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又遠又近,當下心靈顯影:記 2022 CPH:DOX 哥本哈根國際紀錄片影展
疫情起伏兩年多,伴隨疫苗開發與民眾熟悉應對措施,各地影展逐漸回歸戲院環境,並整合疫情期間所嘗試的線上播映及會議,使其成為協助拓展觸及範圍的管道。3 月底至 4 月初舉辦的 CPH:DOX(哥本哈根國際紀錄片影展),今年也邀來總數超過 200 部、其中 76 部為世界首映的紀錄片作品,為紀錄片愛好者帶來嶄新體驗。
倡議性格濃厚且關注全球重要議題(特別是氣候變遷)的 CPH:DOX,除放映影片外,今年研討會「CPH:CONFERENCE」的重心,著重探索在嶄新且可持續的製作及籌資方式;因此,內容中除了有與三組紀錄片工作者對談的「A Morning With…」、和氣候主題相關的「Climate storytelling」外,尚有比重上更龐大的「Business as unusual」,而這一部分又下分為「Claim Your Story!」(作者身分,和故事所有權的歸屬)、「Follow the Money!」(籌措資金的方式)、「Shaping Success」(有意義的影響)三個子單元,檢視在疫情平緩、新籌資管道的誕生(如 NFT)的環境下,紀錄片工作者在製作環節面臨的關於權力及資金的變化,並重新審視紀錄片本身與這門工作存在的意義。
此外,由於 2 月底爆發烏俄戰事,CPH:DOX 也於開展前增加「Stand with Ukraine」的特別放映單元,除表示對飽受戰爭蹂躪的烏克蘭人民的支持,也提供此前已紛擾多年的烏東衝突之觀察。
向東望去的視野:幾部來自東歐及中東的作品
本屆 CPH:DOX 最主要的主競賽「Dox:Award」,將首獎頒給與南斯拉夫內戰主題相關的《The Eclipse》。導演 Nataša Urban 生於 1970 年代末期的塞爾維亞,在成長中,她經歷了一個原先完整的國家,陷落衝突泥沼終至徹底崩潰的過程,而她自己也於年輕時遠走他方求學定居。像散文般結構疏落且充滿詩意的《The Eclipse》,從導演父親的日記內容入手,她的父親是狂熱的徒步旅行者,時常行走於塞爾維亞山野鄉間,並將所見的景物感觸載於日記。影片由聲軌訴說日記內容搭配自然景觀,並慢慢地帶進1961、1999 年兩次日食的檔案影像。首度日食,充滿自信的南斯拉夫民眾,帶著科學的好奇心紛紛走向戶外觀看奇景;然而到第二次日食時,當時國家已飽經內戰與種族屠殺而四分五裂,民眾皆不敢出門,甚而謠傳日食具有輻射線會傷害人體。
同時,《The Eclipse》回顧起 90 年代導演家庭內的狀態,父親經常帶著家人們健行,表象看似仍屬平靜,可是當接著梳理起父親當時行走過的地點,會發現有些地點的附近其實曾發生過屠殺,父親卻表示毫不知情,儘管如此,片中其他受訪者明確指出暴行的存在;而且,似乎就在表象靜好的不知不覺間,作為子女的下一代們,開始頭也不回地朝向他方離去,再也不覺得這裡可以成為定居之地。《The Eclipse》綿密牽引出環境劇變以致集體心態的畏縮背離,那些於 90 年代發生過的種種殘酷不仁,使得在此生活的人,持續經受良心的不安,並不經意地反射性迴避,就像第二次日食突顯出被恐懼籠罩而蒙昧的心理,而沾染不去的汙點,又隨著沉默與忽視逐步加深,在心靈上形成盤旋不去的幽靈,其瓦解的,不僅是對南斯拉夫的國家認同,亦是個人穩固安身面向世界的信心。
Mihai Grecu 執導、帶有古怪喜感的《Nicolae》,同樣是處理過去的歷史與現在的關係。導演運用科技製作出獨裁者西奧塞斯古(Nicolae Ceaușescu)的全息影像(hologram),重現他演說時生動的姿態、手勢及神情,並於羅馬尼亞一處小村莊開著宣傳車四處廣播:「偉大的西奧塞斯古同志回來了!」,邀請民眾屆時蒞臨廣場集會。不過在此之前,他先讓老一輩的長者藉由 VR 頭戴顯示器觀看他製作的西奧塞斯古面容,詢問是否能辨識出影像中人以及觀感,藉由這些訪談,他逐漸蒐羅起在獨裁政權倒台 30 多年後,西奧塞斯古的形象在這些人心中留下的影響,有些人像是憶起遙遠模糊不清的往事,有些仍隱約懷抱愛戴之情,也有曾遭受迫害之痛的人至今難消憤恨。
這些認知上的分歧,反映對歷史未曾仔細梳理所留下的遺緒。另外特別的是,Mihai Grecu 製作的西奧塞斯古影像是會活動說話的,而演說內容除去了特定時空脈絡,重新編寫成一套精巧的話術,旁敲側擊當下一般民眾的不安(像是經濟問題和排外心理),鼓勵他們加入重建國家光榮的行列,再加上西奧塞斯古演說的神態極富群眾魅力,因此這場集會放映,彷彿是在這村莊進行一個小型的社會心理實驗,似乎想測試看看,迷人的獨裁者,在老人們逝去、集體記憶逐漸淡漠、年輕人又不曾有過獨裁統治經驗的此刻,是否會有民意的市場?這場測試同時也似在揶揄,身處民主制度裡的羅馬尼亞人,選出領導者時,有多大成分是在對現狀的不滿或不安中,將希望投射在一個貌似全能的救世主形象身上。
烏俄戰事的遠因起於 2014 年俄國併吞克里米亞、引發頓巴斯地區多年衝突。列於「Stand with Ukraine」單元裡的《The Treasures of Crimea》,則是由此衍生的另一則公案。克里米亞半島上曾挖掘出斯基泰人(Scythian)的史前文明遺跡,然而就在當地博物館將這批珍貴館藏,出借給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館展出時,戰事爆發了,克里米亞一夕易幟!這批出借館藏的身分因而懸宕未定,長期封存在荷蘭的地下室,烏克蘭和克里米亞因此更鬧上荷蘭法庭,爭奪文物的所有權。
這批館藏該歸誰所有,成為烏克蘭與俄國地緣政治衝突的延伸,而由於克里米亞本身與俄親善,併吞之後還舉辦公投脫離烏克蘭,更使兩地種下難解心結,原先同屬博物館領域的同行因此反目。法庭上的雙方都有不能丟失國格的壓力,甚至找來外籍菁英律師擬定策略,而當初商借展出的博物館亦被捲入其中。影片細密爬梳三方在這事件中的心理轉折,法庭交鋒外的訪談更讓人看出人性的盲點與傾斜,讓原本可自由展示給全人類觀看的史前文物,如何落進為求保存顏面的政治糾葛的險區;這批流浪文物,該依從屬地主義歸還克里米亞令其收藏完整?還是該視為被掠奪的國家資產交給烏克蘭?於是成了一道極為令人困惑的習題,單純的史前物件,在兩國角力之中不由自主地被挾為人質。
拍玩鴿子這項娛樂能拍出什麼新意?Lea Najjar 的《Kash Kash - Without Feathers We Can't Live》聚焦的主題,正是貝魯特市區內的玩鴿人,他們豢養鴿子在樓頂並進行一種名為「Kash Hamam」的遊戲,利用鴿子會追隨較強壯的領航者的習性,將其他玩家的鴿子引誘到自己的地盤捕捉豢養,進而擴大本身鴿群。本片透過多位主人翁的經驗,串起這個平凡主題下獨特的視角,這些玩鴿人,其實現實裡從事著如理髮師、漁夫等平凡行當,玩鴿子於他們而言,是在日常生活苦澀中獲得安寧的消遣,藉著與這些人閒聊、聽他們的抱怨中,影片逐漸將視點從玩鴿子本身,移往從市井小民角度,觀察黎巴嫩當局治理失序造成的問題,對這些人帶來的切身影響。
但是,這同時是部苦澀裡摻雜著樂觀的作品。儘管黎巴嫩多年來飽受政治及宗教上派系對立所苦,但在養鴿的世界裡,人人都平等地在同一片沒有分界的天空下,鴿子在城市中不受拘束的飛翔,隱約成為一種帶來自由與希望的投射,消弭那些伴隨偏見、不必要的紛爭。當片中後來述及黎巴嫩近年爆發不分宗派、抗議政府貪腐的大型示威抗議,加入抗爭的玩鴿人,也讓鴿子意外地在現場被轉化成和平象徵;之後於 2020 年發生的港口大爆炸,為這座經歷過許多不幸的城市,再添上一筆濃重的感傷。不過,這些從玩鴿在生活裡獲得平衡的小人物,仍然抱持對生命的部分樂觀。養鴿子、玩「Kash Hamam」,在這個經常政局波動、物價飆升、讓人時刻心緒慌亂的城市,意外地使人獲得類似從遊戲裡得到的心靈療癒。本片也因此榮獲表彰新銳電影工作者的「Next:Wave Award」競賽首獎。
你我不陌生的卡拉 OK 人情趣味片,與藝術性濃厚之作
另一部讓人會心抿笑的紀錄片,與台灣人也很熟悉的卡拉 OK 有關。由日本發跡的卡拉 OK 文化,意外在遙遠的芬蘭落地生根,成為看似內向的北歐國度居民的最愛。Einari Paakkanen 的《Karaoke Paradise》用暖心逗趣的基調處理這主題,害羞的芬蘭人有多沉浸在卡拉 OK 的氛圍,從片中那些主人翁拿起麥可風時的神情便能一窺所見。然而,儘管拍攝出發點起於無足輕重的趣聞,但影片卻不膚淺,相對的,《Karaoke Paradise》深入被記錄者藉唱歌抒發情緒的背後,更深層的動機。比如巡迴跑場舉行伴唱活動的老奶奶,深藏童年時父親自殺的遺憾;在修車廠自己架設伴唱機的黑手,多年來對自己的外觀毫無自信;另外有人罹患帕金森氏症、逐漸失去肢體自主能力;又或是幼子猝逝、悲痛難癒的女人。這些隨影片逐步展開的肌理,替本片增添了個人生命陷落時的重量,也多了幾分反芻傷痛的省思。
《Karaoke Paradise》也因而側寫出,即使在社會福利完善的芬蘭,個人生命中仍有許多難以遣懷的悲痛或遺憾。心靈上有待治療的傷口,藉卡拉 OK 這異國傳來的活動獲得舒緩,某些程度上也得到繼續面對有時令人覺得無可眷戀的生活之勇氣;儘管與日本或台灣愛唱歌的國情有所不同,然而寂寞跟渴望真實自我被看見的情感,卻是共通的。
紀錄片影像的寫實特性,在《Afterwater》這部由 Dane Komljen 執導的作品裡,則奇特地被轉化成一種迷離、且帶有泛靈意味般的情境。影片從一對研究生物的學生情侶開始,當他們從圖書館、研究室走進大自然的沼澤。隨著生活日久,敘事開始漫散,原先屬於被研究對象的動植物,逐漸融合為一個更大的、有機的整體,而人類也不過是融進其中的一小部分。作為背景的自然環境移至台前,界線因此消失,不論是作學術研究以語言劃定的描述與分類,或是人與其他生物等「他者」間的區別,都在這部影像充滿呼吸律動的作品中失卻了定位,成為一種時刻流動的狀態。
從「人類知識為中心」轉化到「萬物遞嬗」的視角,本片散發出濃厚的冥想及超驗的氛圍。現代社會由時計定義下的「時間」,在此幾乎不存在,片刻既是流逝,亦屬永恆。在這樣的世界裡,人也緩緩變成純粹的生物,原先還會測量、閱讀,到後來就只是單純觸摸、感知,領受氣流、水、樹梢或昆蟲等微小的奧秘波動。這當中沒有人類與自然的對立,也無田園牧歌式的謳歌;人是自然中的一部分,而人類的活動中也體現著自然的本質。把敘事卸除、將知覺放大至純由視聽元素去感受的《Afterwater》在片中也沒有明確的完結,而是在影片結束後,仍留下深刻的餘韻讓人回味,回想適才所墜入、如作夢般的幻境,一種在每次呼吸頃刻間,所領會到的與萬物連結的狀態。
視覺藝術家 Eric Baudelaire 的新作《When There Is No More Music To Write, and Other Roman Stories》是他停留羅馬期間所完成,靈感來自美國前衛作曲家與聲音藝術家 Alvin Curran 的即興創作。影片由〈Four Flat Tires〉、〈The Lost Score〉及〈When There Is No More Music to Write〉三個章節組成,一方面追索 1978 年義大利重要政治人物莫羅(Aldo Moro)被赤軍旅(Brigate Rosse)綁架的事件,同時爬梳 Alvin Curran 在1960年代中期定居羅馬、與其他音樂工作者組成現場即興音樂團體「Musica Elettronica Viva」(簡稱 MEV)的背景,如何影響他後來的作曲觀。影片結合檔案影像、導演自身用8毫米底片記錄的街景、與 Alvin Curran 和他人所留下的錄音,交互穿插兩條看似平行的軌跡背後可能的關連,一條是令激進左翼政治理論浮現的社會環境,另一條則為 Alvin Curran 的音樂實驗,如去除整體編曲架構及作者的身分、以及對各類聲響、不和諧音入樂的嘗試。
這兩條線索在 Eric Baudelaire 巧手編織下,浮現出對二戰之後歐洲社會的看法,一是資本主義繁榮底下,被隱藏內化的資源分配及階級衝突,二則為在經歷大戰後,對於整體、一致、理性、進步的價值觀的幻滅。激進左翼與前衛音樂,因而在此找到交會:它們皆是從局外的位置,試圖穿透穩定表象下的真相,亦即看似穩定和平的面貌中,衝突、憤怒與斷裂始終存在。這既顯化為赤軍旅走向的武裝鬥爭,也體現在 Alvin Curran 對音樂定形狀態的全面揚棄。Eric Baudelaire 剪輯這些素材的自由隨興,也展現出其直觀與深刻的洞察。
連續兩年觀察 CPH:DOX,筆者認為形式實驗精神與主題、內容的均衡,是這個影展在安排內容上秉持的基準,因而對紀錄片興趣取向不同的觀眾,可在不同單元中找到自己較可能會喜歡的影片。例如重視深度調查內容的觀眾能從「F:act Award」競賽入手,想嘗試形式創新的人可追蹤「New:Vision Award」競賽,至於偏好音樂或科學,或者想追縱各地影展心頭好、或是頗負盛名的紀錄片工作者新作的人,也能各自在「Sound & Vision」、「CPH:Science」、「Hightlight」或「Artists & Auteurs」單元裡找到符合期待的作品。這樣的架構安排除了一目了然,同時也展現 CPH:DOX 重視觀眾需求及親民的一面。■
.封面照片:《Kash Kash - Without Feathers We Can't Live》劇照,CPH:DOX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