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克與牢騷,兩道東南亞的幽默新聲──談台北電影節「東南亞新銳短片選」兩位焦點影人
編按:即將於六月底開幕的第20屆台北電影節,繼去年大篇幅引介東南亞創作活力,今年再度鎖定這塊與台灣淵源很深卻又頗為陌生的區域。有趣的是,不同於去年聚焦資源與能見度仍相對較高的長片,今年延伸到更資源有限、少人聞問的短片,寄望藉此讓台灣觀眾更能領略東南亞電影人用創意突破限制的一面。其中,又特別針對來自菲律賓的卡洛・弗藍西斯科・馬納塔(Carlo Francisco MANATAD)(注1)與來自泰國的索拉育・帕巴潘(Sorayos PRAPAPAN),策劃短片作品回顧專題。
本期放映頭條邀請謝以萱撰寫專文,介紹這兩位正在籌備第一部劇情長片的東南亞新銳。兩人的作品都奠基於現實,並帶幽默成分,可是風格與取徑截然不同。卡洛本業是剪輯師,其作品無論情節發展或影音佈署皆生猛奔放,有如怒氣沖天又斷點犀利的龐克,一步步將鏡頭下的日常從現實過渡到荒誕的超現實。索拉育則是一位擬音/收音師,不同於卡洛精心雕塑的魔幻寫實時空,在貌似無奇瑣碎的生活片段捕捉裡,發出一個個直指泰國現狀的逗趣小牢騷,憤青譏諷之餘,也流露莫可奈何。這兩道東南亞新聲,興許尚未成曲,未及大鳴大放之時,卻可以視為東南亞電影另一波再起之勢的觀測前哨。
卡洛・弗藍西斯科・馬納塔
生機蓬勃,充滿龐克精神的「女性成長四部曲」
來自菲律賓的卡洛・弗藍西斯科・馬納塔,拍攝短片之餘,亦是一位多產的剪接師,雖然剛滿 30 歲不久,已經完成了超過 60 部影片的剪接工作,菲律賓導演卡文的多部作品《飄散空中的餘燼》(Alipato: the Very Brief Life of an Ember)和《殺手情歌》(Ruined Heart: Another Love Story Between a Criminal & a Whore)皆出自他手。曾參與釜山影展亞洲電影學院(Asian Film Academy)和柏林影展新銳營(Berlinale Talent Campus),其短片作品透出一種龐克搖滾的自由奔放氣息,在短短幾十分鐘的篇幅中,總有辦法打造出一個奠基現實但是又超脫現實的時空;影片中的角色多以女性為主,各個形象鮮明,高度以身體的展露、動作來宣示女性的賦權,巧妙的劇本設定,從平凡聊賴的日常之中,激盪出荒謬、帶有黑色幽默的況味。
在台北電影節今年選映卡洛的四部短片中,即可看出他創作脈絡的一致性,對菲律賓社會中女性處境的關注,一向是他電影的核心,影片主角必定是女性,且片名也像是導演為自己訂下的趣味規則——一定會放上主角的名字;這些女性角色多是平凡的小人物,她們對生活現況感到不滿、受困其中,但卡洛的電影為她們打造一個可以衝破道德藩籬、衝破社會框架的時空,在電影裡,她們可以自在搖擺、尖叫打鬧,對於性與身體的慾望與幻想得以恣意奔放,做出在現實中種種被視為不可思議的舉動。
卡洛的電影透過這些乍看具有高度娛樂性的情節與畫面,襯托出真實世界的瘋狂本質。驅動這些故事的原動力,並非來自「以電影改變社會」、「反映社會真實」等具某種具有高度社會正義意識的理想抱負,而往往來自一個對社會現象、對人單純的好奇心,這好奇心加上卡洛的藝術性格,讓他的電影同時具備了娛樂性與當頭棒喝般的啟示,觀者可以全然單純浸淫在電影表層的趣味與奇觀,不去深究也絲毫不減觀影的樂趣,但若穿透劇情表象,便能夠體會到隱藏在各種天馬行空、荒誕事件的背後,其實是一樁樁帶有悲劇性的女性心事。在卡洛的電影世界裡,她們以勁爆、猛烈的方式找到情緒的出口,射穿、綻放、爆炸、發射出各種女性的成長與解放。
《媽媽別B我》(Junilyn Has,2015)中,充分展現出卡洛生猛的創作力道。故事的構成其實來自一個單純的好奇心:「教皇來訪菲律賓的期間,性產業被迫暫時歇業,那些妓女和舞女閒置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影片從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正對著鏡頭不曉得在用力什麼的畫面開始,隨後是在馬路上滾著鐵皮桶的少女裘妮琳,兩段不明所以的舉動,激起了觀眾的好奇心。畫面隨即來到裘妮琳和另一位少女在廚房裡悠哉地切菜、煎蛋,舞動著身體,從窗外透入的光線似乎暗示著這是一個美好、愜意的早晨。少女們在房裡穿著內衣,展露豐滿身材自拍;站在鐵皮桶上隨音樂搖擺,直到畫外音出現,我們才知道還有另一個人在監管著兩位女孩的行為,她是舞廳的媽媽桑,即使教皇來訪舞廳歇業,但在舞廳跳舞的少女們也不得閒,她們被媽媽桑交代要學習新的表演招數。這新的表演招數讓人看了瞠目結舌,這是卡洛在曼谷著名的紅燈區帕蓬(Patpong)親眼目睹的表演;在少女們反覆練習之中,隱身在奇觀之後的現實荒謬感油然而生。「碰」一聲巨響後,鏡頭轉到了奉命追回媽媽桑彩券號碼的裘妮琳身上,一顆恍若靜止的正面特寫,突顯出她心中的徬徨與絕望。
卡洛在《媽媽別B我》中多採取定鏡拍攝,少有鏡頭運動,可以感受到他在分鏡規劃上的小心翼翼與審慎。《臭妹仔大亂鬥》(Sandra,2016)亦是如此,即便是妹仔們瘋狂纏鬥的橋段,鏡頭依然是穩穩的選擇畫面,任由妹仔們跌進摔出景框;只有當主角 Sandra 和她的閨蜜騎著腳踏車、奔逃出門的橋段,鏡頭才跟著她們的動作動了起來,這在卡洛的電影裡是極具意義的橋段,從劇情到鏡頭移動都表徵著兩位女孩的成長,突破舊有的狀態,呼應著下一顆拍攝玫瑰花綻放的縮時鏡頭,豔紅的花瓣自中心向外擴延,花朵綻放的音效有種詭譎、魔性的科幻感,宛若某種強悍的生物即將孕育而生,這是花朵的盛開,亦象徵著女孩的盛開與成熟,即使先前各種瘋狂的破壞行動,但最終在經血來潮的流淌下,迎來豐潤的青春年華。在《臭妹仔大亂鬥》一片中,卡洛巧妙地將生日、經血與青春期連結在一起,講述了一段含苞待放的青春成長故事。
相較於前兩部短片的青春無畏與奔放,《她在離職的那一天爆炸》(Jodilerks Dela Cruz, Employee of the Month,2017)則是一部重金屬龐克風的作品,除了穿插在影片中的配樂充分突顯影片的調性以外,在畫面的色調上卡洛特地選用冷冽的藍與綠,特別是暗夜空蕩無人的加油站場景,暗淡的光線與藍色為基底的牆面,營造出荒涼、懸疑的黯黑氣氛,而兩位主要演員的鵝黃色員工制服與儀表板上的紅色數字,在這陰森、老舊的加油站中更顯得亮眼;電影色調的設計,貫穿了整部影片的核心,暖色的匱乏,一方面呼應了角色孤絕、對生活冷感的心境,另一方面也更加襯托了象徵爆炸、流血、憤怒、熱情的紅——這大概是卡洛短片中少數沒有「見血」的一部,暴力的後果在《她在離職的那一天爆炸》中以較遠的鏡位、以紅幕來呈現,一反在其前兩部作品中以女性經血表徵著女性角色的狀態與成長,《她在離職的那一天爆炸》以抽象的色塊呈現,似乎暗示著卡洛透過作品對女性的關注往熟齡的階段位移,不再是青春期來潮的青澀,而是對生活現況飽含憤怒的一觸即發。
《太空碎片如何拯救我的性生活》(Fatima Marie Torres and the Invasion of Space Shuttle Pinas 25,2017)則將目光轉移至年過半百的婦女 Fatima 身上,開頭的新聞報導著菲律賓發射了一艘火箭將三位太空人送到外太空去,但不料機身解體,拼裝的零件散落各地。影片瀰漫著神秘的氣氛,持續發散的詭異聲響,周圍被看不見的音波籠罩;從天而降的破銅爛鐵砸進院子裡,打斷了 Fatima 看鄰居壯男跳舞的興致。然而各種神奇的事自此圍繞著 Fatima,像是被外星生物附身,連講話的方式都變得奇怪;不僅 Fatima 受到變化,就連她那上了年紀的伴侶也受到影響。 在《太空碎片如何拯救我的性生活》呈現卡洛的電影語言更臻豐富的樣貌,情節一如既往地充滿他天馬行空的奇想,角色亦備足冷面笑匠的功力,添加的「擬科幻」元素——充滿未來感的聲響、奇異的光束、非人類的語言、無法解釋的念力,讓整部電影呈現一種讓人不禁嘴角上揚的惡趣味。
卡洛以一貫擅長之從現實之中提煉出超現實的敘事手法,俐落精準、節奏明快的剪接,在表層看來相當娛樂、趣味的故事下,埋藏了平凡人物的日常困惱與哀愁,並進而透過電影讓角色找到身心解脫的破口。這四部以女性為主角的短片,可以說是卡洛的「女性成長四部曲」,從荳蔻年華到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們絕非形象扁平、單一貧弱的樣貌,而是生機蓬勃、充滿龐克批判精神的女性宣言。
索拉育・帕巴潘
取自生活日常的憤青式揶揄
另一位焦點影人索拉育・帕巴潘來自泰國,本行是位擬音/收音師,為別人的電影製作聲音之餘,也拍攝自己的電影作品。其作品有種素樸、誠懇的特質,沒有炫麗的拍攝技巧、場景設置,角色也像是路人般平凡,多取材自日常生活,在看似無奇的蛛絲馬跡中,注入某種憤青式的揶揄,但那揶揄從不尖酸苛刻,而是溫和而無傷大雅。他不若卡洛的電影創造出一個魔幻寫實的時空,而是著眼於生活周遭,影片出現的就是日常可見、平凡不過的人物與場景,但索拉育總能在這些庶民生活之中,提煉出幽微的幽默,自娛娛人、自得其樂;索拉育的作品正是他生活的軌跡、對生活的感悟,裡頭的人物對白,都像是他對泰國現況的不滿與牢騷,他藉由電影記下這些「牢騷記事」,對現況發點小牢騷之餘,終是得繼續過日。
《別讓太太不開心》(Boonrerm,2013)透過女孩與大媽在有錢人家幫傭,應對貴婦太太的共同經驗,講述泰國社會中常見的階級、城鄉差異。女孩的遭遇令人憤恨不平,已是過來人的大媽發揮照顧同鄉的精神,同一個鼻孔出氣,分享了與女孩遭遇的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惡太太行徑;家鄉味的食物,撫慰了離鄉背井打拼之人的心。對比著片末獨坐廚房微波著爆米花的貴婦太太,在隨著輻射升溫的嗶波聲中,一種孤寂與疏離油然而生。
《泰國大媽去影展》(Auntie Maam Has Never Had a Passport,2014)這故事說穿了其實相當單純,喜出望外要去歐洲參展的大媽,不久之後便發現,出國對像她這樣的勞工階級來說,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故事頗有劉姥姥要去逛大觀園的況味,索拉育找到了一個有趣的穿針引線方式讓故事與人物層次更豐富;他讓主角大媽自我揭露,秀出劇照,表明自己參與了許多電影拍攝,除了《別讓太太不開心》以外,她曾在阿諾查・蘇維查康彭(Anocha Suwichakornpong)的長片作品《看似平凡的日子》(Mundane History)中飾演女傭,在阿比查邦的短片《微光人類》(Luminous People)中扮演撒骨灰的家屬,她是泰國許多獨立電影中熟悉的身影,但是這些獨立電影,對一般大眾來說相當陌生,索拉育借力使力調侃了自己正在從事的「獨立電影」——拍了這麼多電影,卻一點也不賺錢,還是得在按摩店工作。這樣還不夠,他索性自己「跳入」電影中,一通電話通知大媽他拍的電影收到國際影展的邀約,邀請她一起出國參加影展。他讓角色跳脫一部電影之外,擴延至其他電影,並讓導演跳入電影,自我揭露在拍電影的身份與狀態,使現實生活與劇情發生了趣味的關係。
一場夢將大媽帶到了歐洲,影像是乘著鐵路在歐洲移動的窗景,搭配大媽描述夢境的旁白。再一次,索拉育將他對事物的看法,灌注到角色之中。雖然索拉育的電影多是從生活周遭的經驗與感悟出發,但他想說的從來都還有另一個連帶到社會層面的意圖。在《泰國大媽去影展》中,泰國社會的各種問題,才是導演想要表述的重點——為什麼辦護照要大排長龍,甚至有人搭飛機從曼谷飛到清邁來申請?為什麼外國人來泰國旅遊這麼容易,但泰國人要出國這麼困難?為什麼只有曼谷才有捷運?為什麼泰國有政變?微笑泰國,到底對誰有意義?片尾那曲泰國雷鬼樂團 Mocca Garden 的音樂〈I Love Thailand〉無疑為索拉育的憤青式揶揄下了一個動感的註腳。
《瑞士來的禮物》(A Souvenir from Switzerland,2015)是這次選映的索拉育短片作品中形式較為不同的一部,在這部影片中,沒有演員,只有一段段索拉育自己拍攝的旅遊風景錦集搭配旁白,對話內容是他與友人分享著去瑞士參加影展的所見所聞,有過程中感受到的文化差異與衝擊,也有得知老友現況的感慨,聊天中隱隱吐露對泰國種種現況的埋怨。《油線胖小子》(Fat Boy Never Slim,2016)則是透過兩個小胖子通不過體適能測驗,但又不想當兵,因而想方設法找尋解方,過程中不斷揭露出泰國兵役制度與官員的貪婪醜惡之面,同時也透過兩位主角抱怨國家為何要徵兵的發牢騷橋段,呈現導演索拉育自身對泰國兵役制度的質疑與批判。
而獲得 2017 年新加坡影展東南亞短片最佳導演獎和青年評審團獎的短片《大收音師》(Death of the Sound Man,2017),從索拉育的本行出發,透過兩位收音師來講述「聲音」是多麽常在電影中被人們忽略,現場收音、擬音常被混淆分不清,辛苦工作,但賺錢困難。音畫的配置上索拉育自有其幽默,比如角色在解釋電影聲音的專有名詞時,搭配的是動物們睡覺的畫面,更加襯托無奈與聊賴;他刻意讓角色在錄音室遭遇一些「奇事」,正呼應了「聲音」在電影中的重要性,同時,也再次動用高度政治性的符碼,調侃了泰國政府的現況。
藉由角色講述對社會現況的不滿,是索拉育作品的顯著特色,這也或許是他創作的原動力。《別讓太太不開心》中抱怨貴婦太太們愛挑三揀四、難以捉摸的行徑;《泰國大媽去影展》突顯出泰國階級的差異,一般勞工連申請個護照都困難重重;《瑞士來的禮物》透過友人流亡海外的經驗,對照對自由箝制愈加緊縮的泰國社會;《油線胖小子》中質疑徵兵制度的正當性,以及《大收音師》的兩位電影收音師一邊工作一邊抱怨泰國電影產業與大眾對「聲音」處理的不重視,這幾乎是他自身處境的諧擬。索拉育是個懂得在苦澀的事物中添加滋味的殷切佈道者,但絕非高高在上的那種,而是以不起眼甚至有些卑微的甘草人物,叨叨絮絮地述說。透過電影提出的疑問,有的自有答案,有的是索拉育自己仍在思索、辯駁的問題;即使這些問題本身看似嚴肅,但索拉育的電影總希望在苦悶的生活當中帶給人輕鬆、逗趣的氛圍。
今年台北電影節「新銳聚焦」選映的兩位東南亞導演,展現了截然不同的電影風貌,他們在本業之餘積累驚人的創作能量,在一部部短片之間,個人的導演風格也於焉形塑。現階段兩人皆籌備著首部劇情長片,卡洛將以自己家鄉經歷過的一場颶風作為故事背景,而索拉育則從青少年的角度來檢視泰國的教育體系和政治現況。後續的發展令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