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味「中年油膩男子」,真情加量不加醬

《同學麥娜絲》導演黃信堯專訪

680
2020-11-11

繼《大佛普拉斯》之後睽違三年,黃信堯導演的最新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獲選為2020金馬影展開幕片首度面世,並於第57屆金馬獎入圍包括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等九項大獎,緊接著將於11月20日全台上映。
不同於前作企圖貼近難以見光的社會底層,這次啊堯導演將創作焦點轉向了四位生活在台灣中南部的中年男子,還有藏身鏡頭後方的自己;同樣由黑色幽默旁白貫串的電影敘事,濃縮了導演對周遭同輩和社會脈動的實況觀察,以及他對個人生命狀態的關照省視:這裡有夢境、有地氣,有荒謬、有現實,有笑鬧、有情義,有憤怒、還有悲涼,箇中奧秘其來有自,且聽啊堯真情告白、白、白、白、白⋯⋯

——能請啊堯導演跟我們聊聊,《同學麥娜絲》這部新片的創作緣起嗎?

在拍了《大佛普拉斯》之後,得到了一些迴響,甚至還得了金馬獎,才有契機拍新的電影,然後,就有一些老同學開始對我有一些好奇和想像,像會以為我認識很多出現在螢光幕上的演員明星,但其實我根本沒什麼認識。這種轉變讓我覺得很有趣,也讓我開始審視自己生命的轉折,如果我今天沒有拍《大佛普拉斯》我會是什麼樣子?我在三十歲前後會拍出《唬爛三小》,想想其實也是差不多的原因,都是在省視自己,因為一位朋友的過世,去看到其他同學的處境,然後再去看到自己的處境。現在,到了四十幾歲,我就覺得剛好又是一個重新省視自己的機會,所以花了滿長的時間,盡力寫好劇本,經過反覆刪減修改,最後才把它拍出來。

無標題

——啊堯導演您如何看待《唬爛三小》和《同學麥娜絲》這兩部創作的關係?

要說連結的話,兩部作品一樣都在探討人,男性也可以、人也可以,《唬爛三小》是三十出頭,《同學麥娜絲》是四十幾,總之都是在談論這個年紀的當下所遇到的苦或處境。完成《唬爛三小》的時候是2005年,已經是十五年前了,過程中間遇到太多人,又發生那麼多事情,還有當下的社會環境氛圍等等,寫劇本之前,我也沒有重看《唬爛三小》,那個已經記憶很深刻了。對我來說,這次的劇情長片創作,我不是在把《唬爛三小》做延伸,只是其中一部分的人物或情節,有從這部紀錄片抽取精華,就像是有一些生活日常裡的閒聊,我聽到你這句話很好,之後就寫進劇本裡面這樣。在做《同學麥娜絲》的時候,我主要還是去書寫我近年所觀察到的,台灣社會的人和現象。

無標題

——和上一部作品《大佛普拉斯》相比,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的創作模式有無不同?

《大佛普拉斯》在拍攝的時候,有不少是現場即興或即時修改劇本試出來的,我自己旁白的部分,也滿多都是拍完事後才改出來的,片子比較像是在各種條件限制下幸運try出來的成果。事實上,我們能運用的電影製作費就這麼多,我們的拍攝期程就這麼長,如果事前能在劇本寫作期間就把它弄得更精準,拍攝工作出差錯的地方也就會越少。這次《同學麥娜絲》拍攝的影像內容,包括我自己旁白要講什麼等等,幾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在劇本階段就確定了。開拍前,劇本花了滿多時間調整修改,讓每個人物戲份都很平均,我覺得都沒有什麼贅詞了才定案,所以我們這次也要求演員直接把台詞全部對得很清楚。

——想請啊堯導演為我們介紹一下四位主要人物的取材設計?特別是針對閉結(劉冠廷飾演)和銘添(施名帥飾演)這兩位相對而言更虛構、在《唬爛三小》找不到原型的角色,導演您有什麼想法?

像罐頭(納豆飾演)、電風(鄭人碩飾演),主要就是我把《唬爛三小》裡面現身的同學以及其他同學的故事打散再融合,其他兩個人物也是,不過,每個人物的創作取材,都有再融入一些我自己後來的生活經驗,以及印象深刻的新聞時事等等。

關於閉結,我最初想把他形塑成這樣的人物:擁有某一種才華,可是一直被打壓、被否定。台灣不就是這樣的社會嗎?例如說,如果你在一個升學取向的高中裡面,擁有美術才華是沒有用的,甚至會干擾你唸書。有一段電影後來沒拍出來的故事我大概是這樣寫的:高中老師要求同學回家作業以「我的家」為題自由創作,閉結就做了一個紙紮屋的房子,後來,他把作業交給老師,老師覺得觸霉頭就處罰他,他便捧著那個紙紮屋,一個人站在走廊上⋯⋯雖然後來這段沒拍出來,但我們在電影裡還是可以看到,閉結他家是隔代教養,「閉結」這個綽號是從高中時期留下來的,後來他的這一輩子,一直在幫人「做房子」維生,而他還有自己對於家的想像⋯⋯

無標題

至於添仔,我不曉得你有沒有這種朋友?例如說,我有個朋友,每次遇到他都做不一樣的工作,他就常常一直換、一直換,我覺得他和吳銘添其實是類似的。在台灣,有很多念電影的人,都很想拍電影;很多不是念電影的,也很想拍電影,有很多電影夢;或者說,有很多人,就有很多種夢想,像是有人說他要開炸雞店、開燒烤店,研究醬汁。我把這樣的概念,用在吳銘添身上:同樣都是夢,同樣是每一天都在想那些有的沒有的,添仔這個人,始終如一,一直想要做導演,但一直沒有辦法實踐⋯⋯我只是把他虛構成一個「電影夢」,讓大家覺得好像比較誇張一點,主要是想反映這個社會存在著這樣的人而已。

——啊堯導演在創作這些人物和故事的時候,還有什麼其他想法?

《大佛普拉斯》上映之後,有些觀眾回饋認為,這部電影對女性有一種物化。我自己覺得,我也不是刻意去物化女性,我就只是原本地呈現這些人物,像肚臍、菜脯他們想像的女性是什麼樣子,就是把一些男性對女性的想像拍出來,我會好奇為什麼大家沒有辦法接受,有些男性對女性就是有這種想像。我也認為,這些擁有話語權、詮釋權的人,會用性別二分的角度去說男性壓迫女性,但像這樣只用性別二分法看事情,反而常常把經濟或社會脈絡去掉了;肚臍、菜脯這樣的人,他們完全不懂這些理論,甚至連什麼叫社會公義都不懂,但他們天天都在面對自己眼前生活的關卡。在我看來,四十幾歲的男性其實普遍活得很苦悶,卻大多會被解讀為「中年油膩男子」,帶給人滿負面的印象;我覺得,其實他們某部份也是被壓迫的,而我想講這些故事⋯⋯有群人總是在為生活奔波、有的時候也沒辦法考慮太多自己,《同學麥娜絲》大概就是這樣子的故事。

無標題

——根據觀察,因為有涉及到「性」,就很容易會有「物化女性」的直覺反饋,啊堯導演您自身如何看待「性」呢?

對我來說,性是很生活化的,就是生活的一部份,只是大家覺得,它骯髒、或不能談、是禁忌,有的時候是想太多⋯⋯很多宗教都一樣,不是都在講生死?他們通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共同點,就是要戒性。所以性是不是很重要?性是不是跟生死一樣重要?性存在在我們的生活裡,而我這次是用貼近台灣中年男子生活的電影呈現它。

——剛才聊到《同學麥娜絲》沒拍出來的閉結高中回憶片段,這部作品還有其他遺珠之憾嗎?

跟你們講,我們其實有埋一個梗,我們有想另一個故事,叫「一部吳銘添的電影」,說不定下一部會拍。我不曉得吳銘添後來有沒有選上立委,還沒開票我也不知道,如果他沒當選,有可能之後高委員就當他的監製,他去拍電影,就拍一部吳銘添的電影。《同學麥娜絲》有一段拍了但沒剪進去的畫面,是添仔在跟我談他的電影夢,因為這整段話我們足足講了五分鐘,實在太長了,最後決定割捨。

其實電影剪掉了非常多東西,劇本也刪減了很多內容,都很可惜,但也不用覺得可惜。打個比方,你原本在餐廳點了一份牛小排,不就煎一煎、灑點鹽巴就好,只是看到桌上擺了很多調味醬料,又難免會覺得錢都付了不加有點可惜,但如果真的加了很多醬料,吃到後來,你就根本不曉得到底是在吃牛肉、豬肉、還鴕鳥肉。所以,你就把醬料拿掉,留下鹽巴就好。沒有辦法,電影就是沒有辦法。什麼叫做好的畫面、精彩的畫面?剪得進去才是精彩的畫面。

無標題

——為什麼會找濁水溪公社擔任《同學麥娜絲》電影配樂?

在決定開拍前,我就已經決定要找他們來做配樂了。

記得我高中的時候,有看到他們上新聞,去挖死人骨頭,當年資訊沒有那麼流通,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挖死人骨頭的,跟我聽的音樂創作者是同一個。我很喜歡聽他們的歌,他們的歌詞切中很多要害,非常通俗可是拳拳到肉,唱出了在荒蕪、動亂的那個年代裡面大家共同的心聲。到現在,經過了十年、二十年,再去聽〈卡通手槍〉,還是有很深刻的體會,因為會覺得社會沒有改變,可是,濁水溪公社已經被人家遺忘了,甚至,一般人對他的認知只是覺得,他們是一個表演非常胡鬧的樂團⋯⋯濁水溪公社和《同學麥娜絲》還有一點很有共鳴,像柯仁堅,音樂做不了轉行去考公務人員,我問他幹嘛去,他講說就是吃不飽⋯⋯他跟故事裡的閉結一樣,滿腹才華卻沒有出路。對我來說,濁水溪公社就是台灣最重要的搖滾樂團。我在電影裡頭也有特別強調,它應該被大家認識。

——最後想問的是,啊堯導演曾經以「南方的影像自耕農」自居,現在您如何看待自己的電影創作者身份?有想像自己可以成為什麼樣的電影導演嗎?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已經很久沒有提那個身份了。如果現在人家問我在幹嘛,我都說我是在拍片的。他如果問說你在拍片怎麼沒看過你,我就說我做幕後的。拍了電影,就是導演,就這樣,不會對當導演的未來有什麼期待,希望明天還可以見到太陽就好。這種東西就是,你把他當成夢的時候,有時候會變惡夢,不是嗎?你做那種夢只是讓自己難過而已,不如就慢慢走、慢慢走,朝那個方向,如果有一天走到了,那就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