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泥巴裡長出的臺灣味──專訪《江湖無難事》導演高炳權
2019 下半年,是臺灣本土類型電影創作的爆發期。有一批電影作品既關於本土,也試圖轉化成商業類型片,靠近一般大眾的觀影口味。然而其中除了《返校》與《第九分局》,票房皆不盡理想。例如八月底上映的籃球電影《下半場》,10 月初才剛上映可是首週票房已讓片商高喊告急的喜劇片《江湖無難事》,這兩部片明明叫好聲浪都不小,也在各自類型範圍內,可說達成一定成就,非常努力與觀眾溝通,卻依然難以激起更廣大觀眾的興趣。
《江湖無難事》是一齣荒謬的爆笑喜劇,不走低俗流俗路線,好玩而嬉鬧,卻又有著清晰的結構,並未失控混亂。故事講述懷抱電影夢卻屢屢不中的製片豪洨和導演老友文西「穩死」忽然被金主相中,只不過這位金主就是他們的債主——黑幫大哥龍哥,唯一條件是讓大嫂飾演電影女主角。然而一夜狂歡慶祝後,大嫂竟意外死亡,兩人不敢讓大哥知道,就算用屍體來演,也要把這部電影完成,因為製片的工作就是「製造騙局」!
以上只是前 25 分鐘的情節介紹,剩下不宜透露太多。因為《江湖無難事》帶給觀眾的瘋狂與歡樂過山車般的趣味,借用兩位主角的名字來描述,差不多就是看著角色如何陰錯陽差走入「穩死」處境,可是又能用北爛而神奇的「豪洨」拐個彎繼續掰下去。瞧瞧英文片名「The Gangs, the Oscars, and the Walking Dead」(黑幫、奧斯卡、活死人)也能窺見這部電影類型跨越之大膽。
這是高炳權導演第二部針對大銀幕的電影作品。在 2012 年與林君陽導演一起執導《愛的麵包魂》(改編自高炳權執導的 2007 年同名人生劇展)後,他曾受邀擔任賣座電影《小時代》(2013)的執行導演,期間也參與多部電視劇、電視電影,近期也推出頗受歡迎的三立電視劇《用九柑仔店》。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高炳權導演,在不爆雷下,請他聊聊這部充滿臺灣味的最新作品,以及從他成長與職涯一路累積出的臺灣味,還有他對三幕劇與在地化的看法。
從台大戲劇系到北藝大電影所
導演夢的萌芽,從高炳權高中一年級的公民報告開始。他當時興高采烈介紹全班進電影院捧場《熱帶魚》(1995),他高呼:「國片也有這種好東西,真的很好看!只是大家不知道。」高二起,他開始拿起父親的 Hi8 攝影機,自己拍攝剪輯做影片,儘管品質粗糙卻樂在其中,他笑說:「反正就是完全自己喜歡啦」。大學選填志願,雖然台藝大那時已有電影系,但他笑稱「有點分數情結」,是以政大廣電系作為第一目標,結果沒考上,分數加權後反而進到當年第一屆招生的臺大戲劇系。
那時的高炳權,對電影的概念還是模模糊糊的,進了戲劇系,才發現這裡唸的完全是劇場,不是電影。有別於其他影視科系有學長姐引介入行,而且台大戲劇系是第一屆,高炳權往 PTT 這類公開論壇找機會,因此甚至當過《大醫院小醫師》(2000)臨演,後來進入張作驥導演的劇組跟片,因此認識了張作驥導演跟呂蒔媛編劇。高炳權表示,雖然導劇場的戲跟導電影的戲是不一樣的,但他笑說「可能導演(劇場的)成績剛好都比較高吧,對導演這件事比較有自信」,揣想或許自己真的可以當個電影導演。
經濟考量下,他放棄出國唸書,轉往申請台北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不過北藝大申請需要影片作品,他當時並沒有,便拿出父親的 Hi8 攝影機,去光華商場組一台能做剪輯的電腦,再找戲劇系學弟妹們組成團隊,拍了一支關於兩男兩女機車聯誼的小短片《向日葵》。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高炳權用「故事很奇怪,那個女生還會發氣功把所有人炸死」來描述的短片,「那個女生」就是由戲劇系第四屆的學弟黃尚禾戴假髮演出。成功申請入北藝大電影所後,時值北藝大師長鼓勵拍商業片,他所唸的是第二屆,同屆同學包括後來有合作的林君陽、蕭力修、許富翔等,第一屆則有程孝澤、游智煒等人。這批在那個臺灣電影極不景氣年代逆流選擇報考電影所的人,如今不少仍在線上,且是臺灣影視中堅。
西進「練功」與空耗下的決定
成功踏入電影業界後,高炳權以《愛的麵包魂》人生劇展版獲得矚目。拍完《愛的麵包魂》電影版後,他參與了壹電視由張大春監製的電視劇《小站》(2012),有感於經驗太少,「拍片不只是拍攝技術或你有沒有想法,還牽涉怎麼跟資方周旋,那時大陸的市場開始起來,就覺得有機會還是要過去看。」機會不久就來了,他受到柴智屏邀請,擔任執行導演的工作,協助暢銷小說作家郭敬明拍攝後來掀起賣座炫風的《小時代》。高炳權明白自己的角色不是「創作」,是幫助監製柴姐,掌控進度與品質。可是他也強調,這個成本數倍於《愛的麵包魂》的案子,是一個很好的練功機會。
《小時代》後,高炳權曾回台拍攝電視電影《鮮肉老爸》(2016)、公視單元劇《滾石愛情故事-對面的女孩看過來》(2016),但更多時候是在開發中國大陸的案子。他指出那時的狀況是,市場上的錢很多,開案子不難,他也賣掉幾個,難的是找卡司,投資方想要白百合、周迅或倪妮這類一線,談不到就只能一直空耗著等開拍。連丟三個案子後,高炳權受不了,儘管有不錯的收入,但他發現「有些人己經開始不認識我是誰了,這個圈子需要持續創作,維持知名度」。在這個心亂如麻的沮喪處境下,他想起《江湖無難事》這個本子,約在 2013 年就寫了,或許有機會重新拿出來,原本是針對中國大陸市場寫的,沒辦法玩那麼開,2015、2016 年時,他決定改成臺灣版,拿來申請輔導金。
選擇回臺灣拍攝還有一段故事,高炳權有次遇到電影監製黃志明,提醒他「做電影這件事是從泥巴裡長出來」,很多導演一開始都是從你身邊挖故事,那個東西才會是你熟悉的,做出來才會是屬於你的,才會是與眾不同的。長期為中國大陸市場開案的他,承認確實會有某種程度的水土不服,文化差異是很難彌補的。此外,玖壹壹、李英宏這些新一代臺灣音樂創作人的純粹性也對他有啟發,「他們反而沒有這個包袱,就靠臺灣的奶水,臺灣這片土地,這個東西很純粹。他們的創作是從泥巴裡長出來的,沒有去多想,因為多想那個包袱的東西就長出來。」
在地化做到頂就是國際化
聊起《江湖無難事》裡讓人印象深刻的濃濃「臺灣味」,高炳權表示跟他的成長背景有關。雖然是「天龍國」臺北人,但幼稚園中班以前住在深坑鄉下,母語就是台語,阿公阿嬤、爸爸媽媽兩邊都是講臺語,「我從小就是對比較臺一點的文化會有親切感,當我在做黑幫的選擇時,本省掛、外省掛,當然就選擇本省掛。那個東西對我來講是熟悉的。你要我去做外省掛的黑幫,對我來講好像就會是另外一種片型的事情。」而這個趨向本身也是自然造成的,「我的臺灣味嘛⋯⋯其實可能就是我還蠻誠實做自己而已。我沒有設定臺灣味一定要怎麼樣,只是我的臺灣味,可能還包括整部電影,都有經過佈局設計,所以你不會覺得這個臺灣味是 low 的。」
正是在這個前提下,高炳權認為「某種程度上,真的沒有所謂臺或不臺,大家就是在做自己熟悉的東西,當你把這個東西做到極致,就國際化了」,「所以吳念真導演常說『在地化就是國際化』,就是這個本土,所謂『本土』也包括外省那一掛,楊德昌其實就是外省眷村的,大家真的只是把自己熟悉的文化做到頂,細節出來,應該就會很好看。」
三幕劇與細節的重要性
如何讓自己熟悉的東西在轉化成電影時做到頂,高炳權不斷呼籲三幕劇的重要性。「你去看李安的每部片,哪部不是三幕劇?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哪部不是?可是臺灣人就是不喜歡寫三幕劇,寫三幕劇是要練功的,可能十年打底,很多好萊塢三幕劇都是十年打底,才開始走類型。我們可能沒有練到那麼實。但我在大陸這幾年,因為一直在開案,對我來講跟臺灣人比,我覺得這塊功夫我練得比較扎實。」
同一時間,他也強調劇本是有機的,要順著演員去長。例如顏正國飾演的「土虱廖」跟黃尚禾飾演的「小武」,原先在劇本裡,小武是沒有什麼戲的,反而土虱廖話很多。顏正國與黃尚禾剛在《角頭2》合作過,高炳權跟他們兩人開始聊,順著演員組合發展,決定讓小武戲份變多,變成很像土虱廖的發言人,這樣一來,小武有戲,土虱廖不講話、只吃檳榔也有戲。但回過頭來看,如果不是這個演員組合,味道就出不來,或者會換一種走法。
而在三幕劇結構與角色細節的拿捏上,高炳權認為結構是不能動的,要在大結構不動的前提下去增添趣味。「因為我們做戲弄到最後,走情節都是差不多的,反而是怎麼去豐富你的角色,你角色好看,觀眾就會喜歡。但是大方向、大結構是不能動的,你大結構一動,就會傷到戲。」
歸根結底,高炳權所追求的是一種大眾電影,說故事的電影。而在這個前提下,高炳權認為《寄生上流》也很大眾電影,它是在說故事。「我是期待臺灣的創作者大家努力把故事講好聽,想講的那些議題,試著用故事藏在裡面,不要講那麼白。就像《阿凡達》在幹嘛?其實在講環保啊!但它不會在片子裡面跟你說我要環保,臺灣人可能就拍得很環保,可能中間會有一個律師用講的⋯⋯」,高炳權說:「對我來講,我就是想做一個可以講好聽故事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