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電影的好小子——專訪《角頭2:王者再起》導演顏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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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27

《角頭2:王者再起》是顏正國首部劇情長片的導演作品,不僅在台上映獲得票房破億的商業成功,不少影評人也給予高度肯定,不論是故事結構、美學風格、角色塑造,製作水準與演員表現都值得讚賞,是近期台灣電影令人驚豔的佳作。

關於顏正國,從天才童星走上歧途,到浪子回頭的傳奇人生似乎已經說得太多。而我們更想知道的,是他早在成為家喻戶曉的好小子之前就與台灣電影結下的深厚緣分,從重要作者導演身上所得的觀察體會,以及耳濡目染下,又是如何潛移默化地啓發他日後對電影創作的追求。這些問題成為我們訪談的動機,於是一日午後,在約定的咖啡店,穿著印有「角頭2」T-恤的顏正國帥氣現身,臉上仍帶有兒時頑皮的笑容,親切熟悉的像是小學坐在隔壁會逗你笑然後轉身就把你鉛筆盒藏起來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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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80年開始演電影,顏正國第一部是李行導演的《原鄉人》,四歲的他展露表演天份受到矚目,隨後演出多部侯孝賢早期作品包括《就是溜溜的她》(1981),《風兒踢踏踩》(1982)與《在那河畔青草青》(1982),接著他跟著經歷風起雲湧的台灣新電影運動,參與演出陳坤厚導演的《小畢的故事》(1983)、柯一正導演的《帶劍的小孩》(1983),萬仁導演的《蘋果的滋味》(1983),侯孝賢導演的《風櫃來的人》(1983)與《冬冬的假期》(1984)。見識到這些導演帶領挑戰與創新電影語言,爲改革傳統製作體制徹夜未眠的打拼,這段時光的歷程成為他重要的電影啓蒙,但是隨著《好小子系列》紅透半邊天,顏正國卻離電影越來越遠。

漂泊好一段時間,再度回來演出的電影是1992 年的《少年吔,安啦!》,當時的監製侯孝賢指名由他來演少年阿國的角色,也是劇中靈魂人物。故事架構原本設定的主軸是環繞譚志剛的角色「阿兜仔」,但拍到最後才發現主角原來是阿國。回憶過往,顏正國笑著說:『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主角,侯導找就去演,畢竟我從小在他手底下長大。』《少年吔,安啦!》是將導演徐小明自己在南部生活的觀察,結合當時安非他命的氾濫造成的青少年問題,延續新電影時期的美學形式,大膽處理敏感的毒品議題,但市場反應冷淡,還引來輿論批評。阿國感嘆道:『這部戲暗暗的,當年不是很多人看得懂,侯導走在太前面。』這部片為台灣電影藝術與技術的前進立下重要里程,包括首度使用杜比立體聲技術,以及史無前例地請到伍佰、林強、羅百吉與Baboo 以當時仍是非主流的台語搖滾歌曲來做電影配樂,同時推出的電影音樂概念專輯引發市場熱烈迴響,還得到金馬獎最佳電影配樂、電影歌曲獎項的肯定。 

而《少年吔,安啦!》不管是電影配樂與畫面的氛圍,在顏正國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並悄悄埋下的創作的種子,多年之後在《角頭2》開出漂亮花朵,他說:『我對電影氛圍的設定,就是想像《少年吔,安啦!》的狀態。』電影開場在煙霧瀰漫的溫泉浴場,伴隨著鼓聲漸強達到劇情高點,前奏聲響與畫面營造都是為了最後一刻兇猛的刀光血影鋪陳的。這段震撼人心的開場的確讓人想起《少年吔,安啦!》,顏正國對於設計這場令人心弦緊繃到最後一刻的狙殺戲也有自己的想法:『其實這跟寫毛筆字很有關係關係,以前會比較直接,後來我發現一筆通萬筆通,落筆前的準備過程,跟電影的鋪陳一樣, 在腦袋中先規劃好,磨墨的準備,是為了整個篇幅著想,按部就班,下筆才能氣勢如虹,一字成行。』悟得拍電影與寫毛筆字的共通點,不只應用在畫面上,聲音的配合更有著畫龍點睛的效果:『設想每個下音樂的點,也需要鋪陳。這就是為什麼唱歌有開頭有間奏,音樂先出來,帶人進入情感心境,準備好才開始唱,整個過程是很重要的。』為此顏導特別感謝杜哥(杜篤之)創作如此精彩的環場音效,能讓人用聽覺感受畫面令人為之震撼的節奏與韻律,心跳與呼吸也隨之起伏,這是必須在電影院才能獲得的感官經驗。

顏導對這部片所有的期待,也許目前無法完全實現,但是能得到這麼強大的團隊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完美的成就:『姚宏易的攝影技巧、嘉寓哥(李嘉寓)的燈光,收音師湯哥(湯湘竹),Amanda (鄧莉棋)的服裝,姚國禎的美術設計,簡直是天作之合。』他將功勞歸給團隊的所有人,能合作無間代表對彼此的信任,有信任才會激發出火花,這是顏導認為最重要的。當初找他來導《角頭2》的張總問他有信心嗎?很多人也在問阿國是否準備好了?他的回答妙:『我每天都在準備。』而這樣的準備並不是刻意的,而是環境自然養成的。他從小拍戲就會觀察不同導演的特性,像他說朱延平導演很會導小孩的戲,知道怎麼跟他們溝通,侯導則是很生活隨性的,「看到有趣的人就會自然想模仿。」就這樣每天看著,相處久了不自覺也會學,慢慢地工作的方法上也會效法這些前輩。如顏導所說:『其實我們都是從過去記憶中學習,長輩的習性對後代會有很深遠的影響。』 

從演員當到導演,也有人覺得顏正國彷彿天生是吃電影這行飯的,他卻說:『這不是天賦,寫書法要每個字都不同,每天寫就會,學生跟老師久了就會有老師的影子。』不過這也是等到自己當導演才能有的體會,他跟侯導說:『拍戲真辛苦,您以前辛苦了。』但侯導卻說:『不會啊,拍戲很好玩,跟生活一樣。只要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就會自然、很生活化。』像是讓演員拍吃飯的戲時,就選擇中午時拍,熱騰騰的飯菜一上桌,大家就自然吃得很香了。侯導的方法讓顏正國感到十分受用,他也希望在電影中表現角頭生活的真實樣貌,像是片中幾個重要場景包括路邊攤、釣蝦場與廟,都呈現出屬於台灣在地的風景,把空間環境營造出來,其中的人物角色自然也就能恰如其分。

有些人說看完《角頭2》覺得有些地方沒交代清楚,包括潘帥的跑路,還有阿仁作為大哥與小弟之間溝通的耐人尋味的眉角。而顏導堅持的就是電影要保留有想像空間,不能每個環節都說得一清二楚,像電視劇一樣有大量旁白,不用看,用聽的就可以了。他認為應該用鏡頭講話,喜歡電影的人就會注意到細節,他常看韓國、日本的電影,鏡頭設計就像是語言一樣能跟觀眾溝通。聊到侯導的《南國再見,南國》裏面兄弟們經常就是坐在那裏,也不太講話,鏡頭遠遠的看他們做自己的事,阿國說:『就是拍生活啊,哪來那麼多話,而且現實生活中沒有人這麼常說話,要拍黑幫的現實就是這樣啊!』他想要拍出真正的台灣黑幫文化,因為這就是自己屬於的地方文化,每天生活的環境裡發生,只是多數人不願意看見、去面對身處社會邊緣的人。『最亮的地方與最黑暗的地方都存在,人要去承受社會的各個層面,不能只看自己想看的。』阿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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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國也說,在台灣大家熟悉的香港的古惑仔系列電影,殊不知一開始是改編台灣的黑幫故事。對此阿國不禁想問:『為何人家可以把台灣的文化改編為香港電影,我們自己卻拍不出來?』這也是他為何想把台灣黑幫文化搬上電影的原因。除此之外,這部電影裡他也想挑戰大家認為台灣電影不可能做到的事,那場林森北路封街拍攝千人幫派火拼的戲,由韓國動作導演在現場設計,打鬥拳拳到肉,而且每個臨演都由導演親自挑選,中南部都有兄弟來相挺,大家都玩得很開心,不過因為是真打,偶而會擦鎗走火,但終於還是都控制住,順利地三天拍攝完成,成為一項創舉,證明台灣電影也能做得到。電影裡許多暴力場面血淋淋上演,但顏正國並不擔心觀眾會有反感,因為這是構成整體創作的環節,與角色塑造等等都是幫助建立電影的真實氛圍。至於有些人認為這樣的真實性會帶來不良影響,造成社會問題,顏正國則認為創作是一種想像,是來自創作者的生命經驗,吸收了他所身處的社會文化,然後透過電影的形式風格將這些想像傳遞給觀眾,不是讓觀眾忘情於虛構世界,或是只接收所謂正面的訊息,而是更能去面對社會的各種現實面向與個人的存在危機,並從中找到自己對應與反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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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顏正國想透過這部黑幫電影找回往日的人情溫暖,來對照現在社會冷淡的人際關係。片中呈現幫派新舊勢力的差異,從畫面的色調就看出清楚的區隔,北館總是暖色系,五虎將聚在一起開心唱歌、泡溫泉,而健合會出現時則是冰冷調性,像是壞壞一行人開著超跑在夜店享樂,這也代表了舊社會裡的人重視感情,而新世界的人則是物質利益導向,人與人之間情感薄弱,只會自掃門前雪。對此,他說:『現在的人經常換工作,已經很少聽到人講這是我的老同事、老長官,都變成像是雇傭兵與僱主的關係,只有利益計算,人情義理好像已經不存在。』而角頭文化中很重要的,就是村莊裡的人凝聚起來保護家園對抗外來勢力,不是為了欺負別人或是單純地以暴制暴,聊起現在的社會案件,顏正國認為其實欺負弱小的通常不會是黑社會的人,而可能只是像你我一般的普通人。他甚至想把這些真實社會案件拍成影集,去深入探究犯罪故事背後不同的社會面向與動機。

走過生死關頭,看過人生百態,聽過的人生不如意與挫折失敗,對阿國來說都算是順遂的了,有著不同於一般人的生命經驗,賦予他超乎同輩人對世事的洞察眼光,在談笑風生表面之下,我們並沒有辦法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但只能透過電影創作,似乎已經找回屬於他的世界,回首來時路,如今的顏正國重新拾起與台灣電影的情感連結,找到歸屬與生活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