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與感懷——顏正國談《少年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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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6

謝璇;圖/《少年吔》劇照,星泰娛樂提供

「老天真的很幫我。」談起第二部執導作品《少年吔》,顏正國感謝老天爺眷顧,更感念前輩提攜。談起這部片的製作起源仍有熱血滾滾,回想拍攝點滴笑起來還像個純真少年。「我們根本是專業喝酒、順便拍片!」顏正國如此形容自己跟監製湯湘竹、攝影師姚宏易三人的工作模式,收工了仍聚在一起喝酒暢聊,談心也談隔天的拍攝,聊著醉著就把片子完成了。

顏正國從小家住基隆鄉下,顏母以帶孩子見世面為由,領三個小孩到台北上演員訓練班,從沒安靜聽過課的顏正國,還真的被推進了演戲這一行()。他6歲參與李行電影《原鄉人》(1980)演出,此片副導正是侯孝賢,從此結下不解之緣。1983年以《兒子的大玩偶》獲得金馬獎最佳童星提名,1986年起的《好小子》系列讓他成名,侯孝賢監製、徐小明編導的《少年吔,安啦!》(1992)是他演員生涯的巔峰,卻也是墜落低潮的轉折——在這幾年染上惡習,多次「出事」,幸得電影圈前輩不離不棄、伸手援助。

如今執導《少年吔》,不僅是向《少年吔,安啦!》致敬,更充滿對80年代電影圈的感念。某部分的他似乎也還活在時代的記憶之中,談及侯孝賢導演,他會說「侯導叔叔」,當年一起工作的前輩們,他都稱是叔伯、兄長。眼見近年來一個個前輩離世,為了與時間賽跑,從製作到上映不到一年的時間,顏正國完成了自編、自導並親自演出主角「少年」一角的第二部作品《少年吔》。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顏正國導演,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少年吔》的製作起點?

拍完《角頭2:王者再起》(2018)之後,大家認為我好像升格了可以做導演。我一直在找機會拍一個黑色幽默類型的電影,類似韓國的《野蠻師生》(2006)。去年在《少年吔,安啦!》的數位修復計畫記者會上,朋友介紹我認識一個投資方,很快確認合作。但前2年我在北京的時候聽聞製片張華坤過世,我心想:「若我可以再拍一部電影,我最想拍一部戲向這些叔叔、伯伯們致意。」這幾年陪著我們的前輩接連離世,包括燈光師宋殿生、陳松勇、龍劭華等人,如果再不拍,還有多少人能看得到?或許再努力10年我能拍得更好、更完整,但作品不就是要拍給人看的嗎?於是我把原本的提案收回,告訴資方我想做一部更有意義的電影,對方也仍然願意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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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吔,安啦!》不管是電影配樂與畫面的氛圍,在顏正國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並悄悄埋下的創作的種子,多年之後在《角頭2》開出漂亮花朵,他說:『我對電影氛圍的設定,就是想像《少年吔,安啦!》的狀態。』電影開場在煙霧瀰漫的溫泉浴場,伴隨著鼓聲漸強達到劇情高點,前奏聲響與畫面營造都是為了最後一刻兇猛的刀光血影鋪陳的,這段震撼人心的開場的確讓人想起《少年吔,安啦!》。

 

但那時候連劇本都沒有,湯湘竹聽了,一頭栽下來幫我一起寫劇本、當監製,他也帶了姚宏易來當攝影師。他們都認同這個出發點。去年疫情一解封,我們部隊就拉去高雄開拍了。拍完後疫情仍不明朗,也有人建議延後上映,但比我們早拍的、拍得比我們好的、比我們資深的都有,好檔期怎麼會輪到我們?趕跟快不一樣,趕是在交件,快是想把事情完成。大家認為我們在夢想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非常危險。我並非喜歡冒險,只是應該要趕快完成。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有這麼多萬一,但倒霉的也不是別人,我的決定我扛,但我不做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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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吔》與《角頭2》的風格大相逕庭,更緩慢、寫實,你在整體影片風格上的選擇?

《角頭2》更商業,操作模式是台灣電影的固有色彩融合古惑仔類型。我跟湯湘竹、姚宏易聊,都認為太華麗的手法跟《少年吔》不太一樣,我們要拍寫實的東西。因為理念與創作目的不同,《少年吔》採取了不一樣的風格,直接把生活的真實樣態搬上來。生活本身就不會太快,社會新聞上打殺都是一瞬間的事,平常人走路也不快,除非被警察追。這樣的風格是慢也不是慢,只是很生活化。

《角頭2》的攝影師也是姚宏易,但這次我們每一顆鏡頭都拍得非常長。當初拍《少年吔,安啦!》,一場戲差不多2-3顆鏡頭就收工了。拍這麼多顆幹麼?不如回家喝酒(笑)。《少年吔》在節奏上的確想要貼近《少年吔,安啦!》,這樣的節奏跟社會生活型態其實差不多,只是我們也採用了30年前的拍攝型態。每個人都有自己承襲的脈絡,各有各的師傅,這些關聯性讓我們可以摸著前人的影子往上爬。

這種拍法,常常讓對手演員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常常懷疑為什麼還不cut?例如飾演阿唐的黃尚禾,他跟少年重逢,在米粉湯攤聊天的那一場,我沒有給他任何台詞,只跟他說明他的角色,以及兩個角色之間的關係。那一顆鏡頭拍了10多分鐘,我還吃了8碗米粉湯。

——除了製作源頭、風格上與《少年吔,安啦!》的親近性之外,團隊也有新電影時期的前輩協助。聊聊你的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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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湘竹找了很多侯導體系下的高手來幫忙。我不是一個很獨裁的導演,我喜歡電影本質就是集思廣益。導演只有40%的主導權,其他20%是運氣,40%是團隊的凝聚力。開拍前我原本不想自己演,但湯湘竹認為全台灣只有我能演這個角色,因為那種氣口不是用演的就有。我演的時候有湯湘竹、副導、姚宏易幫我把關,補足我表演當下看不到的面向,團隊非常和諧也很有默契。

《少年吔》讓我回到20-30年前的電影圈的感受,跟目前的電影圈天差地別。現在團隊成員大多是來工作的、是朋友,但以前所有人都是家人。到現在我見到以前化妝組的阿姨我仍然是叫阿姨,台灣人很有情份,現在也還有,只是比較封閉。那種感受與現在完全不同。我很慶幸能跟《少年吔》的團隊一起玩,相對來說比較輕鬆,大家都是了解《少年吔,安啦!》那個時代、體系的手法跟習性的。

——《少年吔》採用為數眾多的素人群眾演員卻相當寫實,如何找到這些人參演?也談談主演的李千那、張寗?

他們都是仍在「崗位」上的朋友。KTV群毆的戲必須集合很多人,原本要在台中拍,也都安排好了,要請有空的弟弟們來「運動」一下,這樣至少當地接下來半個月會很安靜。不過因為疫情KTV不能營業,店家也擔心拍攝會導致開罰。那時我人在高雄,有個朋友願意把自己的店借我拍,我當下決定3天後就拍!大家很緊張,要車又要人,但我說沒關係,第二天我請大家去找人。拍攝當天,現場來了300-400人、16部車,還是跑車!幫忙的朋友說:「跑車才讚,一定要跑車,你要讓我停在前面,這樣才帥!」這些人真的很可愛。拍完之後高雄的確平靜了幾個月,畢竟弟弟們運動了12個小時。

女性特約演員也非常敬業。戲中喝酒都是真喝、吻戲也都是來真的。我希望每個演員都能放開自己,表演就要有進入角色的心理準備。用專業的角度溝通,年輕人都是可以接受的。雖然拍完大家都倒地不起,滿地嘔吐物。

我一開始就設定李千那要演雯子這個角色,他也很大方很快答應,非常相挺。至於張寗,我是第二次才決定請他演少年的老婆這個角色。我原本不認識他,也不確定《女鬼橋》(2020)裡他演哪個角色。我跟他聊他的生活,以及他對角色的想法。聊完之後我沒有做任何決定,卻在定裝梳化時不小心睡著,醒來就決定要請他演,就是一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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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吔》風格與故事都傾向寫實,擷取你的個人經驗與社會觀察,也以更生人為主角,對你而言,這個故事的核心命題是?

這部片我不是拍給更生人看的,我是拍給社會、給更生人的家人們看的;同時也在講台灣對更生人的看法。雖然大眾會說對更生人友善,但更生人仍被貼滿標籤。什麼工作都需要良民證,但連我都請不到,還有誰請得到?都說浪子要回頭,但不是每個浪子都有頭髮可以回眸,也要看社會有沒有給出空間。會出來做歹仔的自尊心都比較重,可能覺得書沒有別人讀得好、賺得比較少,就要跟人家拚。我們都知道人總有一天會回頭,但差在那一天在哪裡。一個人要幫十個人很難,但如果兩個人可以關心一個更生人,他很快就回頭了。只要有錢賺、照顧家庭,就不會再踏上老路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更生人本身一直在體悟這樣的問題。我希望社會、更生人的家人看完之後可以更了解更生人的狀態。

我在微電影《如果人生還有如果》就拍過自己坐監時回家奔喪的故事,這次把這橋段搬上大銀幕讓大家再次感受。有些事情是回不了頭的,「在世若不孝,死後才來哭」是來不及的。現在我自己做導演,希望可以透過電影告訴社會大眾一些含義,就像《兒子的大玩偶》一樣有所內涵,我想學習這種創作理念跟精神。

謝璇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