娛樂提供)

有趣的地方在於,《教練》不僅僅聚焦於兩人在訓練時的日常互動,而是跟隨著角色進入他們生活中的不同前台、後台,捕捉下人物更全面的樣貌。林生祥教練在訓練期間,同時面對妻子的懷孕生產,必須時常在學校與醫院間來回。不過,多重角色的衝突仍顯現在妻子對丈夫的抱怨中,在母親因新生兒而承受身心壓力時,林生祥可能選擇參加選手的頒獎典禮、國際賽事,或者在妻子身旁卻心不在焉,而無法善盡父親與丈夫的責任。陳佑萱則面臨多數體育生皆會遭遇的抉擇,為了延續訓練而憑藉體育表現保送大學,卻也因此需要在課業與體育間取得平衡,還得處理人際上的交往、經濟上的負擔。這樣的角色衝突,與現代五項運動的特質巧妙呼應,在有限的資源/體能/時間下,項目與角色間必然會有強弱之分。《教練》大可以堅守典型的運動傳記套路,把握林生祥與陳佑萱共同的家庭巨變經歷,粗暴地將師徒互動定調為宛如父女般的關係;李家驊卻選擇犧牲熱血或溫情,而更寫實地刻畫下運動員在體育場外所要面對的多重身份衝突。

更進一步,這樣的衝突以現代五項為喻衣,所暗指的更是結構層面的問題。如同《我的兒子是死刑犯》,《教練》也將大議題包裹在小人物的互動中,把對現行制度的批判藏在以人為本的故事下。當臺灣人在 2017 年世大運到 2021 年東京奧運的激情結束後,開始逐漸將目光轉向國家訓練中心、體育署的政策規劃,本片所關注的,不僅僅是缺乏資源的非重點項目,也是更基層、而非金字塔頂端的青年選手培訓問題。除了林生祥教練必須以高中體育老師的身份,兼任已畢業選手的教練,與接送選手來回馬廠的司機,陳佑萱幾次受訪時的哭訴,更代言了國內體育生的處境。臺灣體育班制度的為人詬病之處,在於因過早將學生分類並加強專項訓練,使在國中小階段取得世界級成果的選手,反而在高中、大學後難以在升學主義的制度下銜接為職業選手,最後面臨是否要退出體育訓練,卻又沒有其他技能的窘境。

體育班更因此被視為學業上的「放牛班」,陳佑萱在選擇進入大學以持續獲得訓練後,被迫面對自己沒有興趣的課業,即顯示了體育班以訓練為優先,卻忽視學生均衡發展的問題。這也正好呼應了現代五項的不受關注,儘管各個專項都有更加完善的資源、更多的觀眾,全能項目卻可能被認為不專精,而不是被看作為值得追求的全人——正如同在體育訓練外的能力都被放生,最後卻又獨自被丟進升學體制與現實社會的體育班學生一般。


(圖/《教練》劇照,佳映娛樂提供)

較為可惜的是,《教練》儘管在內容上展現了巧妙的呼應與不明說的批判,在形式上卻繼承了傳統的運動紀錄片手法,而顯得有點彆扭。李家驊在《我的兒子是死刑犯》中冷靜地以訪談勾勒出死刑犯的樣貌,並克制地以監獄、刑場的畫面,讓觀眾宛如置身於折磨人心的處決等待中。因為題材差異而不能如法炮製的《教練》,不但需要長期蹲點以捕捉無法預測的角色互動過程,也需要拿捏熱血沸騰的訓練、競賽,以及與家人互動的日常間的篇幅比例。然而,《教練》中數段關鍵的關係轉變,最後都是由字幕帶過,使得觀眾在錯愕中被迫接受陳佑瑄放棄訓練的決定、林生祥教練的過度要求、兩人關係的決裂,並且在事後進行的訪談中,以如同實境秀的方式,去詮釋過去所發生的種種危機。這一方面製造了敘事與情感上的斷層,也在另一方面暴露了導演在有限素材下的彌補痕跡,例如慢動作的影像處理、生硬的訪談畫面(talking head)、音樂蒙太奇帶過訓練過程,都降低了本片在跳脫典型運動傳記電影時必要的寫實與有機感。片中較為有趣的設計,是讓林生祥拉著馬匹前進、動物卻不聽使喚的片段貫穿全片,以彷彿《美國女孩》(2021)中的隱喻來指涉教練過度約束學生可能造成反效果的互動關係。但在其他素材處理鑿痕過度明顯、無法解開傳統運動傳記包袱的情況下,反倒顯得有些突兀,而非精彩的點題了。

儘管在紀錄片的美學或技法上未能跟上敘事企圖,而顯露出在既有傳統與徹底革新間的猶豫,《教練》仍如乍看題材大相徑庭的《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展現了雖由臺灣紀錄片典型的人道或溫情主義題材出發,卻又能隱微地鬆動或挑戰主流論述的紀錄片關懷。這來自於李家驊沒有為自己的作品預設立場,而是放手讓被攝者決定敘事走向,使得紀實影像不致淪為議題導向或情感催化的工具,始終以人為核心,藉此產生更真切的力道。  

.封面照片:《教練》劇照,佳映娛樂提供

韋晢

愛看電影的大學生,現就讀台大心理系、社會系。曾參與第一屆金馬青少年電影團、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現為台灣影評人協會、臉書專頁金樹懶獎成員。於換日線經營專欄「看電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