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產業」被看見——打造台灣電影的主場
專訪台北電影節總監李亞梅
去年剛跨過二十年的台北電影節,如何走向下一個十年?
今年年初,台北電影節拋出重大變革:有別於過往只有提前公布劇情長片、劇情短片、紀錄片及動畫這四大類競賽的十部入選名單,接著就等到七月中的頒獎典禮當天,揭曉四大類影片及個人獎項得主;今年起,早在五月中就公布增設的個人獎項入圍名單,包括導演、編劇、男女主配角、新演員、攝影、剪輯、配樂、美術設計、造型設計、聲音設計、視覺效果等多達十四項的個人獎項入圍,同時四大類的入圍數減為五部。這份入圍名單上,我們看見一些明星與演員,大眾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還有一些是普遍觀眾不認識的專業技術人員——而這些名字,是台灣電影作為一個「產業」的中流砥柱。
「我希望台北電影節的入圍名單可以鼓勵更多幕前幕後產業界的人,他們都為了一部電影的發生貢獻他們的才華跟精力,他們應該被看到。台北電影節不是變得商業化,而是變得產業化。」
五月初一個細雨微寒的夜,《放映週報》來到剝皮寮的台北電影節辦公室,採訪去年上任的台北電影節新任總監李亞梅。一進門,李亞梅還在吃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冰淇淋,笑著招呼提早幾分鐘到的我們。曾在金馬獎工作九年,處理報名、評審、頒獎典禮等業務的她,也踏入電影製片與行銷,在台灣電影從極不景氣的谷底爬起時,接手過《刺青》、《海角七號》等票房亮眼國片的行銷工作,同時也於多所電影科系任教,將自己在業界不同位置的前沿觀察與經驗,授與代代學子。
李亞梅說起話來語速飛快,犀利而直接,偏好引數字佐證。不只向我們解釋台北電影獎調整的多方原委,企圖因應台灣電影產業化的考量,媒體宣傳的裨益,以及之於金馬獎乃至整個台灣電影獎項的定位;也談到今年台北電影節種種呼應產業現狀的新活動,如入圍影帝后與經紀人的座談會、台灣電影行銷獎等。言談之間,還聊到一些文長有限、無法悉數整理卻鮮活展現其性格的細節,如她閒不下來的個性、對公司管理的自豪,以及熟悉理財規劃,鼓勵電影圈朋友投資基金,畢竟做這一行賺不多未來又沒退休金⋯⋯。
這位務實而資歷完整、擅以不同角度理解電影與市場的新任總監,會將二十一歲的台北電影節帶往什麼方向,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台北電影節總監的工作內容是什麼,如何分工?
總監要決定台北電影節的方向。台灣一年有二十幾個影展,每一個影展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主題。台北電影節最珍貴的特色就是台灣電影,最重要的就是台灣電影競賽這一塊。沒有台灣電影競賽,台北電影節跟金馬影展沒有什麼不同。
台灣電影本來就是我的熱情所在,我也了解這個產業,1995年我進入金馬獎工作,接著又在業界工作了十年,認識的人變多了、經驗更豐富。剛畢業時會覺得自己是孤軍奮戰,很多事只能靠自己思考。但是現在常常一通電話就可以把問題解決,難度降低了。把台灣電影這個部分做高、做亮、做大,就是我希望帶領台北電影節走到的方向。其它分工我充分授權,我是辦公室裡最菜的一個,我們的工作人員對於台北電影節的運作非常熟悉、專業、又熱愛他們的工作,我希望他們都能獨當一面。
——台北電影獎今年增設個人獎項入圍名單,為什麼選擇這樣的賽制?
二十年前的台北電影獎與二十年後現在面對的電影產業環境完全不同。
當年在金馬獎,台灣劇情片一年報名的數量只有十部,現在大約是四十部。不只片量變多,還有電影從業人數的增長、分工更加精細,這些都代表台灣電影產業整個都不一樣了。台北電影節必須因應產業的改變,調整我們的賽制。如果還是維持劇情長片、短片、動畫片、紀錄片四項各入圍十部片鼓勵的賽制,很多東西不會被看見。我自己也曾經以入圍者的身分參加台北電影獎。當時沒有個人獎項的入圍名單,不知道邀請誰來參加頒獎典禮,《海角七號》入圍了、《寶米恰恰》入圍了,可是攝影師要不要來頒獎典禮、配樂師要不要來參加?整件事情對劇組來講都很尷尬。
我認為更改賽制可以幫助到台灣電影,但是這是二十年來的傳統,我不敢太莽撞。因為台北電影節不是我一個人的,台北電影節是全台灣電影人的。開諮詢委員會之前,我開了兩次會前會,大多數人都同意,這件事共識是很高的。上任沒多久,工作人員安排我與電影線記者聊天,我直接問:『你們覺得台北電影節可以改進的地方是什麼?』他們第一個就說,『可以有入圍名單嗎?』Bingo,這就是我要的。行銷宣傳發行必須要跟媒體溝通,跟媒體溝通必須要有故事。如果只有十部影片,沒有入圍名單,媒體沒辦法幫上忙。只有擁有入圍名單,才可以做很多活動,媒體可以做頒獎預測、訪問入圍者1。我希望台北電影節的入圍名單可以鼓勵更多幕前幕後產業界的人,他們都為了一部電影的發生貢獻他們的才華跟精力,他們應該被看到。台北電影節不是變得商業化,而是變得產業化。
行銷宣傳發行必須要跟媒體溝通,跟媒體溝通必須要有故事。如果只有十部影片,沒有入圍名單,媒體沒辦法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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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就是該如何改變賽制?要增加哪些獎項? 要增加的獎項必須完全符合台灣電影的特性。台北電影節不是美國奧斯卡、也不像香港金像獎、更不可能變成台灣金馬獎,台灣電影在某些技術層面還沒有進展到那裡。比如說,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需不需要頒發視覺特效的獎項?現在台灣有很多新成立的視覺特效公司,他們都做得很好,可是沒有機會被大家認識。如果有作品入圍,可能一戰成名。有些少數的技術獎項,我們用藝術貢獻獎來替代,像是特殊化妝、動作設計,可能台灣整體的發展還沒有那麼成熟,如果單一一部影片的表現非常好,就希望用這個獎項來鼓勵2。
——評審如何組成?
賽制改變,評審制度也要改變。以往只有兩階段,初選與決選。但是為了個人獎項的入圍名單,我們變成三階段,中間多了複審。我們邀請評審的思維3,初審是要找能綜觀整體格局、為影片品質把關的人,所以以導演、製片為主,以及像(張)哲鳴這樣以影評人身份進來,我希望台北電影節能夠邀請常常寫影評的媒體記者來加入評審工作,因為他們對於影片整體跟產業的關係是更敏感的。短片類其中一位是張三玲,選她是因為她是台灣電影要推向國際影展的重要推手4,所以找她來做評審(有助於把短片推向海外)。複審牽涉我們必須選很多專業獎項,所以這階段七個評審裡,只有一位是導演,其他六位全是不同專業,包括剪接、美術、演員、造型、編劇、音樂。決審會加入台灣以外的評審,更國際化一點。
台北電影節鼓勵的影片是要兼容並蓄5,就是你可以鼓勵商業片,但前提是要到位,不是為了鼓勵商業片而硬選出商業片,所以有些片你會發現入圍獎項還蠻多的,因為技術是到位的。同時,也希望秉持台北電影節一向以來的精神,就是讓有人文跟藝術情懷、導演風格與創意的電影,能被看見。
——台北電影獎自創立起,延續前身中時晚報電影獎的精神,標榜「年輕、獨立、非主流」6,會怎麼從一個電影獎的垂直發展維度來理解今年的調整?而新的賽制會不會造成紀錄片、短片、動畫比起劇情長片不容易被看見?
今年要做的就是因應產業變化,鼓勵更多專業人員,這是以前台北電影節沒有做到的。調整只是一個機制,要選出什麼樣的影片,還是我們的精神。台北電影節要做的依然是創新這件事。不管是做商業片、作者風格電影,你有沒有突破?有沒有創新?這件事還是我們比較看重的,也是今年評審的一個共識。
新的賽制底下,各類影片的入圍名額是五名。因為有個人獎項的入圍,入圍片數會比往年多,如果維持十名,片單就浮濫。但是我不認為名額減少,紀錄片或是短片、動畫會因此被忽視。因為所有的個人獎項都會開放,提名並不會僅限於劇情片,這也符合台北電影節一直以來的精神。過去曾有最佳導演頒給短片導演7,我覺得超神奇的,希望這種精神能夠維持不變。而且因為新增個人獎項入圍名單,我們會有更多的入圍影片。
——年中的台北電影獎跟年底的金馬獎,是台灣兩大指標性電影獎,怎麼看待兩者未來的關係?
台北電影節成為金馬獎的前哨戰,我覺得沒有問題。讓優秀台灣電影出來,光環集中,力量集中,去金馬獎跟人家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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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應該是互相幫忙。台灣電影現在的條件比較弱,可能體質比較虛,這是李安導演說過的。所以我們去到金馬,要去跟外面更厲害的人比,面對的困難一定比較高,可是我們必須幫助這些台灣電影。所以我覺得台灣電影如果能來台北電影節,參加台北電影獎,讓好的電影先跳出來,然後把他們送到金馬獎跟這些優秀的海外電影競賽,可能會讓人多看一眼,也許多一點機會。《大佛普拉斯》、《誰先愛上他的》都在台北電影獎獲獎後去了金馬,比較不容易被忽略。台北電影節成為金馬獎的前哨戰,我覺得沒有問題。讓優秀台灣電影出來,光環集中,力量集中,去金馬獎跟人家廝殺。
——這二十年來,不只電影產業在變,電影獎環境也在變,您當過各種電影獎項評審,今年台北電影獎的調整,是有基於什麼觀察下而做的決定嗎?可否從當下台灣電影獎脈絡的平行維度,來跟我們聊聊?
更改賽制時,當然不會全部贊成,一定有人反對。反對的一個理由是,以前台北電影獎有四類各十部影片入圍,改了賽制後,每一類只有五部被看到。可以想見,這些紀錄片、短片、動畫可能覺得自己被剝奪一半機會,我就一層一層來想這個問題。要談沒被看見,要先問被誰看見,一是被媒體看見,二是被產業看見,三是被觀眾看見。媒體很現實,本來就不會關注非主流影片,我今天只是透過賽制改變,讓媒體注意到有這些入圍者,當一些觀眾注意到台北電影獎,也許會被引導來看這些以前不太會被注意的片。事實上,不管賽制有沒有改變,非主流影片就是不太會被媒體看見。二是被產業看見,台灣一年有二十多個影展,專業性影展很多,我們有金穗獎、台中動畫影展、紀錄片影展,高雄電影節有做國際短片競賽,他們在這些專業性影展被產業看見的機會更多,而且得到的肯定應該是更榮耀的。
影展也是要分類分工,不可以全部資源做同一件事,應該要切分開來。很多縣市政府發展地方性影展時,經常陷入特色困擾,不曉得該做什麼。所以你要說我觀察到影展的變化嘛,我覺得的確是,台北電影節(對產業獎項的鼓勵)搶佔先機,作為一個綜合性影展,關照的不只是單一影片,而是整體台灣電影。
——今年台北電影節的活動有哪些?
▍延伸閱讀
603期【電影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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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賽制、評審制度的改變,台北電影節要跟台灣電影建立更全面、更密切的連結。今年新增了許多產業活動。除了去年沈可尚總監創建的「正在拍片的我」、已運作兩屆的「電影正發生」,也會繼續VR單元。VR是台北電影節一個領先的品牌,不繼續辦很可惜,所以儘管策展成本相對較高,今年也會續辦。
我們也會繼續補強其他產業面向。十年前問台灣導演拍片最困難的是什麼,十個導演有十一個人會跟你回答找錢最難。但現在大家並不覺得找錢特別難,有很多錢找不到好項目投。現在問大家什麼最難,答案是找演員最難。因此我們針對演員設計了非常多活動。演員是防衛心很強的動物,不太信任你的時候,不太會跟你講真心話,他們需要被重重保護,因為很容易被傷害。演員的工作一定會面臨焦慮與迷惑。侯導講過一句話,『在拍戲現場,演員最大。』演員狀態不對,其他東西都浪費了。
所以首先,我們會舉辦入圍影帝后的演員座談會。我常拿一個故事來安慰我的焦慮的女性演員朋友們。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是我心目中的女神,超會演戲。有時隔天要開鏡了,她會半夜睡不著覺,焦慮到把先生搖醒,問明天要是演不出來怎麼辦,先生司空見慣的安慰她說沒事、沒事。我的震撼是連凱特.布蘭琪都會有這種焦慮,你覺得台灣演員誰沒有。演員座談會希望讓演員們透過與有相同經驗的人分享焦慮,讓分享成為一種正面的力量。
然後是經紀人的座談會。明星是帶動影視產業的火車頭,韓國電影會強,就是因為他們擁有大量明星,台灣片商看到孫藝珍、玄彬,就會願意買片,因為台灣觀眾從電視劇認識他們。所以如何培養一個明星、打造一個明星,非常重要。誰來培養他們?就是經紀人。為什麼王大陸可以簽下來?為什麼覺得蔡凡熙可以做?經紀人是從什麼樣的角度與眼光,覺得這個人可以培養?演員簽下來後,如何訓練他,培養他?如何幫他找戲、量身打造戲劇、規劃後面的事業?經紀是非常專業的一件事,而且影響的是人的一生,這件事何其重要,可是我們從來不談。
經紀是非常專業的一件事,而且影響的是人的一生,這件事何其重要,可是我們從來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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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想做這件事,也是因為幾年前去北京電影學院參觀,看到他們在製片人的學程裡面,有一門經紀人的課,讓我非常訝異。因為經紀人必須懂劇本,必須懂產業,還必須懂戲,他必須知道他的藝人在這個階段做什麼事情對他是好的。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學問跟專業,我們應該要做這一塊。有好的經紀人,也許我們台灣就會有好的演員、藝人、明星,也許就會帶動很多電影的拍攝、行銷、宣傳、發行跟票房。
——聽說今年台北電影獎也有一些特殊的會外賽?
總共會有三個會外賽。第一個是「台灣影評人協會推薦獎」,第二個是「台灣電影行銷獎」,第三個是電影保險的獎項。
今年台灣影評人協會成立。現在的閱讀都扁平化,長篇大論的影評很少人看,我相信影評人協會的成立是希望作一些事。今年的國際新導演競賽,從六百多部影片選出十二部,這是國際性競賽,我們有許多國際的評審。但是如果能夠凸顯台灣影評人的角度,擁有台灣人選出來的影片,我覺得蠻有意義,也希望透過台灣影評人協會推廣這個單元。
第二個會外賽,跟我自己做了十年的宣傳行銷發行工作有關。這個工作非常吃力不討好,辛苦沒有人肯定,沒有人慰勞。可是行銷人員在電影與觀眾之間扮演一個非常關鍵的角色,所以如果有能力,我希望給這群人一點鼓勵。我詢問了索尼的新任總監,他跟我分享說他曾經領過這個獎,一個廣告雜誌頒的電影行銷獎,他領到的時候也非常開心。原本我想辦這個獎,卻不知該找誰來頒,他提到廣告雜誌就是非常好的選擇,如果可以促進廣告界與電影界的交流,我也覺得非常好。
最後一個會外賽,是因為台灣正在推動電影製作保險。台灣需要在這方面往上提升,劇組只有保人身險是不夠的。所以我們創設了一個電影保險的會外賽,由尚映完片顧問股份有限公司以鼓勵新人及提倡電影製作保險的角度,由本屆台北電影獎入圍最佳短片的作品中選出「尚映年度短片獎」,贊助該片導演十萬元新台幣獎勵金,未來當這位導演要拍攝長片時,再提供電影保險的折扣。
——有沒有特別希望合作的,不管是國內或國外電影人?
是枝裕和。年輕時看很多片,很容易被感動,可是工作越來越繁忙,看電影越來越不耐煩。一方面是忙碌讓心很難沉澱,一方面看的片多了,更難遇到一部電影有很新鮮或是感人的東西可以碰觸到你。在這樣的情境下,去年看到《小偷家族》。超強大。第二天醒來,腦袋裡全是他的角色。而且我會想,這些角色其實都是邊緣小人物,卻如此的溫暖、如此的寬廣溫和,我能不能做到?是枝裕和的電影很奇妙,他對於人性的複雜觀察與呈現到底是怎麼來的,我真的很好奇。如果能夠邀請是枝裕和來當台北電影節的評審,真是再美妙不過了。
還有凱特.布蘭琪,她是我的選片指南。她在挑選角色上有她獨特的思考,演出的電影都很有趣,她的作品我都會去看。是枝裕和的溫暖,對人性的複雜、曖昧的多重理解,我非常佩服。凱特.布蘭琪就是一個粉絲在看偶像。
——最後請談談對於台北電影節的期待?
我希望對台北電影節的工作人員來講,台北電影節是他們想要待的地方,他們在這裡會待得很快樂,所有對電影的熱情跟想法,都可以在這裡得到實踐。我希望慢慢去改善一些會妨礙這些想法形成的障礙,一一砍除。我希望對內可以做到這些。第二,我希望台北電影節能夠建立起與台灣電影人強烈的連結。第三,我希望能夠培養台北市觀眾多元觀影的想法與行動,希望自己可以真正盡到一點力量。給我們兩三年的時間,我們可以做到,這樣就功德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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