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憂患」,是她給香港電影未來的寄語
專訪《金都》導演黃綺琳
攘來熙往的香港彌敦道,交通燈噠噠地響。一間睡房座落在太子區金都商場對面,那正是導演黃綺琳的家。每每黃昏時,商廈的玻璃外牆反射夕陽,總會燻得屋內紅亮。三十歲生日那天,望著對街從小看到大的婚慶商城,黃綺琳開始動筆寫下《金都》的劇本。而她筆下的人物,也就這麼住進「金都」那閃爍的霓虹燈近旁。
雖然嘴上總笑說,創作的緣起是對母親逼婚的違逆頑抗,但影格復刻的,卻也是黃綺琳對香港青年婚戀觀、乃至整個社會徵候的細膩洞察。
《金都》以販售婚慶周邊的同名商場為背景,講述三十來歲的婚紗店員張莉芳(鄧麗欣飾)不為人知的婚嫁秘密。周轉在媽寶男友Edward(朱栢康飾)與神秘男子楊樹偉(金楷杰飾)之間,她也汲汲尋覓著自己的人生解答。這部佈局精巧、犀利寫實的都會愛情喜劇,以嫻熟明快的敘事、妙趣橫生的筆法,拍活了「彈丸」香港的在地日常,也寫透了同居男女的脾性稜角。
片中的女主角莉芳,就如同與黃綺琳一起在這條全港最長的大街走了一遭。始於捧著一隻「誤認」的翻肚龜、漫漫而走的迷惘,終於朝向不知名遠方、卻漸次篤定的步伐。不是對女大當嫁的平板駁斥,也非獨立女性成長的生硬宣示,更多的,卻是關乎一個人、一座城對自我的深掘與尋訪。
而更重要的,圍繞「假結婚」的高衝突設定,並串聯陸人赴港的通行證議題,《金都》在玩轉幽默文本與搗弄語言遊戲之間,也游刃有餘地調度多重複雜的中港身份關係,並最終令人激賞地,為觀眾反覆辯證了立體而多層次的「自由」。
作為輕盈明快的愛情小品,《金都》卻同時以溫柔筆觸,做足了關照社會的知性表達,也讓這部作品在喜劇基調之上,拓延了更廣袤的縱深。
第39屆香港金像獎甫於近日落幕,《金都》擒下新晉導演與最佳原創電影音樂雙項大獎。既印證了它絕對是近年香港電影版圖中不可或缺的新生代表,也終是一解它在去年入圍三項金馬獎、卻空手而歸,僅抱回「亞洲電影奈派克獎」(NETPAC)的遺憾。
無論如何,以長片處女作雙雙闖入華語影壇兩項指標大獎,足以為導演的實力證明。但黃綺琳卻說,她不是一個打小就立志當導演的人。趕上香港八十後世代的末梢,在黃綺琳口中,她的電影路並不具有傳奇性,甚至很尋常。
或也正是那份隨遇而安的心境,滋養沈澱了她步步踏實的影像之路。而黃綺琳身上強烈的創作性格,也每每見於她對事物的描繪中——鮮活的畫面輪廓,總能躍然紙上。許也是這般對現實的敏銳感知,成就了她片中人物的身姿靈動與生活的血肉豐實。
從生涯軌跡到創作念想,從日常觀察到疫情啟蒙,在寶貴的信訪契機下,且與我們一同來看看這位新銳創作者的所思所想。
——導演從香港中文大學生物系畢業後,又轉赴香港浸會大學修讀電影製作,當初是什麼樣的機緣,讓導演選擇踏上電影這條路?
在香港,我讀中學的年代,很早就要學生選擇唸文科或者理科。傳統上,成績比較好的人多數會選理科,因此我也隨波逐流地選了理科。升讀大學的時候,只知道自己對寫作有興趣,卻不清楚自己將來要做什麼,畢竟當時的世界觀就只有中文、英文、物理、化學、生物。
讀理科的我沒有修讀文學,因此大學不能選中文系,於是我就選了比較有機會寫作的生物學。我生物學本科的成績很差,讀得很吃力,反而在副修的新聞傳播學科找到了新方向,其中一個「認識電影」的課堂更是令我決心轉行。
——導演在過去曾有多重創作身份,既出版過小說散文,也寫過影評劇評,甚至擔任填詞人,創辦坎坷影展,導演自己怎麼看待這些身份之間的轉換?
我並不是「從小就很喜歡電影,決心長大後要當導演」的人。在創作路上我一直是「見步行步」,中學時喜歡寫小說,覺得文字可以放進流行曲,用聽的,所以開始寫歌詞,到了影像創作開始普及化,才開始接觸寫劇本。
在我看來,這些不同形式的創作之間的過渡是「無縫接軌」的,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曾經有這麼多不同的創作身份。我想「電影導演」應該是最需要綜合能力的一個創作身份,以往寫作、填詞、辦影展的經驗統統都能應用在拍電影上。
——近年,導演也陸續參與了不少電視劇或網路大電影的編劇工作,如甫於三月底熱播、口碑極佳的愛情懸疑劇《歎息橋》(2020),以及此前同樣飽受讚譽的都市愛情生活劇《瑪嘉烈與大衛系列-綠豆》(2016)等,這些經驗為導演累積了什麼樣的創作養分?
《歎息橋》、《瑪嘉烈與大衛系列-綠豆》等電視劇的編劇工作,是非常重要的經驗。香港電視劇的預算非常低,編劇必須準確並集中地利用簡單的場景說故事。當我反覆思考如何運用幾個角色、兩間房子以創作出總時長十多小時的劇集時,人物設計、寫對白等基本功都能練習到。
——有了前述的經驗累積,是什麼最終促成了導演首部劇情長片《金都》的創作和拍攝?
由香港電影發展基金創意香港主辦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成績一直很好。第三屆得獎者《淪落人》(2018)的導演陳小娟,跟我同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碩士班的畢業生,她得獎後很鼓勵我參加這個計劃。於是,我在自己三十歲生日那天,開始寫《金都》劇本,以我家對面的婚慶商場為題材。
我媽對三十歲仍然未婚的我很有意見,我希望拍一部關於結婚的電影,理清婚姻的意義,或能減少她對我的嘮叨。我曾經開玩笑說過,如果每個催我結婚的長輩親友們,都買票進場看《金都》的話,票房應該會不錯!
——《金都》延續了導演過去在《落踏》(2013)、《赤鱲角到天水圍是我愛你最佳距離》(2012)等短片中,對都會情感關係的關注,對細處的把握尤其細膩,如鬆脫的肩帶、亂置的指甲剪等,導演平時都是如何記下這些情感細節的?
日常生活中事情的細節比較容易打動我,可能我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人,即使是別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令我想很多。例如有一次做伴娘,新郎親新娘時,竟然睜開了眼,目光與我對上了。這感覺很古怪,我把這個情節記住,放進了阿芳被求婚那場。就算是童年往事,只要我對那件小事有感覺,我就能牢牢記住。
——那麼,導演對現今香港和大陸社會的都會男女又有什麼樣的觀察呢?
影視作品或流行文化,喜歡把香港和大陸社會的都會男女的感情定義為「快來快去」、「性開放」,然後把這些現象歸因於交友apps或社交平台的興起,但我覺得這樣的結論未免太簡單、太表面了。我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或男女之間的愛情,會因為科技的發展而減弱,溝通形式的轉變,或許會改變相處上的習慣,但愛情當中的情感跟人性是恆久不變的。
——《金都》以烏龜為寓言,融入GPS定位、WhatsApp、微信錢包等現代科技(導演此前的短片《赤鱲角到天水圍是我愛你最佳距離》中也有出現GPS),辯證了多層次的自由(包括婚姻、地域流動、生育自由等)和身份複雜性,甚至莉芳和楊樹偉到最後還達成立場互換,導演希望透過這些綿密佈局來傳達什麼樣的訊息?
《金都》想藉一個仿似被困婚慶世界的女子,探討不同層面的自由。有人說結婚會失去自由,那麼是不是不結婚就有自由呢?真正的自由是什麼?這些問題在電影中有論及,但沒有一個很明確的答案,我喜歡有思考空間的電影。
——本片在語言上可說是妙語如珠,包括痴身\痴線、李潔冰\李潔芬、阿芳男友名\愛德華王子\太子區的多重雙關、「恐同讓梨」等,甚至還有小鳥\猴子進化的傳說,好奇導演在台詞上是如何打磨的?
《金都》的台詞,我想盡量做到生活化的感覺,即是所謂的「人話」。在這個前提下,比較難加入傳統意義上的「電影金句」,所以我嘗試利用Edward角色本身喜歡講冷笑話的特質,把這些有趣的語帶雙關加進去。
——片中多運用手持鏡頭,來展現金都商場的工作空間與狹小居家環境,Edward和莉芳在床頭對話時,還特意選用紅紫光等,導演在影像風格上希望達到什麼樣的效果?
整體的影像風格上,我希望有自然的感覺。有些場景選擇手持鏡頭,表達即時感、臨場感。至於Edward和莉芳在床頭對話時的紅紫光,其實是一個生活化的觀察。我的家在太子區,正正在金都商場對面,位於全香港最長的大街彌敦道上,那是一個非常繁忙的區域。我的睡房在每天黃昏時,都被商廈的玻璃外牆反光照得通紅,因為離馬路很近,每天都聽著交通燈的「噠噠聲」入睡。我把這個感覺放進了《金都》的聲音及燈光設計,又把Edward和莉芳的睡房設定在金都商場的霓虹燈旁邊。
——導演在去年(2019)金馬提及下一部作品,是與流動人口相關的愛情故事(編按:導演提及新作的構想是因於上日語課的機緣,預計講述一個香港人移民日本的故事),不知道是否有最新進展?幾個月來全球陷入新冠肺炎疫情,不僅對產業造成衝擊,也很大程度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關係。疫情有否對導演的工作和生活造成影響,又是否讓導演對未來的影像創作有了不一樣的看法與想像?
目前下一部作品的故事仍在籌備中,因為最近忙於《金都》及電視劇《歎息橋》的宣傳,接著下來也要先處理一些電視劇劇本案子。這次世紀疫症令網上串流影視平台大收旺場,有人用智能電話在家拍攝「隔離」短片,我一直覺得任何形式的創作都是因為「限制」、「困境」而催逼產生的(生於憂患),有了新的限制就會有新的創作形式。
我在金馬時說的有關「人口流動的愛情故事」,是沿於香港處於大時代中,移民問題、去留問題再次成為我們的切身題材,今次疫症癱瘓了各國之間的出入境人流,正正跟我一直想寫的「人口流動」有關,或者會嘗試加入故事之中。
我想影視行業中最不受疫情影響的崗位應該是編劇,可以安坐家中專心創作。我平時在家不寫劇本的時候都在看電影、看劇集、看真人秀,我發現自己挺喜歡宅在家中,所以影響不算太大。對於未來的創作,我認為每天都是在摸索的階段,每天都會有些新的想法和變化,沒有特別因為是次的疫情有太大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