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影中沉潛、思念、與感懷:記Visions du Réel與CPH:DOX的東亞及東南亞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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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8

四月底和五月初相繼落幕的Visions du Réel(瑞士真實影展)及CPH:DOX(哥本哈根國際紀錄片影展),皆屬歐洲地區重要的紀錄片影展。

今年邁向第52屆的Visions du Réel,高達3000件的投件數量中,共選進分別來自58國的142部作品,當中82部為世界首映,31部是新銳導演的首部作,整體作品陣容之中,有高達41%是由女性導演執導。相較去年首度以5週時間舉辦線上影展,今年則將影展濃縮在11天裡,除每部影片限定500人次的線上觀影外,亦安排部分的戲院實體放映,供電影業界人士、學生及一般民眾入場觀影。這樣的混合安排下,造就了46600的觀影人次,不僅延續並增加去年線上影展接觸到的新觀眾,更特別在瑞士德語區大有斬獲。

至於2003年創立,迄今來到第19屆的CPH:DOX,今年則選進177部作品,其中5大競賽單元的64部影片裡,便有47部是世界首映,37部為女性執導。今年影展的研討會「CPH:CONFERENCE」,主題特別定為「RESET!」,5天內分別以「REBUILD:DEMOCRACY」、「REDISTRIBUTE:ECONOMY」、「REPRESENTATION:POWER」、「REBELLION:CLIMATE」、「RESILIENCE:CULTURE」等不同面向,探討後疫情時代下藝術及影像工作者的角色與適應力,同時也邀請台灣的政務委員唐鳳前來參加。為期22天的CPH:DOX,在前15天(4/21-5/5)採線上影展及活動方式進行,最後1週(5/6-5/12)則轉為實體,共安排了120場在戲院中的放映。

在Visions du Réel與CPH:DOX這兩個影展當中,來自亞洲或說拍攝亞洲的作品,約莫各佔20多部,若就東亞及東南亞來看,則分別為12部及7部。數量雖不多,但仍在今年的獎項上有所斬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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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ions du Réel的東亞及東南亞作品:溫情之外也關注形式

本屆Visions du Réel有兩部片跟台灣有關。入選國際長片競賽單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The Moon Represents My Heart, 2021),由台灣與阿根廷合製、阿根廷籍台裔導演許煌(Juan Martín Hsu)執導,記錄的是從未踏上台灣土地的導演本人,千里來到此地、探訪多年前因思鄉返台的母親及其母系家族的過程。許煌試圖從影像中捕捉母親這些年來在台的心境,當年她在阿根廷生活的經驗,並試圖拼湊出父親離世的真相。

然而,這個從自身出發的作品透露出更多的,或許是許煌對當初母親即使會跟子女分離也決意返台一事所感受的複雜心緒,以及他夾處在阿根廷與台灣之間,自身覺得茫然的認同。這使得他攝影機中的台灣,除了帶有作為一個外來者的目光外,更帶有某種想親近但又不得其門而入的尷尬。

母親心繫、長居並已建立新生活的台灣,於他而言,像是自己生命中好像應該要補足、卻又陌異的空白。而許煌的兄長與他在飯店裡爭執是否該入鏡,更顯露父系(阿根廷)/母系(台灣)的血緣兩方難以相容的矛盾,許煌兄長認同自己是阿根廷人,無意跟台灣親戚同為一家,而對許煌而言,即使他嘗試以拍攝紀錄片之舉消弭隔閡,最後仍難掩界線存在的事實。「失根」的抑鬱之感,遂化為本片瀰漫不去的潛台詞,片中所穿插間接影射母系家族成員經驗、或者毫無關聯的搬演片段,更多的,也是聯繫失根者面對記憶、時間、鄉愁,那份無以言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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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菲合製、菲律賓導演Venice De Castro Atienza的《海邊最後的夏天》(Last Days at Sea, 2021),則入選本屆Visions du Réel的「廣角」(Grand Angle)單元。影片的焦點,聚集在導演Venice與一位小男孩Reyboy之間的友誼。Reyboy住在菲律賓Karihatag一帶某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落裡,當Venice某次因工作與他結識,兩人很快形成忘年之交,但當男孩12歲的夏天結束後,他便得離開從小生長的村子,前去外地求學。這最後一個夏天,成為本片成形的契機。

除了拍攝Reyboy的生活之外,Venice同時把觸角延伸到這個居民多以捕魚為業的村落,如何以共享的型態,與自然環境共生。影片極為自然地記錄下此地的環境、人與活動,洋溢著一股清新自然的氣息。對於Venice來說,拍攝Reyboy與Karihatag一地,並不只是讓本片成為一個成長故事,片中的畫外音更呈現生活在馬尼拉的Venice,面對此地時所投進的情感,Reyboy的天真無邪、在Karihatag的生活,於她而言更像是本心的發現和得以休憩的世外桃源,得以擺脫俗世紛擾,省思自己真正的渴望及熱情所在。因此,片中隨著意識到分離即將到來所逐步散發的淡淡感傷,不僅是Reyboy童真的可能失落,對Venice更是一種告別,經由在生命中有幸得到的沉澱,在道別後轉化為邁向下一階段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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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本屆中長片特別提及、由馬維佳(Weijia Ma)執導的中國作品《我的隔離熊》(My Quarantine Bear, 2021),是部以輕鬆幽默的語調描寫新冠肺炎疫情下的隔離狀態的作品。從法國搭機返鄉、被安排住進隔離旅館的馬維佳,百無聊賴下,在旅館房間的尺寸之地,開啟一段房間內的小旅行。從用步伐測量房間面積、將麵包屑放在窗台外等候鳥兒啄食、趁取飯空檔偷從門縫外觀察走廊動靜、到透過線上跟遠方友人進行吉他合奏,這些微小的舉動,讓移動受限的身體,重新開啟並內省細微的感官知覺,漫長的等待因而饒富起生活的色彩。

由張家駿(Jiajun Oscar Zhang)與邊禧暎(Hee Young Pyun)合導的《赤子》(If You See her, Say Hello, 2021),則拿下本屆影展的短片評審團獎。《赤子》記錄中國西北一個原先在1970年代因鑽油而快速興起,但21世紀初期因石油耗盡而廢棄的小鎮。在這原本屬於友人真實經驗的基礎上,兩位導演以攝影機重訪小鎮遺跡,搜尋幾許曾經有過的風華,像是現已杳無人煙的電影院、摩天輪、俱樂部、大幅斑駁的壁畫、與無數延伸到各個屋宅的暖氣管道。

在敘事中,更安排了一個虛構的主人翁,並不斷於他口中訴說的回憶(實際上卻是採訪小鎮前居民所得)、照片、動態膠卷影像、現居的南方城市之間來回切換。集體往事與個人經驗的交錯,回憶的印象疊加在此刻的既視感,加上那首引人感傷的〈大海阿,故鄉〉,兩位導演走在真實與虛構的界線,探問起在時移世易下,記憶於時間當中,關於懷舊、想像、思鄉等心緒是如何醞釀發酵。主人翁在影片最後,穿著當年盛行的大紅制服,在這荒廢小鎮裡漫遊著,甚至在戲院座椅上,疑似年輕時的青澀戀情魔幻般穿越時間重返,而伴隨戲院大廳牆上那張褪色瀑布照片,畫外竟也傳來淙淙流水的聲音,讓人興起無限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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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韓導演Yeon Park的《Homegoing》(2021)的主題,同樣也與新冠肺炎有關,當2020年美國疫情爆發時,導演與其丈夫滿心想回韓國老家,卻因川普的移民禁令,恐一旦離境再也無法入美,因此,他們只好先等申請中的綠卡下來。疫情下困守加州,每日只能透過窗外看見景色,讓Yeon Park也覺得這跟外界社區斷絕聯繫的居所,似乎也稱不上為「家」,心中始終懷念著韓國春天時在櫻花下跟好友相會的時光;然而,當他們真拿到綠卡得以回到韓國,卻面對鄰居擔心會帶來病毒的恐慌,夫家其他人也刻意離開保持距離,僅留他們兩人在空蕩家裡。

這部影片平緩而纖細地觀察著,對旅居他方的人而言,「家」的定義為何?而在未知病毒肆虐、界線(不論是居家亦或國境)開始林立的變化下,這問題忽然就顯得尖銳而令旅居中的人尷尬起來,他們既還未完全融入旅居的此地,卻也暫時被原生家鄉的親友因疑懼而隱約排擠,油然生起濃厚的無根之感,旅居者介於兩者之間(in-between)的狀態,讓他們的身分與歸屬,在這場疫情下反倒變成全然空白。

另一位南韓導演Suyu Lee的《Trees in Summer》(2021),則從她母親的童年回憶開展,當母親的畫外音描述著過往的細節,影像上卻是舒緩的自然景緻,像是樹林中的光影、波光粼粼的水面、天空偶然飄經的雲朵,聲音與畫面各自平行,搭建出意識流般的氛圍。而慢慢地,導演本身罹患癌症的經驗,也以字卡穿插在母親口述的聲音之間,而有些影像間或以負片效果呈現,或穿插進X光片或磁振造影。自然景象、記憶的鮮活重量,開始與隱約感受死亡的恐懼交纏,而當母親開始談起女兒出生的景況,母與女之間的生命軌跡交會,生內藏於死、死內藏於生的循環因而綿延不息,令人思索身存於此地此刻的意義。本片也拿下本屆影展的中長片青少年評審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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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導演Arfan Sabran帶來的《The Flame》(2021),記錄的是Iber Djamal這位身為婆羅洲原住民達雅族(Dayak)的環境行動人士,試圖遏止此地森林濫伐的努力。自從1990年代中期蘇哈托政府嘗試將林地變為農地最終失敗的「百萬稻米計畫」(Mega Rice Project),及後來大型林業和棕櫚油業大量取得林地、焚林以來,印尼加里曼丹中部的雨林多年來不停銳減,林地覆蓋率降低,導致每年易產生森林大火和連帶波及周遭地區的霾害。

本片平實地訴說Iber不停奔走,嘗試引起當地政府關注,讓他所居部落附近、尚存雨林的Barasak Island,得以被劃為原住民傳統領域,為此,他還需說服周圍的其他部落成員,才能取得申請成立共同管理委員會的所需文件。片中同時仔細地傳達出Iber對自身文化與環境的濃厚情感,細細梳理他想傳承給年幼孫兒的精神,雖然保護環境、對抗大型企業掠奪的每一步都行之不易,但這位年屆70多歲的老人,卻讓人從他身上看見堅毅的決心。

《Dreaming an Island》(2021)則是瑞士導演Andrea Pellerani關於池島(Ikeshima)這個位於日本長崎周邊海域的小島的紀錄。池島曾因島上煤礦開採風光一時,但自2001年礦坑關閉後,島上人口迅速地從近萬人銳減。島上遺留的廢棄建築,透露幾許曾經的榮景、甚至還有專門的海水淡化設備提供飲用水,但現今僅餘的數百人中,多數是離不開的老人,連小學裡也是教師比學生還多。

影片安靜捕捉著這沒落的池島恬靜的風光,強烈日光下悄然行經的貓兒、藉釣魚消磨時間的島民、兼營民宿的小雜貨店、更不用說熟門熟路的老人領路,指著早就破敗的酒肆跟風化場所,說起當年這條小徑上,礦工下班後聚集享樂的喧嘩。小小的池島走過時代的眷顧,現在正安靜地沉睡,而那些光與影,島的內在生命,似乎也正與人生活的痕跡跟歷史的印記,隱隱貼合並對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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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H:DOX的東亞及東南亞作品:連結重要或獨特的主題

近年國際影展上,有關香港反送中的紀錄片已有不少,但多位導演共同執導的《When a City Rises》(2021),仍獲頒今年影展「F:act Award」競賽(專門鼓勵調查報導型紀錄片)首獎。影片從抗爭趨於激烈時的2019年6月開始,交錯記錄著Eve、William、MJ與Jessica這對情侶、以及即將身為人父的Tan四組軸線,分別呈現出他們投身運動的心路,以及自身在運動中的思考。

相比於台灣觀眾熟悉的《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多是記錄勇武派在前線的衝撞,《When a City Rises》的四組人,則對照出衝撞之外其他也對抗爭有貢獻的作為,或是個人的顧慮,例如Eve用科技在後方協助找出脫逃路線、William在校園內教同儕抗爭時保護自己的方法、又如Tan總在抗爭與家庭之間感到掙扎。這些面向,帶出抗爭者複雜的面貌,以及這如何影響他們決定涉入抗爭多深時所做的決定。

而隨抗爭愈發激烈,片中MJ與Tan接連被捕、11月區議會選舉泛民派大勝、中共在隔年6月又公布實施香港國安法,影片至此開始變得感傷,那些抗爭下所承擔的個人風險與犧牲,最後換來的仍是讓人幻滅的氣餒,身為認同此地珍貴民主的香港人,最終不得不因為自己珍重的價值被下獄或遠走他鄉,還有什麼比此更使人鬱結?

印尼導演Fanny Chotimah的《You and I》(2021),則拿下鼓勵新秀導演的「Next:Wave Award」競賽首獎。影片主人翁Kaminah與Kusdalini這兩位相依為命的老婦本無血緣關係,只是年少時都曾參加印尼共產黨青年組織的合唱團,同時也在1965年的930事件中被逮捕下獄。刑期較長的Kaminah出獄後被原生家庭逐出,遂被同為獄友的Kusdalini收容,多年來一同經營小吃攤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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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ny Chotimah並未在片中特別強調她們身為政治犯的脈絡,反而專注在年邁的她們彼此相處上的細節,較為年長、有點失智的Kusdalini,每每需要Kaminah提醒失去的記憶,而Kaminah總也不厭其煩地照料她的起居,雖沒有用口語表達,兩人之間日日的起居互動中,卻散發出濃厚的情感與羈絆,甚至當Kusdalini因病重不得不進醫院,Kaminah也是片刻不離地守候在身旁直到最後。雖然我們無從知悉從出獄後的40多年來兩人怎麼度過,但仍可從這部平實、醇厚的影片中感受到生命在時間中的沉澱,而有著與Kaminah與Kusdalini類似際遇的印尼人們,是否也是這樣安靜、堅忍地度過餘生?

1995年的沙林毒氣事件,造成當時日本社會極大震撼。多年以後,當時也是受害者的阪原淳(Atsushi Sakahara),在《Me and the Cult Leader》(2020)中將鏡頭對準前身為奧姆真理教、目前改名為Aleph的教會的公關部長荒木浩(Hiroshi Araki),嘗試從這位教會高層的口中,探詢事件當初的成因。

特別的是,我們並未在片中一開始就看到對峙的緊張局面,相反的,從一路探訪目前Aleph的所在,了解教徒生活,乃至陪同荒木浩回訪其故鄉,或兩人有共同記憶的場址,阪原淳似乎和荒木浩建立起一種似熟非熟的友人情誼,但同時,兩人又偶爾會產生對奧姆教義的爭論。

阪原淳放下先入為主的敵意,引領觀眾進入奧姆信徒的價值觀和宇宙觀,然而每當他試圖以理性指出荒木浩信仰上的矛盾時,荒木浩也顯露出難以提出反駁也感到歉疚的神色,卻仍無法否定這份信仰、不願正面責怪教主。奧姆信仰究竟滿足信徒內心的哪一個層面?使他們得以全然信服不加反思,直到片尾仍未給出明確答案,但若這信仰本身就是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那麼沙林毒氣受害者所受的創傷,又該往哪去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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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uise Lemoine與Ila Bêka合導的《Tokyo Ride》(2020),記錄導演們坐上知名建築師西澤立衛(Ryue Nishizawa)的Alfa Romeo古董車,一起進行東京一日遊,身兼導遊的西澤,一路驅車來到他祖母生前經常造訪的神社、過往多年工作夥伴妹島和世(Kazuyo Sejima)的住家及工作室、以及他心愛的蕎麥麵店家、影響他深遠的代代木競技場、最後還來到他一手設計的森山邸。一路上的閒談中,西澤說起東京街景的變化、他喜愛的建築師、以及日本文化跟西方的區別。影片輕鬆寫意,富含著隨機、讓人期待接下來將發生什麼的片刻,讓這結伴同行的一天,變成獨特、珍貴而值得紀念在心的一日。

趙若冰(Sabrina Zhao)的《四川好女人》(The Good Woman of Sichuan, 2021),則是部實驗性濃厚,游走在紀實與虛構間的作品。影片起初設定為一個女人回到四川樂山時,遇見了以前學生時代的老朋友,而這位朋友正在排演一齣改編布萊希特劇本《四川好女人》的戲劇,然而本片極簡的攝影,與斷裂、跳躍的敘事,很快地跳脫了敘事的內涵,延伸到人物意味不明的行動、對話、夢境,並漫步在如按摩店、理髮店等當地日常生活的場所裡。兩個女人的形象至此也開始漸趨模糊,疏離於自身設定的背景,也疏離於她們移動中的環境。人物與敘事的曖昧不清,使這部影片始終置身於一種生成中的狀態,散發著迷濛孤寂的氛圍,當中片段的情感與思緒,既屬於說話者本身,似也可解離出來,代入他人的相似情境。

平心而論,此次Visions du Réel與CPH:DOX所選入的東亞及東南亞紀錄片,除了事件本身已獲世界關注(例如《When a City Rises》),或雨林銳減到牽涉氣候變遷這樣的全球性議題(像是《The Flame》的背景)之外,多半仍屬於溫馨或吸引人的風土人物,或是個人私密情感的流動,較無關於東亞及東南亞深刻的歷史縱深,或政治與宗教複雜性的作品。這或許反映,兩個影展對這兩個地區在認知上,對比於中東來得較為陌生的侷限。期待未來能在Visions du Réel與CPH:DOX之中,看見更多樣的東亞及東南亞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