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當女明星又女演員,就你一個了」──專訪《瀑布》女主角賈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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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6
  • 孫志熙

本次採訪安排在九月初,那之前,幾家媒體已經受邀看過電影,在試片室影片播畢時,我自行腦補替它多加了一張字卡,上面寫著「金馬影后比賽到此結束」。做此感想的人當然不只我一個,眾多預測和讚賞很快飛抵演員耳邊,見面當下,賈靜雯卻苦著臉說,導演還不給看片,「我跟小淨(另一女主角王淨)一直說為什麼我們兩個看不了?鍾導真的很喜歡折磨人。」

2019 年拿下金鐘視后,2021 年再成為金馬影后大熱門,賈靜雯說她自小拍戲養家,只覺得演戲好玩、很有興趣,但從沒信心能跟獎項沾上關聯,確實是在回台灣演出《我們與惡的距離》(2019)後,察覺人生歷練開始滋養自己的表演,讓她篤定「認真一直保持這個心是對的」;演員通常想避免重複性的角色,她現在的看法則是,如果觀眾喜歡你散發的特定氣息、你也喜歡那個角色,就不要去排斥,接戲更重要是好的團隊、角色面有挑戰,她最近甚至在考慮從沒接觸過的大反派。

這麼看來就滿清晰了,來到更高表演層次的賈靜雯,遇上捨棄舊習、自我革新的鍾孟宏,於是讓《瀑布》完成得如此精湛。 去年秋天,賈靜雯的上一部喜劇劇集《媽,別鬧了!》才剛殺青,隨後就是這部幽暗深沉的電影在等她進組,然而整個角色準備期間,除了一開始和導演碰面,鍾孟宏告訴她劇本靈感來源於同學的母女故事,說他心目中「羅品文」的人選只有她,並且「沒有別人,你一定要接」。再來,就是為理解角色遭逢的思覺失調症,她到振興醫院對病友進行觀察交流,以及主動要求離家外宿一個月,遠離自身充滿幸福感的生活狀態,然後,就沒有更多了。

因為自有一套拍片運行方式的鍾孟宏,不給演員讀本,也不讓她們提前認識,賈靜雯和飾演女兒的王淨首次碰面,就是開拍日的第一場戲。被導演直接丟進一個奇妙的感覺跟氛圍當中,但賈靜雯是懂的,「好多東西你準備好了,它不見得能照著你準備的那個樣子;好多東西你可能沒什麼想法,它就突然在演戲當下出現了。」 也許可以這麼說,無論電影劇情或導戲方法,鍾孟宏就是擅於去攫住現實中的猝不及防,並逼視人們如何應對,那是他探尋的人性之真,他的電影總不離無常與驟變,總在刻劃崩解和重建,這是不是一種必須但終究徒勞的人生練習?《瀑布》以這場籠罩人間已近兩年的疫情為背景,陳述疾病、災厄對情感關係的衝擊,該說是鍾孟宏電影應驗了世界,還是世界又再應驗了他的電影?

 

——據悉《瀑布》兩位女主角是在不用選角、還沒見面的情況下就先定了,鍾導對你似乎有個很明確的想像和認定,你覺得他所想的正確嗎?
我覺得首映那天我可以拿這題問他。當時他只說「就是你」,我們去聊的時候他都先說故事,因為劇本還沒寫出來,但他有形容過羅品文是「沒落的貴族」,我覺得滿有意思的,這句話有很多含意。

——實際認識、合作之前,對鍾導的印象和看法?
一個硬漢、很男人;也覺得「拍出這些到底你在想什麼?心理好像有點變態?」但是跟他聊完,我覺得他是一個大男孩,而且對女性有依賴跟崇拜,這是我看到他對家庭的一面,又聽到大家說導演有時候很兇,我去了之後好像也還好。認識之前就看過《一路順風》(2016)、《陽光普照》(2019),他片中那種忽然的衝擊我很喜歡,不知道是不是生活中,心臟需要這樣的跳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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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導說創作《瀑布》時,他讀了很多推理小說去感覺文字與畫面節奏,你在準備這個角色時,也做了哪些心理或身體上的功課嗎?
我大概要很感謝我大女兒,她也非常愛看推理跟恐怖故事,她現在高中,想要輔修犯罪心理學,上網看了很多這樣的東西;我跟我大女兒一起看了劇本,她看完說:「這個女兒一開始態度怎麼可以這樣子?」我看看她說:「你有時候也是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說:「沒有啊!我對你態度很好啊!」是滿特別的經驗,我跟我女兒很少在工作上的互動,我又覺得很適合她看,因為我想聽她看完的想法,結果她給我想了一堆結局版本,一直在想有人會被殺死。

身體……就讓自己吃水腫啊!要讓自己的狀態是浮腫、精神不能太好,我那時候出來住,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我是一個很戀家的人,這樣對我來講心裡滿折磨的,這個折磨正好可以支撐我表現羅品文這塊。拍公園那場戲,導演嫌我不夠腫,還讓我塞棉花、化一個他想要的樣子,本來他希望肚子還要變大,我就沒有收小腹、把肚子放出來,因為前天喝了兩瓶啤酒,吃了鹹酥雞和泡麵,應該是滿腫了,導演一看就說「可以了可以了」。所以不是體能而是心理上要做很多準備,我去振興醫院看到吃完藥的他們,腳步和姿態就是會駝駝的,那是藥物加上長期精神狀況,運動也一定不夠啊;陽光很重要,但他們可能只能在窗邊曬太陽,就讓我想到(去模擬)那個樣子。

——鍾孟宏電影是以「拍演員不加修飾」聞名,起初會讓你有顧慮嗎?
在《陽光普照》看柯淑勤,會知道導演是需要一個狀態,也覺得還好啊,沒有特別怎樣,但怎麼放到自己身上就有這麼驚悚的感覺?!我其實去現場之前沒有太多準備這部分,但我拍完整部片,從沒見過反光板這個東西,我問他他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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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戲從來不用反光板。」
我才知道原來他這麼真實。當初來不及考慮就進去了,現場也沒有看回放這件事,現場只有導演在看畫面、動作很快,根本沒有時間補妝或看自己好不好,有一天在收音師的小monitor那邊,導演太興奮了說:
「來來來!我給你看這超美的!你自己看你有多美!」
哇我超期待走過去,結果愣在那邊,
「鍾導,你眼中的我是這樣嗎?」
「對啊對啊!拍得太好了這個!」
我就出去跟造型力文姊說,心臟好像要夠強欸,第一個鏡頭已經是有化妝,可是黑眼圈、青筋都還是全部浮出來,她回我:
「要有準備,後面應該就是這樣囉。」
我想說第一顆都這樣了,那後面就不用看啦。導演覺得那顆光跟鏡頭推得都超棒,但其實是完全沒有光源在我身上,因為女演員很需要這部分的支持,但現場就是零。

——因為他用「要當一個真正的演員」來說服你?
那天去宣傳,導演再看到我,我瘦了3、4公斤,又是狀態比較好,他說:
「可以當女明星又女演員,就你一個了。」
我說:「謝謝你喔。」
他還說:「你瘦了耶。」
當然!《瀑布》之後我跟小淨就是強力讓自己變漂亮!我們兩個看完海報、預告後都在說「我好胖喔!」、「我的臉怎麼會這樣!」兩個一直在那邊叫。

——導演過去的拍片習慣是讓攝影機一直roll,演員一邊表演,他一邊跟演員交談,而這次似乎是把每個鏡頭長度縮短、拍到就過?
導演應該很戀家,他也是想快點收工要回家的那一個,速度比我想的快好多。拍我開車的時候,他坐在後面跟我說,全台北最漂亮就是仁愛路,所以他很喜歡拍這一條路,他在跟我聊天喔,我還回答他的問題,他就突然「action!」然後我就要變成羅品文開車,我當時超錯亂的你知道嗎!剛剛才在聊仁愛路,「好!講台詞。」所以後來他跟我聊天我都不想理他,因為我覺得好恐怖,他會隨時跟你有一個很鬆的狀態,但忽然又要進到戲裡。我也很想問他理由,還沒機會跟他聊到天,我覺得他可能就是要你放空,或是在想他講的話的樣子。

——比較喜歡哪種拍攝狀態?一直跟你講話,或不要理你?
要看角色,還有如果這個導演讓你很有安全感、給演員很大信任的話,我覺得都可以。我很怕碰到一種導演是,什麼都覺得很棒、很OK,可是「可以再給我一個嗎?」但是我不知道要給你什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問題在哪裡?我比較怕碰到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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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一開始就是這個片名嗎?它給你什麼聯想?奔騰急洩的情緒?一種洗滌淨化?
一個衝擊,那個衝擊可能從前面的平順,到一個瀑布下來,我有想過很多可能,衝擊之後再回歸於平順,但一定要經過那波衝擊才能再平順;還有就是在岸邊看瀑布的人,跟在瀑布當下的人,感受是不一樣的。

——品文站在傾盆大雨中的時候也有身在瀑布裡的感覺,那場是不是拍了一整晚?
拍那樣子的暴風雨,等於告訴你啟動了、從那一刻開始母女的變化。也沒有拍很久,晚上九點到半夜兩點,換了三個地方,導演要我在狂風暴雨之中一直哭喊,當時很冷,水車又直沖你,要換景還是要這樣子過去。我記得那場戲很妙喔,從第一個景換到第二個的時候,他打了一個光在橋底下,我在轉景路上看到那個畫面覺得好棒喔,準備的時候我很想站過去,結果那個燈突然從我後照鏡消失,過了一會兒,劇組說導演不要那個景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那是只有鍾孟宏可以看到的畫面,我真的忍不住去問他,他說:
「你站過去就像在拍廣告一樣,太美了,我不要那麼美的畫面,就是不要,所以我決定換。」

——品文為什麼特別看著客廳牆上那幅照片?家中其他物品有什麼特殊意義?
那是羅品文跟她先生一起去旅遊拍下的照片,我自己理解是透過照片的反影,你現在是一個人,大概是那個意思。我問導演照片哪來?他說他拍的。椅子等家具都是他的個人收藏,或是他很欣賞的,因為要顯示主人的品味,或是前夫留下不能碰的東西。小靜(女兒角色名)房間也很精彩,設計了很多小巧思,還有洗衣機轟轟的聲音,這個場景很像是我們在裡面生活的自然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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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是品文發病的觸媒嗎?此前她的生活中還有哪些因素把她推向這一步?
前面是壓抑累積,再到疫情的關係,很多東西忽然不見跟失去,然後忽然的相處跟忽然的面對,讓她掉進情緒的風暴裡面。疫情前她就是上班、回家,雖然在職場上還算被大家看見的女強人,但她的感情世界是關起來的,反正把小孩照顧好是每天的事情之一,她沒有察覺到她的衝擊跟打擊,她不想面對吧。職場上碰到的壓力跟家庭主婦的壓力都很不容易,但職場上要接觸的人事物比較複雜,回到家面對家裡的氛圍、孩子,先生如果又有外遇,又要處理公婆,我覺得如果沒有一個支撐點,女生會滿辛苦的;如果你有一個支撐點,比如你跟小孩關係很好,那個心理依賴的感覺是有的,好像可以平衡一點點。全職家庭主婦如果經濟來源於先生,先生給予得很穩定,她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小孩辛苦前面,到了上學,還是很多時間可以追尋你想做的事,但是職場回來要面對家裡,家裡完了工作、睡覺,再職場,好像又更不容易。

——現實中你的大女兒和小靜年齡相仿,鍾導女兒應該也差不多大,王淨則離那個年紀很近,你們三位是如何理解青少女的心理?
從導演口中可以聽出他是一個女兒奴,很愛很愛女兒。小淨自己的媽媽是一個非常開明、可以互動的媽媽,在她成長過程,她也是屬於想幹嘛就幹嘛,媽媽給予很多愛跟支持。我的青少女時期是太乖了,因為我很早出道,我女兒現在正好是16歲,她沒有讓我印象很深刻的什麼叛逆,因為我也是屬於小淨媽媽那樣,什麼都可以跟她聊,會讓她有一個出口,對青少女可能是需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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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的親子關係反而比較難揣摩?
反正我在家裡也很會碎念,所以羅品文的碎念我不是太陌生,不用怎麼揣摩,因為我是媽媽也是小孩,所以大概知道媽媽的點在哪裡,只是我自己可能會用不同的方式跟他們溝通,但羅品文就是要耐著性子講,還要被女兒白眼、摔門,她為了保持她的優雅,很多事情都是用這樣的方式去對待。

——品文和小靜這對母女的關係,對你來說似乎是雙邊都很能體會的?你曾經就是一位要照顧媽媽和家計的青少女;再婚之前,你也曾經預設未來可能就是母女相依為命了。
我跟我媽媽的關係現在有點像這樣,她以前也是這樣照顧我,爸爸走得很早嘛,算是半單親長大,但因為我很早出道,變成在經濟上是我照顧媽媽,到現在她很像孩子一樣,我就換了一種對孩子的方式對她。我在演藝圈很久,這些東西都可以查得到,我不曉得是不是這些過程有給導演什麼想法,但確實羅品文從照顧者變成被女兒照顧,她一定不願意這樣,可是她不知道她原來是需要被呵護的,心境上來講,我自己人生的過程好像也可以去體諒、感受羅品文。

——拍完《與惡》後,你提過劇中有一句「我過不去」的對白會讓你不時想起;《瀑布》有類似的一直殘留在心中的東西嗎?
就是「不要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想辦法讓自己好起來。」我覺得在當下誰都很需要那個問候,「你還好嗎?」「你今天有比昨天好一點嗎?」「你有進步嗎?」那種關心是懂的,可是他們自己也不想這樣,我跟一些病友聊天,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他也很想找出原因。這句話我覺得很真實,是我到現在都滿印象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