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不存在的芬芳寶島
談2021 TIDF「如是原民,如是紀錄」單元
其實在看完同樣是此次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也有播映的「芬芳寶島」單元 中,有關於原住民的兩部片《日月潭傳奇》和《神奇的蘭嶼》,並沒有特別對紀錄片旁白中那充滿著當時年代對於原住民族的主流觀念感到憤恨或無奈,反而透過那些內容想傳達的以及意外透露出的訊息,有非常不同的討論。
其中之一就是「形容詞」的使用,在「芬芳寶島」裡旁白在形容與原住民有關的情節時,在事實描述上其實沒有什麼問題,但在這些事實描述之前冠上的形容詞卻可以一下將旁白背後的價值觀顯露出來,尤其是「原始」和「純真」這樣的字眼很常出現,而這樣的字眼放在同樣是今年影展的「台灣切片|如是原民,如是紀錄:1994-2000年的原住民族紀錄片」單元 中的任何一部原住民導演的作品裡,變成了巨大的諷刺。
如果部落有定義
「芬芳寶島」裡的那兩部片結尾旁白都很值得與「如是原民」中的電影作為參照,《日月潭傳奇》最後語重心長地說「德化村(如今的伊達邵),如今不能再算山地村,而只能說是山地紀念品的市集,否則山地村裡有鋁門窗、有冷氣機,不是很滑稽的事嗎?」藉此表達該片不時穿插在其中有關於現代化如何影響日月潭的原住民族,片中有說到當地族人女性會上現代的妝容,或是即便身穿喇叭褲也還是道地族人等形容,但結尾這段話卻又馬上打臉了自己的關懷,也就是原住民聚落應該是什麼樣子,是怎樣決定的?是誰決定的?既然「山地村」不應該有現代化的家電,又何以穿上現代化服裝的族人卻能被稱為原住民呢?
從民國40年開始,民國政府便陸續進行「山地平地化」政策,當時鑒於原住民生活相當「落後」,試圖用各種措施提高生活水準,也就是讓山地居民(原住民)過得要如同平地居民(漢人)一樣好,但其動機背後便已是認定原住民族在文化智識上的起跑點就輸於漢人,在其山地教育實況報告書中直接表明他們這是為了要診治原住民所患「貧、愚、弱」的病症,這也就形塑了當時漢人社會對於原住民族社會的矛盾現象,既希望原住民保有著自我的文化特色(為了獵奇?取悅?),但又進行一連串標榜著「為你好」,但卻會讓原住民族逐漸失去文化的行為舉措,而「如是原民」裡所有的作品,代表著的便是原住民族的一種強烈積極的抵抗,只是用影像技術來表達。
所以原住民族部落不能有鋁門窗或是冷氣機嗎?這樣的觀點在馬耀.比吼的《天堂小孩》便意外(也不意外)成了冷血的暴力,政府在面對特殊歷史背景而產生的文化移民型態,所採取的方案竟是完全不去思考族群多元性以及文化場域被剝離的心理健康問題,以國家之名強硬直接派遣工程車及警力破壞已搭建好的聚落,並遷居所謂的「國宅」轉變成為族人的監牢;喇外.達賴《新樂園》中也有提及到耆老族人住了國宅後感到不適的經驗,同樣也是阿美族人,同樣是在一處空地搭建住處形成親緣聚落,也面臨著相同的問題。
那在這些新型聚落的族人該如何形塑自己在都市的文化認同,也逐漸形成一個原住民社會議題,早期台灣經濟起飛時期對大量勞動力的需求,吸引在原鄉謀生不易的原住民族人來到都市尋找機會,但在與原鄉地緣分離的情況下,本來在都市漢人在過端午節會舉辦的划龍舟競賽作為傭兵出賽的族人,也試圖聚集自己的族人組成團體出賽,這便是《我們的名字叫春日》一片中的核心關懷,片中阿美族人如何在與地緣上的文化氛圍分離之後,再次凝聚在都市生活族人的認同感。
《日月潭傳奇》對於物質生活優劣作為分辨原住民部落的辯論,在「如是原民」單元中所選的片子裡顯得蒼白無力,因為這些原住民導演拍給漢人觀眾看到的是,原住民積極傳達認同的方式是尋回並且鞏固親屬關係的文化,且只是淺碟介紹日月潭或是蘭嶼的風土民情,其實凸顯的是漢人視野下的影像與原住民族之間的距離有多遠。
危如累卵的文化和生計
而「如是原民」單元裡的導演們所學習到的便是如何用紀錄片的形式呈現他們意識中的原住民模樣。其中有許多是感慨於文化流失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快,因此以紀錄片來拍攝追尋的過程或是對一個文化形式進行記錄,像是木枝.籠爻《鳥踏石仔的噶瑪蘭》,便是透過導演在孩提時期對於自身族群身分的疑問,而在追尋的過程中所發生的事情,其中就包括與其他族群之間的互動以及因為壓迫所造成的殖民遺緒。
而另外一種就是以單純記錄快要失傳或是已經失傳的文化內容或是載體,弗耐.瓦旦的《石壁部落的衣服》就不斷強調泰雅族織布,從製作過程和布織花紋的每個細節都有文化脈絡,絲毫馬虎不得;楊明輝的《褪色的獵舞》中無償傳承傳統樂舞的老人,和比令.亞布的《彩虹的故事》裡每位個性鮮活的紋面老人,都是該族群作為標誌性的文化圖譜一部份,這些導演用鏡頭記錄並且強烈傳達對於文化保存和追求的關懷,而比令導演還有一部《土地到哪裡去了》藉由一樁官方行政上歷史錯誤,導致部落要求返還土地於法無助的事件,以小喻大八〇年代風起雲湧的原住民運動中「還我土地」的訴求,這拉到當代仍是處處可見懸而未決的難題,也點出了至今部落對於林務局等政府單位之所以不信任的癥結點,便是來自漢人威逼利誘、巧取豪奪的手段。
而馬耀.比吼的《如是生活 如是Pangcah》全程記錄一位阿美族耆老對於阿美族文化的實踐和傳承的渴望,甚至在被頒發「促進原住民社會發展有功團體暨人士」的獎項時,試圖要與時任總統的頒獎人建議有關於原住民文化保存之時卻被敷衍;這樣的情景也出現在拉藍.吾那克的《油漆手鄭金生》,他身殘心不殘的勵志故事也獲得當時總統的接見,最終在這兩部片裡,政府光鮮亮麗看似積極的作為,不過就是作為用來說嘴的政績,而同時也被紀錄片中的主角當作自嘲或自怨的訪談內容,這一肚子的任何情緒,一般是很難以向非族人傾訴的,這更顯得當時作為族人導演是如何記錄到漢人無法目及的景象。
前面提到有關於六〇年代開始原住民族為了生計,逐漸遷移至台灣各個城市,因此面臨了包括城鄉差距、文化流失等問題,且大多數人所從事的職業多屬收入較低的工人階級,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對於工作的需求與所處情境不同而略有不同,包括《新樂園》以及楊明輝的《請給我一份工作》、《小夫妻的天空》,米將.斯谷的《阿幕伊》都有論及到關於所處工作階級會遇到困境,其中在《請給我一份工作》裡有強調在當時的族人心中認為連工人階層的工作都這麼難找,有個原因是外籍勞工的引進,當時的雇主為了減少人事開銷而雇用移工而非原住民,這讓無法在城市找到工作的族人回到機會更少的原鄉之中處境更為艱困,不過相較起同樣也有帶到外勞引進導致族人失業的《新樂園》,這部甚至有把鏡頭帶進泰籍勞工的工地之中,讓觀眾可以看到這些移工其實所受待遇也是相當不人道的,且又有透過原住民籍工頭的訪談,共感著同是在台灣主流社會中的弱勢,理應相互理解支持。
失序的是精神還是社會?
楊明輝曾說《請給我一份工作》在金穗獎的評審討論中曾被質疑結尾處理太過於直接偏頗,但如同與「第四電影」提倡者Barry Barclay一樣作為紐西蘭毛利族電影工作者的先驅之一的Merata Mita所言,在她一部有關於與政府抗爭的紀錄片中,曾被人質疑其立場過於偏袒某方時,她便回應「那些建立在白人偏見上的毛利形象從來沒被質疑」並且認為它那部紀錄片即便口碑再好但是「並沒有推翻紐西蘭白人中領階級的大規模動員,也並沒有從本來就有權利的一方得到好處」,這些夸夸其談的質疑所忽略的,便是在電影藝術美感的追求之外,其故事本身的文化多元性以及詮釋主體的獨特性能不能被彰顯出來,大眾或許安於單一且被大量產製的影像價值觀,而對於會讓人感到侵略或是抵觸的影像畫面產生排斥,但原住民的處境和故事在漢人社會裡就是不同,更何況當時的這批原住民導演在對紀錄片的目標裡,更多的是達到某種族群政治目的,以提升大眾對於原住民族社會的關注。
可惜的是,緊接著在文化流失、城鄉差距造成對於主流社會的不適應裡,產生更緊迫和嚴重的議題,那就是心理健康問題,在前面也有提到被遷居至國宅的族人對於現代化建築的不適應,而後引發的心理疾病議題其實越來越明顯,最直接的例子便是楊明輝的《流浪者之歌》,直接就將鏡頭朝向三名因為不同的人生經歷以至於產生精神疾病情況的族人,在全球原住民社會裡,心理健康議題一直都是被關注,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除了處於底層的文化不適應以外還有歷史創傷(Historical Trauma),所謂的歷史創傷就在一連串因為殖民歷史事件衝擊下所造成的精神病理反應,並且反應在原住民社群之中代代傳遞,藥物和酒精的濫用、憂鬱焦慮病症的頻繁出現,甚至是自尋短見都相當普遍。
然而大部分居住於台灣本島上的原住民族與漢人,甚至說與整個資本世界結構接觸的時間相當直接,且城鄉雖有距離,但至少仍在文化邏輯的運作下能夠找到親緣上的支持系統,但是在日本政府時期便特意不讓外界與之接觸的蘭嶼,其島上的達悟族人相較於本島原住民,與外面世界的接觸更晚更少,這便造成而後遷台的達悟族人在台灣島上的處境更加艱辛,其精神失序的比例更高於其他台灣原住民族群,達悟族人的處境更多的是體現現代化社會在持續發展時,使得本就處於不利地位的群體更為弱勢,他們並不能享受到現代化所帶來的美好生活。
雖然希.雅布書卡嫩的《面對惡靈》紀錄片主軸並非探討達悟族人的精神失序,但在居家護理與傳統文化的衝突之下,其被描述的達悟族社會已然不是「芬芳寶島」單元中《神奇的蘭嶼》那般美妙之地,而是已經受到現代化影響而艱苦生活著的原住民社群,而《神奇的蘭嶼》的片尾旁白說到「對遊客而言,蘭嶼的那一份單純、樸拙和可愛,正是繁忙的現代人們嚮往的世外桃源,只要您踏上這一塊芬芳的土地,您就會深深地愛上它的那一份美和那一份真實。」也是相當諷刺,這部片出品年是八〇年代,而六〇年代便已來台打拼的達悟族人此時正受苦於對台灣主流社會的不適應之中,蘭嶼作為族人的文化故鄉,卻被詮釋成漢人的「世外桃源」,看來神奇的是這些主流價值觀。
因為勞動力需求等緣故,離開原鄉的族人漸多,甚至待在城市中的族人比例已超過待在原鄉的族人,因此所謂的「都市原住民」因而產生,且這個名詞背後所連帶的還有與自身文化脫節、身分認同焦慮等幾乎是全球原住民社群都面臨到的議題,「如是原民」的那些原住民導演裡自然也不會錯過這樣的主題,甚至有些導演自身就是都市原住民的身分,其中便以龍男.以撒克.凡亞思的《尋找鹽巴》和《回來就好》刻劃當代原住民族在都市成長時所面臨的處境。
《回來就好》以導演妹妹為拍攝對象,本來只是單純作為作業要求所拍攝的作品,因外描繪了在都市的原住民家庭所會面臨家庭失能的情景,以及作為局內人的導演如何逐步介入,並且事後因為拍攝前後如何逐步修復家庭關係;另外在《尋找鹽巴》便是拍攝導演在大學時期的原住民社團因為想要舉辦以部落祭儀為形式的活動,然後過程中社團同學之間的想法互動,以及面臨到族語演講時被評審認為說的族語不夠道地的處境,這種在語言上失去「鹽巴」(意味著族語說得沒有該有的味道),其實就是反映著都市原住民青年整體的共同困境,對於文化已不再充斥在自身周遭的流失焦慮,直至現在都是青年族人不斷學習的課題,這部片也成為所拍攝社團在討論身份認同時,常被播放如同參考文獻般的文本資料。
紀錄片作為抵抗的力量
其實「如是原民」這個單元中不是以部落為拍攝背景的紀錄片,所會帶到的各種主題,都有可能會牽涉到當代原住民族在城市生活後的各種議題,在當時因為原住民文化可以作為觀光主題的想法,漢人拍攝有關於原住民題材的內容通常都只會是族群的文化概論或是地景介紹,除非是作為人類學研究的民族誌電影,但是若是原住民族的導演拿起攝影機,要他們拍攝自己所在意的議題,其鏡頭和關注方向自然便與漢人相去甚遠;另外則是讓原住民導演拿起攝影機拍攝這件事情本身就具有強大的政治意義,讓原住民拿回自己的影像權勢主權,抵抗如同法農所說殖民二元論:殖民者在書寫歷史時,殖民者的生命是一部史詩,而在殖民者對立面的則是「懶散、病容枯槁,被『傳統習俗』搞得食古不化的傢伙,對於殖民重商主義開創的動力而言,形成一種幾乎沒有生氣的背景」。
當Barclay提出「第四電影」的時候,正值全球性的原住民運動,其目標是希冀全球對於原住民族的事務更加關注重視,因為國家的殖民力量正不斷侵蝕著原住民族社群,因此在電影創作上必須更在意原住民的主體性,不過在1976年時一名薩摩亞的作家Albert Wendt已經率先提出「新大洋洲運動」(New Oceania)的思潮,藉由認識自身歷史以及誠實認知殖民所帶來的影響,並走出一條新大洋洲文化的道路,只是Wendt指涉的不只是電影,而是任何形式的藝術創作和政治倡議,在全面認知原住民族已經失去和尚未失去事物的基礎下,如何邁向更有創造性的未來,包括Barclay和前面提到的Mita都在這股思潮下創造豐碩的成果,這或許是往後的台灣原住民族人創作者可以努力的方向。
如今的台灣原住民族所面臨的困境更加多樣,連舊有的歧視狀況也沒有隨著時間而有所改善,反而以其他的形式轉化成難以察覺的模樣,但整個社會卻常有已經對原住民族百般呵護照顧備至的錯覺,以至於許多影像創作者認為自己可以凌駕於部落或族人,來向外界詮釋原住民族,若漢人創作者自身不具備相當程度的反思和自覺,就算知道再多祭儀的細節也枉然。
在整個「如是原民」單元中所有的原住民族紀錄片中,最令我動容的一幕是來自於《油漆手鄭金生》,一名僅有單腳單手的阿美族人鄭金生,身體上的不方便並沒有讓他失去工作的熱忱,仍然可以在墊高的木板上站著並且進行著漆牆的工作,那位相當不穩固的木板支撐以及正專注工作但手腳缺陷的勞動者,那奮力的姿態一如被主流社會除去所有文化適應優勢以及對主體性詮釋被禁言的原住民族,雖然已是破碎失語的模樣,但仍然以自己的方式活著。■
關於作者
Yawi Nokex(亞威.諾給赫)
一名泰雅族人,原住民新銳影評人,目前旅居於台北市,主要關注台灣或國際上與族群相關的電影。經營FB粉絲專頁「我隨便寫就隨便看」,曾任2017年台北金馬影展第三屆亞洲電影觀察團團員,以及2019年擔任第十屆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複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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