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TIDF】「不需要知道為什麼,生活就是這樣子」──《北將七》,黃信堯與他的鹽分地帶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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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0

耗時 10 年有餘,黃信堯以《北將七》一舉入圍第 13 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亞洲視野競賽與台灣競賽。一個人、一台攝影機,沿著海岸線反覆往來,記下舊時台南縣北門、將軍、七股這條鹽分地帶的風景。沈靜的凝視,有遷徙的候鳥、四處晃悠的犬隻,耕種、捕鼠、養鰻的人,也有黃信堯自己。
「在台南生活跟大家想的不一樣。」生長在台南,如今台北、台南兩地往返的黃信堯,在以鏡頭凝視風土的同時,也融入了生活本身的節奏。總在遷徙的黃信堯隨著父親落腳七股 15 年了。2009 年他拿起攝影機,開始拍攝自己居住的地方,拍著拍著,這個地方也成了家鄉。2021 年全台最大光電廠落腳台南,七股、將軍一帶建起太陽能光電板,覆蓋鹽灘地的風景。《北將七》凝練鹽分地帶的生活樣態,也記下了時間如何帶來改變,成為一部老台南的史記,也是黃信堯的家書。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黃信堯,聊《北將七》,也談他的創作歷程。
 

──《北將七》製作了 10 多年,從起源到如今完成,是什麼樣的過程?

2005 年,我研究所畢業拍了《唬爛三小》。在沒有房子、沒有工作的狀況下,我跟父親為了找落腳處,選擇距離台南縣相對來說離市區不太遠的七股租了一間房,租金也相對便宜。租了兩三年之後,剛好附近一塊地要賣,我們買了地,另外貸款蓋了一間鐵皮平房。七股是我這輩子住最久的地方,15 年了,一直到現在我父親過世了,我媽、我外甥跟我還住在裡頭。2008 年因為在雲林縣口湖鄉拍《帶水雲》(2009),每次的路程都是沿著台 61 線,從七股出發經過將軍、北門、布袋、東石一直到口湖。有了自己的房子,讓我產生會在這裡長住的心情;再加上拍攝《帶水雲》的關係,開始起心動念想拍自己居住的地方。

另外其實也是因為不爽台南縣市合併,我覺得那基本上是一個權謀。當時台北縣升格為新北市,高雄、台中都合併為市。但台南縣市總共人口不到 100 萬,合併升格的理由是「文化古都」。台南這十幾年來很紅,但都紅在台南市、不是台南縣,台南縣該有的東西,都被吸進台南市。台南縣有自己的風景,尤其北門、將軍、佳里這一帶,文學有「鹽分地帶」、北門幫從商,有相當多的歷史脈絡,跟台南市不同。

我一開始記錄北門、將軍、七股這一帶,除了因為自己住在七股之外,也感覺以後台南縣會被遺忘。我能力所及之處,就是記錄這三個沿海鄉鎮。這十幾年來台南市區發展變化很快,但沿海這一帶相對比較慢,生活節奏也不同。台南跟大家想像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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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 2009 年開始拍攝。申請了短片輔導金,為了結案,在 2012 年的金穗獎發表 60 分鐘版本的《北將七》。但一邊拍,我還是覺得故事不太夠,所以一直沒有發表,才再申請台南市政府的補助,一直拍到去年。原本希望讓大家看看,我心中這三個地方的真正模樣,但後來逐漸沒有這個想法。時間會改變很多事情。台南也從我居住的地方,成為了我的家鄉,產生了鄉愁。

片子一直拍、一直剪,都交不出來,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一直到 2021 年台南縣開始興建太陽能光電板,我去空拍,在剪接的時候才終於知道為什麼要拖這麼久。老天有他的安排,他知道「北將七」會有很大的改變,或許就是在等這樣的改變,我的片子才迎來一個段落。

──《北將七》沈靜的影像風格令人聯想到《雲之国》(2015),並且長達 180 分鐘,你在美學上的思考以及篇幅上的決斷?

《北將七》有非常多的版本。包括金穗獎結案用的,還有為了跟龍男的作品一起放映的《影像切片-北將七》(2011),為了台南市政府補助結案又剪了一個版本,版本多到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去年一度剪到 150 分鐘,但補空拍並且重新調整,最後定剪在目前的 180 分鐘。

在剪的時候,一開始覺得如果我要面對觀眾,片長最好是在兩個小時內、100 分鐘,就已經很長了。但當我剪到超過 120 分鐘時,已經覺得無所謂了,所以越剪越長。2020 年剪到 165 分鐘,覺得 168 這個數字比較吉祥,又多剪了 3 分鐘。

觀眾可能會覺得影片很長,但當真正要觀看或凝視的時候,反而會顯得不夠長。《北將七》或許並不適合在戲院裡播映,更適合在類似美術館、藝廊的空間,觀眾可以隨時來、隨時離開;如果是在戲院,那就是睡著醒過來還接得上的感覺。《北將七》很像你去旅遊時看到的片段,無論經過哪裡,你看到的都是片段、一段時光,《北將七》是生活片段的集錦。

《北將七》拍了很久,雖然影片本身沒有時間性,但我這 10 幾年來的攝影技法變化非常大。以前會換鏡位、zoom-in、zoom-out 什麼的。但從《雲之国》之後,我開始覺得慢慢看就好,如果要凝視,就不需要換鏡位。時間夠長,觀眾會自己換鏡位、自己取景。《雲之国》對我來講是一個創作的轉捩點,我的拍攝方法比較接近繪畫,在一個平面上放了一個框,讓故事在裡頭發生。

《北將七》剪了非常多版本,因為我怎麼剪都覺得不是我想表達的內容。我一直以來合作的製片蔡之今,目前定居在法國,他提議剪一個三頻道的作品,或許能解決這個問題。我拍的東西太寫實,同時我也覺得有些東西是很意象式的、想像式的。他負責剪接三頻道的作品,我持續在拍,邊拍邊感覺可以做一個單頻道的版本,漸漸決定兩案並行。我覺得這是一體兩面,三頻道與單頻道的版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北將七》。單頻道可以作為一面鏡子,可以相會對應、投射,是比較寫實、具象的;三頻道則是夢境的、想像的。這兩個作品會互相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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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將七》若有一種讓環境、自然本身發聲,將話語權交給土地的風格,這點也與《雲之国》相互輝映。不過《北將七》多了許多人物,其中開場的周國章以及曾在南洋當兵的阿伯特別突出。談談人物的安排?

周國章是自己來搭訕我的,還帶我去他家。168 分鐘的版本前後有一個最大的差別,是我把「我自己跟攝影機」擺進去了,把「拍」這件事情放進片子裡。通常紀錄片會剪得很乾淨,但我覺得不管是我被罵、被問,這些通常會被認為是瑕疵的,都是過程。我決定把周國章放在開頭,就是要告訴觀眾說,這不是典型的、常見的紀錄片,不要有這樣的想像。沒人知道周國章在做什麼,《北將七》有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為什麼,這裡的生活就是這樣。曾到南洋當兵的阿伯是要回應這部片子的過程,就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是這樣活著的。

我在拍處理甘蔗的阿伯,拍著拍著他開始跟我聊天,就這樣訪談起來。有攝影機在,有時候會質變,有些人不講話、但有時候也成為一個窗口,阿伯覺得要幫農友講點話,透過拍攝發散出去。

──從短片《大佛》(2014)之後你也開始拍攝劇情片,你怎麼看待劇情片、紀錄片的創作方法?

劇情片有很多人一起合作,熱熱鬧鬧的,當然壓力也比較大。我很喜歡拖拖拉拉,但當劇情片導演,大家在等你的指令,不能猶豫不決。拍紀錄片對我來說是非常私密的創作行為,讓我保有一份非常自我的東西在裡頭。我沒辦法不拍紀錄片,我喜歡這樣安安靜靜創作的感覺。我喜歡自己做一些東西,我也不想把自己限縮在導演的身份,不管紀錄片、劇情片或錄像、實驗,甚至表演、行為藝術我都想嘗試。我從來沒有放棄過這些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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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今天沒有拍《大佛普拉斯》我會是什麼樣子?我在三十歲前後會拍出《唬爛三小》,想想其實也是差不多的原因,都是在省視自己,因為一位朋友的過世,去看到其他同學的處境,然後再去看到自己的處境。現在,到了四十幾歲,我就覺得剛好又是一個重新省視自己的機會,所以花了滿長的時間,盡力寫好劇本,經過反覆刪減修改,最後才把它拍出來。

 

──你將《北將七》獻給了自己的父親,父親與這部作品的關聯?你對他的情感?

我跟我的父母並沒有特別親近,反而都有一種疏離感,彼此有話不太說、有事也不太提,就是一種鴻溝跟疏離,或許很多人都是這樣子。我媽原先在工廠工作,倒閉後就都沒有工作,我爸媽以前幫人背書當保人,退休金都沒了。我家就我一個男生,這 20 年來都是我在養家。

2005 年,我跟父親一起搬到七股,一直到 2021 年《北將七》完成,他就過世了。七股可能不是我的故鄉,但它是我的家鄉。我甚至也不知道我的故鄉在那裡,但七股有一個家,家人也在那。就時間的脈絡而言,我覺得片子是要獻給我父親的。

.封面照片:《北將七》劇照,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謝璇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