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基進,創造「陰柔男性」新人種

專訪《揭大歡喜》導演陳宏一、魏瑛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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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5

戀愛是種病症,男男女女都成了瘋子
管你是男是女,愛到卡緊,隨心所欲
——〈世界是個舞台〉1

台灣劇場改編莎士比亞劇作所在多有:傳統戲曲如國光劇團的《豔后和她的小丑們》,當代傳奇的《慾望城國》;舞台劇如李國修的《莎姆雷特》,台南人劇團的《第十二夜》。2021年迎來了台灣影史上首部莎士比亞戲劇改編電影並以(幾乎)全女性陣容演出,藉此向莎翁與莎翁身處的不准女性演員上台的父權時代致敬,或可說是叫陣。這是陳宏一導演繼冷暗政治驚悚片《自畫像》(2017)後,所推出的繽紛愛情喜劇新作《揭大歡喜》(As We Like It),並與長期在他電影裡擔任編劇、製片的資深劇場工作者妻子,「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創辦人魏瑛娟,共同擔任導演。

《揭大歡喜》改編自莎翁四大喜劇之一《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編導將原著中的非理性烏托邦——亞登森林(Forest of Arden),移植到新舊混雜的台北C門町,講述一對堂姐妹羅琳與蕾蕾自國外返台,一個找爸爸,一個找愛情。羅琳在尋父過程中,遇上一見鍾情的歐蘭德(他有個很台的外號:黑輪),淘氣地剪短髮換男裝,自稱羅琳的雙胞胎哥哥羅斯福,調戲扳彎(?)傻愣愣的黑輪,弄得他好亂;刁蠻公主蕾蕾則巧遇霸氣西裝男建商歐立華,捲入愛情摩天輪。故事中,縱有兄弟鬩牆、兩代糾葛、都更議題、反網路等元素,但所有人都置身令人迷眩的愛情漩渦,男男女女,為愛顛亂。更令人顛亂的,恐怕還是角色們的性別錯位,男由女演,陰陽流轉,可是每個人天生被給定的生理性別很重要嗎?「管你是男是女,愛到卡緊,隨心所欲」,何不來趟「青春嶺頂自由行」2。「你們」與「我們」主客易位,調製出富於台灣味的莎劇電影,「我一定要放進很多台灣元素⋯⋯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做自己。」魏瑛娟眼神堅定但語氣溫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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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另類賀歲片,皆大歡喜,好玩至上,兩位導演笑稱「這是一部水瓶座電影」,連同製片許維城及音樂陳建騏,四位主創都是水瓶。事實上,陳宏一跟魏瑛娟不只同星座,還都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生日!然而電影又不是只有討喜、嬉鬧的商業外觀,如影片介紹所述「一部粉紅色電影,男男女女多重對打的愛情輕喜劇」。陳宏一喜歡紅色,將工作室命名為「紅色制作所」,因「紅色代表革命、反傳統、為顛覆而顛覆」3。三月初的一個午間時分,走入其中,聽這位作品往往評價兩極、卻仍持續端出一部部別無分號「陳宏一電影」的奇葩導演,與其同樣「搞怪有理」並兼具學術與創作能量的犀利妻子,這位莎劇專家兼台灣九〇年代劇場界的性別翻攪旗手,解析片中之於原典的安排與轉化,更明白粉紅不是泡泡,骨子裡有基進、硬蕊的一面。


1. ‭ ‬本片主題曲,魏如萱演唱,陳建騏作曲,魏瑛娟作詞。引用歌詞經擷選。
2. ‭ ‬台語老歌〈青春嶺〉歌詞,片中有使用重新譜曲版。
3. ‭ ‬出自〈陳宏一:滲透在實驗與商業兩端的嬉遊記〉,收錄於台北電影節紀念專書《一瞬二十》。

緣起:反映台灣近十年性別變化

好玩,是陳宏一拍電影的原動力。談起企劃緣起,他提到《自畫像》拍完後的幾個刺激:一是朋友許維城(即後來《揭大歡喜》製片)想找他合作拍片並提議,之前都是原創劇本,何不試試改編,他把這想法放在心裡;二是從廣告跨入電影約十年,自問初衷是什麼?想回到首部長片《花吃了那女孩》(2008)去思考,然後注意到《花吃》處理的女同題材有了很大變化,「那時婆就婆、T就T,還蠻清楚的,可是十年後觀察到大家已經不care兩個很女人的在一起,或是性別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有的男生反而很女生,我有沒有可能用一個電影來看性別?有沒有可能誇張點,講一個故事全部用女生來演?但那時還沒想到反串,就是想講一個都女生演員的故事。」女扮男無論如何化妝改扮就是異常俊美,但是編導並未刻意強化男女性別差異(片中有男性角色完全是女性裝扮),也自覺地帶到支持婚姻平權的台詞,呼應台灣2019年通過相關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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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玩改編、想玩性別,陳宏一到處找人聊,聽到了朋友們都很崇拜的莎士比亞。他笑說:「其他劇本可能要付錢,莎士比亞不用付!」,便請朋友講講莎翁每個劇本的特色,聽到《皆大歡喜》特別中意,因《自畫像》沈重,想拍喜劇換個狀態。魏瑛娟補充,為何選《皆大歡喜》,第一是有反串,女主角扮男生,跟男主角談戀愛,這是最早的BL(Boy's Love);第二裡面有個烏托邦的概念,不會流於膚淺愛情。

陳宏一針對BL再做說明:莎翁其實在做偷渡,四百年前舞台上的演員都是男生,可是透過讓舞台上由男生演的「女主角」去女扮男裝,去跟男主角談戀愛,觀眾雖知這是女扮男裝,但實際上看到的,就是兩個男演員回到男生的樣子在打情罵俏,就是BL。而《揭大歡喜》全由女生去演,他認為又更前進,讓兩個女演員在銀幕上以男生樣子談戀愛,事實上偷渡的是讓兩個女生談戀愛。此外陳宏一說,他做功課時得知,莎翁為什麼要在那時做《皆大歡喜》,是因為當時理性主義很強,他希望大家丟掉理性,而愛情就是沒有道理,就是一見鍾情,荒謬瘋狂,於是設計了亞登森林這個田園牧歌式天堂,讓大家不用管宮廷束縛,放逐做自己。

凡此背景,均能回應性別發展天翻地覆、同婚成為公共議題甚囂塵上的近十年台灣。也因此,陳宏一表示,這部片在金馬創投時有一個名字叫《花吃女孩之隨心所欲》,意指《花吃》過了十年後,是可以去做自己的,而不是都要照著社會規範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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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導演分工,舞台劇感與繪本風

問及為何跳下來當導演,魏瑛娟開玩笑:「被陷害的」。陳宏一說,這個計畫太適合魏瑛娟這位莎劇專家了,「尤其我碰到一些問題就求助她,如果我只是求助劇本,好像不太公平,不如一起雙導演」。他還笑稱有點政治考量,一個男導演來挑戰全女生、講性別、講女性在這時代有更多主導,好像有點政治不正確,有一個女性觀點進來比較好(不過他也自嘲,在片場一直被其他女性主創笑說,他這個男生可能才是最女生、最陰柔的呢)。魏瑛娟說,她比較隨意,覺得好玩就來掛雙導演。好玩,是夫妻共享的態度。魏瑛娟酷靜剛強,陳宏一溫柔可愛,創作者夫妻已經以自身的性別展演,翻轉刻板性別想像。

兩人在分工上,魏瑛娟有莎劇、表演專長,抓劇本寫作,訓練演員聲音與身體;女演員扮男角色比較麻煩,還要思考如何用東方身體去詮釋西方原典,為了做出屬於台灣的莎士比亞,進了二、三十次排練場,如此數量在國片少見。陳宏一則以長久以來的實驗電影、廣告MV經驗,抓影像表現。「我們徹底發揮專長,分工就自然而然出來」,魏瑛娟說。

關於《揭大歡喜》在形式上帶有一定劇場景幕的痕跡,陳宏一表示是因應劇本而生。原來想像是類似《花吃》,寫實地跟著演員情緒流動走,也是再跟同一位攝影師余靜萍合作。可是劇本完成後,大家都說這太奇幻了,要拍得像舞台劇。不過陳宏一有點抗拒,他以前拍廣告也會被說「像舞台劇」,雖然他確實看很多舞台劇,但一直想丟掉,可是就是丟不掉,就是有個鏡頭偏好在,就是有個痕跡在。不過他後來慢慢接受這個風格。然而片中不時插入的引自原舞台劇台詞的字卡,卻是陳宏一堅持。「那些劇場的東西,瑛娟反而覺得不要,但那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去呼應經典,用新的東西(這部電影)讓大家去想、去對照莎士比亞的文字,他所談的愛情可能到現在都還是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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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指導黃美清則建議陳宏一,這片子適合用繪本方式呈現莎士比亞,比較奇幻、天馬行空,會比較好傳遞。威秀老闆吳明憲也提議,可以拍得有點像漫畫,像《艾蜜莉的異想世界》(Amélie,2001),眾多來自他人的建議都加進來,豐富了這段「少女自國外返台的沒有那麼邏輯的冒險」。

女性主義的基進翻轉

然而在輕盈可愛的外貌下,編導為《揭大歡喜》注入深沈的內核。事實上,劇本有經過魏瑛娟頗大程度重新定調,甚至該說是顛覆,既是針對莎翁原著,也是針對男性與傳統異性戀視角。她解釋:「我覺得男編劇與男導演工作出來的一個性別的本子,還是看到很多限制,很多所謂政治正確的東西。因為我自己是搞女性主義的,我是那種很基進派的,所以他們的東西過來,有物化嫌疑我就會改。」

「比如蕾蕾這位台灣公主,她就是一個很大膽示愛的女生,我要你、我追你、我就直接上你的那種,但你看很多片子裡大膽示愛的女生,常常失了準頭變花瓶花痴。反觀蕾蕾,她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很有自主權,所以我在裡面安排她說,我要生一堆小孩。這是原著沒有的。我為什麼要讓蕾蕾生一堆小孩?是因為子宮是很偉大的,女人的子宮是創造力。但是在這個電影裡頭很好玩,是一個女人要找一個女人說要生一堆小孩,我也在反諷父權社會,我們物化了一個女人就是生產的工具。我們以前對公主都很負面,迪士尼的公主都沒有力量,我這個台灣公主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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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琳的尋父旅程亦經重塑。「表面上是在找爸爸,但如果你今天是用一般異性戀的角度來看,最後還會是爸爸幫你安排了終身大事,讓你去冒險」,然而片中找到的「父親」被翻轉了,「我本來要找的演員就是扮老妝、傳統爸爸的形象,後來想想不對,應該有更深層次,就找了鄧九雲來演父親羅豪,比較年輕,有智慧、修行的樣子,也沒有扮成男性。我想要讓羅琳找到的是母性的力量。演員一出來,觀眾一定會想說,你們是不是造型搞錯了?為什麼爸爸這麼年輕?沒有,那是我故意的。」而父親所代表的母性的力量,又再與其隱居處「小滿居」的大樹、筆墨、市囂中的綠洲等指向「自然」、「大地之母」的符號呼應。另一場魏瑛娟特別想談的戲,則是電影末段歐立華與蕾蕾去買嬰兒用品,強調不要將紅色或藍色衣服對應於嬰兒生理性別。

「因為我是對符號很嚴謹的人,這些都想得很清楚,放很多層次進來,可以一直看一直看。」聽到魏瑛娟這麼說,陳宏一笑說:「所以她改的時候我都說好。」

雌雄同體、陰陽調和的新人種

再進一步聊到更深層的性別論述與跟演員的工作方法,魏瑛娟說:「我在劇團一直在做性別,從莎妹劇團到現在,性別發展或論述一直在改變,現在有更年輕的世代出來。後來我比較不會用男性跟女性來看,就像我在跟演員工作這個本子時,比較是用雌雄同體、陰性陽性的概念。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內在都有陰陽兩性,只是一些女性的陰性看起來比較多。」

談起謝沛恩(Aggie)飾演的歐蘭德,「她演男主角就是盡量把內在的陽性掏出來,最好是百分之百,所以我們看到Aggie有一個不同的陽性被掏出來,那個陽性也不是copy自異性戀父權男性的陽性。」而郭雪芙飾演的羅琳/羅斯福,又有更複雜的變化,「她一開始從國外回來,百分之百的陰性,慢慢經過過五關的歷程,陽性出來扮男裝,最後又找回母性的力量,整個就是陰陽性的辯證。」在跟演員溝通表演時,魏瑛娟不要求她們去模仿男性、社會框架下理解的陽性,例如刻意粗魯、壓低聲音講話,而是回到自身,挖掘內在陽性,這也讓這群各有不同美麗的「陰柔的男性」,彷彿成了一個新人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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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個人最核心、最智慧、最美麗的狀態,就是陰陽平衡、雌雄同體。性別是社會給我們的,因為我們的生理性別,又因社會要求的社會性別,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太刻板了!」魏瑛娟表示:「未來應該要可男可女、不男不女,我今天想要百分之八十的陽性,我今天想要百分之八十的陰性,都OK。想清楚自己陰陽性內在能量的流動,好好做自己就好,不用管什麼社會性別。」因此,她很欣賞街頭上許多做自己的年輕人,不管是很陽性的女生,或很陰性的男生,一瞧見就會叫陳宏一趕快看。「不久的未來『無性別』將成為風潮」,魏瑛娟再次強調。

《揭大歡喜》雖被界定為愛情電影,也有大量談情說愛,但魏瑛娟心裡想的愛是另一種。「愛不是男生愛女生那種愛,愛是怎麼讓自己更和諧、更完整。你要先讓自己快樂、平衡、和諧,尊重自己愛自己,才會吸引到真正的愛。」因此,片中羅琳的角色與其說在尋找父親,不如說「是在尋找她自己,開場她剛失戀,常常女生失戀會迷失掉自己,自我價值感很低,可是她內在又冒險愛玩,看完《梁祝》決定扮男裝,去撩歐蘭德,談一場BL,最後找回母性的力量與平衡。」

母性力量的秘密社團

有趣的是,不只銀幕上的世界性別模糊,劇組亦然。陳宏一分享,拍片現場有時需要臨演,例如要找比較man的女生去演男生,當工作人員找了一位錄音助理,陳宏一納悶,她不是男的嗎?不是,她是女的。看某個造型助理明明是男的,卻長得很像女的,沒關係,那你也進去補一下。銀幕世界與劇組竟有某種相似性,彷彿這群電影工作者的同類相吸,甚至還有外擴影響。「更好玩的是劇組最man扛機器的那些攝影大助、二助,通常拍其他片都很粗魯,但他們拍這片也被柔化,不會講髒話,好像有一種力量把他們感化了。」魏瑛娟在一旁笑說:「就是像強大母性力量的秘密社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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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過頭來,陳宏一與魏瑛娟也很清楚,無論戲內戲外,如此的性別狀態,都還只是一個烏托邦、保護區、特例。陳宏一表示:「片子做完放給大家看,也是讓大家很驚訝,能不能接受有這樣的男男女女,實際上還是有點挑戰看的人。那也讓我思考,我喜歡的東西、我想像的世界、我在街上看到的男男女女,可能都是我挑選後的。」

完成這部《揭大歡喜》,魏瑛娟這位資深「新導演」,正式從劇場導演跨入電影導演,對她有什麼具體影響?她笑稱自己「完成莎士比亞三鐵」,舞台劇、電影之外,早在2005年就跟國家交響樂團(NSO)合作,挑戰過歌劇《法斯塔夫》(Falstaff)。「莎士比亞是很多導演想要挑戰的,因為真的蠻難的,我們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是很開心完成一個三鐵,但就還是以一個遊戲的態度,我沒有一定要變大導演,沒太多預想,覺得好玩我就做,很水瓶座。」

不過魏瑛娟也預告將有一個自己的電影作品問世,去年本來要去西班牙拍一個關於朝聖之路(Camino de Santiago)的片,因疫情而得延後。她2017年花四十天走了八百公里,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想呈現出來,不是紀錄片也不是劇情片,會是一個新的傳達方式。

「未來媒體在改變,劇場在改變,社會在改變,我覺得電影產業也要改變。特別是疫後時代很多新的可能,我想說我可能可以找到新的可能性,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我也還不是那麼清楚,我就是享受創作,沒有太多設限,好玩比較重要。」另外就是「破」,「突破、打破、衝破。這兩年在一個破的過程」。好玩,破而後立,持續拋出令觀眾料想不到的,翻轉人的慣性思維,依然是陳宏一與魏瑛娟這對創作夫妻的關鍵字。

關於作者
 
黃香
 
藝評人。喜歡文字、聲音、影像;喜歡騎鐵馬, 打羽球,走古道。先主修英美文學;後研習電影戲劇。英美文學譯作有三;謀生之道與文學或電影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