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是一種技藝:從《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長流》到《橄欖樹下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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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2

在標準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所發行的「科克三部曲」(The Koker Trilogy)藍光及 DVD,封面的視覺設計以三個菱形的鏤空格子組合而成,而從三個鏤空格子中呈現出來的分別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1987)及《橄欖樹下的情人》(Through the Olive Trees,1994)這兩部片中都同時出現的 Z 字道路局部截圖,儘管在《生生長流》裡頭也有出現這條招牌 Z 字道路,隸屬於《生生長流》(And Life Goes On...,1992)部分的格子內圖片,卻以地震後物件表面形成的裂痕所取代。

進一步打開它的包裝後,會發現三個鏤空格子所透露出的局部截圖,對應的是標準收藏為這三部作品分別設計的封面圖片。然而,除了《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包裝有自己完整的圖片外,《橄欖樹下的情人》與《生生長流》光碟盒的封面亦設計成局部鏤空的樣式,而必須將其重疊於前作包裝盒的封面之上,才能呈現出完整圖樣。以《生生長流》的包裝設計為例,是以裂痕紋路為主,當鏤空部分疊合在《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封面上 Z 字型道路的局部截圖後,裂痕紋路竟成為構成 Z 線條的部分,既表現了地震中斷了道路,卻又表現既有路線崩塌成為新路徑被重新建構的契機。

這樣深具巧思的設計,呼應阿巴斯擅長透過鏡頭內的空間,在視覺上呈現出特殊結構來表達抽象意境,同時也意味著這三部作品若是作為一個系列,每部作品與前作的關係,可以說是透過將前作給問題化的方式,瓦解作品完成當下所形成出來的穩定路徑。「Z 型道路」的意象不再指涉能夠連結 A、B 兩地的具體道路,而是呈現出人物始終在「提問」過程中,進行著以「行動」作為自身的前語意狀態的感知模式:這些角色不只被「提問」本身給催逼著行動,更由於電影本身不給予將「提問行動」給固定下來的答案,「提問」也不再隨著答案的出現,而被界定出邊界。在電影的呈現上,就以「人物在道路上的不斷移動與奔走」,來表現出這種以「提問」為核心的「運動」。

在這個意義上,這次由海鵬影業為阿巴斯影展中所製作的預告片中,將阿巴斯作品中人物奔走的片段構築成為預告片中的主旋律,可說是很傳神地詮釋了這三部作品的核心精神。事實上,貫串在這三部作品裡頭的,正是由「提問」所展開的行動過程:同學的家究竟在哪?該如何前往科克?飾演《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中的小男孩是否還活著?你是否願意回應我的心意?而這帶出的是:曲折的並不是道路本身繁複所形成的客觀迷障,迷宮本身反映的,正是提問本身是如何地踰越出了既定認知框架,而陷入到全無指南的摸索之中。

當《生生長流》中的導演和小男孩踏上前往災區的行動後不久,隨著車子移動的鏡頭,驚鴻一瞥地帶到車窗外的 Z 字型道路,《何處是我朋友的家》作為典故,以視覺的方式被徵引出來,不只意味著地震摧毀掉了兩地之間的道路連結、可供行動者參照的生活模式,以及隨之建構出來對於人類生命的保障,而使得「迷路」成為這趟前往科克尋找男孩的行動之必然,由此與《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形成一組有趣的對照:當秩序仍然存在的時候,為什麼仍然會構築出一道無法抵達目的地的迷宮?而進一步地指認出,阿默德真正迷路的原因,正是在於他自身踰越了伴隨、鑲嵌在他身份上的行為守則,當個體踰越了身份,以及透過身份確定相應的責任義務,而建構出來的世界秩序之後,秩序本身便以迷宮的面貌迎向男孩。

阿巴斯透過鏡頭玩弄著有限視角產生出的誤認,將看似開放清晰的對象,發散成為各種抵達終點可能的不同路徑,卻又在男孩進一步探索後,收束成為一致的死路。透過鏡頭內部的空間顯隱在觀眾腦海中,蒙太奇出一座迷宮。但是,阿巴斯並不滿足於僅是透過取景上的切割,而展現出單一構造在有限視角下可能有的各種表現力,同時更透過日夜間的光影變化,形成視覺上乍看之下異質卻可進一步被辨識出其為同一地點的迷陣:在老人的指引下,原本以為終於找到朋友家的他,卻認出這其實是他稍早早已確認過的誤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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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生生長流》鏡頭呈現空間內外的顯隱,不再扮演著營造懸疑、構築迷宮的作用。當迷宮的概念成立於秩序與屏障被瓦解殆盡的虛空中時,僅存建築空間與人類聚落所形成的造型變化,叩問的反而是「形成意義單元的最小差異」。這正是為什麼在《生生長流》中,有一幕呈現已幾乎面目全非的家屋,並以近景的荒煙漫草作為對照,讓遠景中的綠意生機,透過僅存的窗(景)框映入在觀眾眼簾。

其實,這樣子的「辨識」行為一直貫串在整個故事當中,電影開頭不久,隨導演前往災區的男孩,便僅從架上的可樂,才能辨識出一個曾經可能是商店的地點,來做一場僅徒具形式意義的交易行為——可樂熱到難以下嚥,付錢無人也更無心接收——「辨識」不只是在兩地之間試圖探索出一道主流幹道外的行走方式,也不僅僅只是在被如此的浩劫橫生中斷其歷史,而與周遭的地景形成斷裂的廢墟中,指認出該處曾經作為什麼樣的活動空間。更關鍵的,反而是呈現出災區人民,如何透過如此殘破碎裂的客觀條件,仍然能夠去完成日常生活所必得進行的家務勞作與生活作息;當他們行動的所到之處,都能夠將有限的設備與資源轉化成為生活所需用的構成物件時,人文世界種種活動的輪廓以最小程度的差異被辨識出來,而觀眾必定忘不了,那段大地震過後,違反守喪禮儀拗著結婚的男子之動人告白,儘管遠高於人類施設造作的自然力,透過災難的偶然,將死亡與毀滅的必然籠罩於其上,想要打造人文世界的動力,仍然尋找著可以施予創造的資源。在最貧瘠的土地上,堅韌地尋找生長的可能:塑膠帳篷是他們初夜的場所,貧瘠食材是他們的囍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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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電影裡頭飾演的就是那位老人。」

「可是你沒有駝背。」

「那是我演的。其實是我是實力派演員,可是他們只會要我裝駝。老人又不是都會駝背,而且能夠把老人拍得比實際上還年輕不是才厲害嗎?這算什麼藝術?……不過現在,能活著就是一個藝術了。」

在試圖前往科克尋找小男孩的路上,導演遇到了當年在《何處是我朋友家》裡頭飾演老人的演員,當這位演員在碎念當時飾演老人的無奈時,脫口而出一句話:「能活著就是一個藝術」。這句話初看之下,似乎意味著在物質與生理條件都如此窘迫的情況下,不再存在著倚靠充裕物質條件才得以發展的藝術與娛樂活動,人類只能將所有的精力與資源投注在生命的延續上,然而,在阿巴斯的鏡頭下挖掘出的,是當所愛所有都被剝奪殆盡後,竟抹殺不了當地人討論及觀看足球比賽的慾望,甚至急欲在災區中,盡快打造出能夠讓他們順利收看轉播的天線,當我們試圖以這樣極端的情境,去逼近人類生命最純粹的生命狀態時,卻似乎重新改寫了關於「活著」的定義:人類生命本身正是一個以創造為核心的技術/技藝活動。

阿巴斯曾經在訪談提及,地震發生過後,「電台和電視台的記者和平面媒體都在討論這兩個小孩子,總的說來,我電影中的這兩個人物已經成為伊朗這個地區的象徵」()。在這個前提下,《生生長流》打造了一位代替觀眾行動的主角,在災區中執拗地探問著小男孩是否還活著,卻從中建構出一套「堅持自身提問本身」的敘事,取代了他們是否存活的事實的呈現,違反觀眾對於既有敘事以及相應的感知模式的預期(「他們還是習慣於那種傳統情節的情節和劇情。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認為電影是為了讓人哭或笑的」)()。

阿巴斯將觀眾的感知焦點,轉移至這行動過程本身中的創造,並以這套行動模式作為框架,將其視線範圍移轉到既有路徑的全面瓦解,以及新的路徑如何可能被建構與辨識出來,誠如阿巴斯所言:「不要忘記在這次地震中有兩萬名孩子死去。我的兩個人物僅僅是這個死亡的開始……在電影裡,兩個主要人物是在找兩個孩子,但是沒有找到他們,但是他們發現了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勇敢地面對未來的生活。」()未來在這裡不是指客觀時間線的將來,而是創造與新生的可能,而這唯有透過改變既有的知覺模型,使今天的我差異於昨天的我,才能夠在不因循既有的模式下有著迎向未來的可能。可以說,在《生生長流》中,阿巴斯透過電影/創作本身虛構的力量,在現實中創造出新的可能性。

誠如前文所述,在《生生長流》中,那段關於結婚與否的動人告白,涉及意義單位如何在虛空中被劃定邊界的過程,然而關於「建構/虛構」乃至於被格式化成為固定路徑過程的可能母題,卻在《橄欖樹下的情人》中才被明確地指認出來。《橄欖樹下的情人》以「續作」之姿之於《生生長流》,並非電影故事內部時間上的連續性,而是呈現出劇中劇的套層結構,創造出概念結構作為一種共時平面上的內在不連續(斷裂)。如果說從《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到《生生長流》是透過問題化改變自我既有的感知模式,進而說明如何在技藝活動中,重新進行創造性的實踐,那《橄欖樹下的情人》之於《生生長流》則是對於這種創造性的實踐予以問題化:創造性的實踐不是為了畫出固定的路徑,而僅是打造出一座使路徑得以瓦解的迷宮,甚至是連創作者都在其中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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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橄欖樹下的情人》中,「迷路」的不只是追著塔荷莉的哈山,更是被這些不受控制的演員們,搞得不斷必須喊卡的導演。導演對於演出的指導與預期,在片中成為一種意欲框限主體邊界的編碼過程,而演員則透過不斷地出格演出,做出對身份給予的逃逸。電影透過設計出相對於重複修正而格式化的框架之「外」,指認出表象背後的真實。阿巴斯在《橄欖樹下的情人》中再次擅用空間內外顯隱的魔法,將拍攝場面以樓層的差異一分為二,成為兩種概念上異質的空間:重複拍攝的一樓成為前台,而戲外的「真實/真相」留給作為後台的二樓,使得當鏡頭切換到二樓,捕捉到正在等待劇組的哈山又趁亂表白的過程時,這顆鏡頭探索到的,正是那尚未被解答給匡限住邊界的「提問」行動。固定的路徑與既有的感知模式,並不會隨著地震將客觀條件毀滅而跟著消弭,而發問以其執拗於自身作為形式,展現邊界之外的真實如何引發趨向目標的磁力。

或許我們不應該忘記,在電影尾段的經典長鏡頭前,是段隨著哈山緊追著塔荷莉步伐的移動鏡頭,隨著他急促的步伐,背後流動著橄欖樹林的景色,他們一同穿越了橄欖樹森林,踰越了以橄欖樹森林所畫下的邊界。《橄欖樹下的情人》與《生生長流》同樣以詩意的長鏡頭收結,這個超越個人之上的遠觀視角意味著:奔走過程,是一場嘗試將自己投身於超越性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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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生生長流》訴說著的是人類生命的韌性,在於它仍能在虛空當中打造與辨識出生活的形狀,而這種創造性行為,更是形式即內容地,一次又一次透過像是電影這樣的技藝實踐本身所建構出來;那麼,《橄欖樹下的情人》則收結在於電影的一切建構,都將讓位給了建構之外──那不在場的所有可能性。

趙鐸

喜歡處理記憶或角色扮演相關主題的電影。評論文章散見於粉專「藏書閣」、釀電影、BIOS monthly 及聯合文學。經營 Podcast「字戀男與變焦女」。第五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