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電影節二十年,破框而出
專訪台北電影節總監沈可尚、策展人郭敏容
她,循著光源,讓自己盡可能成為一個透明的載體,帶著好奇走進這個通道……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將被帶往哪裡,然而,她還是願意走進,她知道她必有獲得。 |
台北電影節總監沈可尚,如此闡述他與策展人郭敏容對於「觀眾如何走進影展」的期待,這個期待顯然已被視覺化,呈現於第二十屆台北電影節的主視覺。此視覺一亮相,就向觀眾說起了故事——當一個人用「身體」靠近發著光的景框,那衝著光的凝視與好奇,夾雜著多層訊息,開啟觀者各自聯想與想像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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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台北電影節為了迎接二十歲,還策劃了位於剝皮寮的二十週年特展與專書的發行。除了影展本身的放映活動,有在剝皮寮歷史街區舉辦配合二十週年特展的台北電影獎得獎影片回顧放映,亦會在捷運站打造跨夜電影院,可以想見策展團隊的用心與野心,企圖拓展更多和觀眾互動的可能性。
台北電影節策展的靈魂人物,沈可尚與郭敏容,自去年影展結束就一直將「二十年」的到來放在心上。二十週年究竟意味著甚麼呢?談起本屆的「策展歷程」,每一個採訪者丟出的為什麼,總讓他們在回應過程裡嘗試追回更源頭的思考。一次次的「該從何說起?」似乎連結著二位也正在尋找著的,能與觀眾溝通的方式。他們不厭其煩的將自己推回原點,說著一個個今年打造「台北電影節」這個主角的故事。
回望過去,形塑故事的主角:
台北電影節
約莫在去年十月,沈可尚就開始思考台北電影節二十年,他將電影節想成一個角色,進一步去問這個「他」是個甚麼樣的人,這個「他」在過去二十年被賦予了甚麼任務與性格?在這個回顧二十年的當下,又將如何創造與定義下一個二十年。正如他所言,這個角色未來將長成甚麼樣,不只是回望他過去是甚麼,更在於現在的策展者如何塑造。沈可尚在回推與觀望當下的來回之中,提出:「『突破框架』就是我們的核心精神」。
當沈可尚如此拋出,郭敏容卻反問:「我們可以做到嗎?」,這個回問並非否定,而是不斷地提醒自己,每一個規劃、選片,是否真的回應了這個核心精神。電影節要破除的「框」又是甚麼?沈可尚認為,電影創作的各種可能性都還在被開發中,回歸電影的原點,盧米埃兄弟拍下了火車進站,但他們從未知道自己拍的東西叫做「紀錄片」。只是如今太多的歸類,使得「大家不知不覺被制約了,而且不感到害怕!」創作有時只是作者帶著一個要跟世界溝通的態度與想法,很純粹地,他未曾想去歸類它。
沒有歸類、無法歸類,透過影像這個媒材持續去開創,就是一個台北電影節所關心的精神。 |
今年主視覺的設計,也奠基於「突破框架」的精神,追問電影節可以如何呈現自我,更特別找來台北電影獎四次美術設計得主黃美清女士操刀。沈可尚向黄美清說明電影節期望的嘗試與突破,激盪出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幅主視覺。
實際上,這一個「似曾相似」的畫面確實結合許多藝術家的思考,譬如沈可尚提到了日本當代藝術家杉本博司,在空蕩戲院用「一部電影的時間」曝光,所拍攝的靜態影像系列作品《Theaters》。另外也讓人聯想起,無數導演懷抱對電影的癡戀,在自己的作品中捕捉凝視著光源的觀眾。而設計者黃美清,作為和台北電影節一起成長的臺灣電影工作者代表人物之一,扣連著二十週年的到來,皆使這個視覺在不同層次上,具備更多可讀的脈絡,增加與觀眾對話的空間。
今年我選了一些影片,我覺得它就是擺在那邊等到有一天來懂的。 |
沈可尚提出的「破格」精神,實際上一直都展現在郭敏容的選片上。即將第五年擔任台北電影節策展人的她,始終期待邀請觀眾來看「不一定看得懂,但是有趣」的電影,當然,不管之於策展人或觀眾,這都是一個挑戰。
「由好奇開啟,朝未知而去」,這是郭敏容看電影的態度,也是她選片的邏輯。她說,自己並不真的能看懂選進來的所有電影,但是當導演的思路無法一次摸清,又讓她覺得很豐富、充滿想像力的片子出現時,最直覺的感受就是興奮。譬如今年入圍「國際新導演競賽」的《美麗事,殘破世》(Beautiful Things),就帶給她這樣的興奮感。這一部不完全像紀錄片的紀錄片作品,勾引她去問「怎麼有人會這樣子說故事?」。更值得一提的是,此片能夠入選,緣於去年起「國際新導演競賽」將限訂「劇情片」參賽的規則拿掉,讓更多「難以歸類」的作品得以納入。
今年焦點影人單元的策畫,也呼應前述選片策略。起初因為沒有相中合適的影人,郭敏容覺得不如就不做,興許是拋給觀眾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做焦點影人呢?當現在的觀影環境,幾乎沒有找不到、看不到的影片,硬挑一個大家都知道或熟悉的影人,似乎也不太有意思。
一直到看了F.J. Ossang在盧卡諾影展拿下最佳導演的新作《九指魔爪》(9 Fingers),才興起她回頭翻找這位導演舊作的興趣。F.J. Ossang自1980年代開始創作,帶點黑色電影與表現主義的風格,放到今日後現代社會來看,仍不讓人感到過時,甚至還能帶給觀眾驚喜。至此,郭敏容終於找到焦點影人的人選。
「我看見的是這個創作者用自己的方法,創造自己的世界,並在這個體系之中持續創作」,郭敏容坦言F.J. Ossang的作品對於觀眾是較具挑戰性的,不過當她決定要來「回顧」一位導演的作品時,著眼的是它有無過時?和現在觀眾重新對話的空間在哪?加上2017年的新作,電影節共選映F.J. Ossang四部作品,影片出品時空從1985年跨到去年。郭敏容強調,以台北電影節的立場,她認為焦點影人單元不一定要將這位影人捧成神,來讓影迷膜拜。相對地,她期許觀眾不必集中於「影展如何介紹」,而能有自己的主動性去思考「作品和我的關係」,方能創造策展人希望看見的重新對話空間。
延續未來,關照台灣電影產業:
VR正發生、東南亞短片選、電影學校探索
突破之餘,今年電影節也以去年闢出的新路為基礎,做了不少延續。包含「電影正發生」單元從去年的「林強作電影音樂」主題,延伸至今年的VR(虛擬實境);選片上持續耕耘東南亞電影,今年郭敏容選擇聚焦於「短片」,讓觀眾看見百花齊放的東南亞新銳導演創作力;繼去年反應頗為熱烈的法國電影學校La Fémis專題,今年進一步探索阿根廷的電影學校「布宜諾斯艾利斯電影大學」(Universidad del Cine,FUC)。而這些延續,除了為觀眾開拓陌生且新興的領域,也關照著台灣電影產業發展現況。
問起為何選擇「VR」做為今年「電影正發生」的主題,沈可尚與郭敏容吸了一口氣,細說從頭。起初,二人不自覺的陷入「做完配樂主題,下一屆要選甚麼電影部門來現場創作」的框架之中。直到重探本源,意識到去年是因為好奇「林強為何這樣做電影配樂」,才策畫了「電影正發生」來企圖釐清。於是他們開始尋覓那些心中好奇、還「不知道」的事,在去年底即鎖定VR。
沈可尚與郭敏容很快的開始拜訪各路VR專家,一方面發現VR的創作思路與開端,和傳統電影拍攝可以是完全不一樣的,例如從「後製」端開始思考,完全不需要經過實拍;另一方面則看見台灣對於VR的應用,流於功能性思考,因此長期原地踏步。
VR電影是一個全新的敘事語法,還正在建立自己的規則、語言、文法。 |
郭敏容指出,現在的VR就像是電影發明之初,通過創作者的不斷嘗試,來建立電影拍攝的基本原則,以及觀眾接收電影的習性與默契。
在這個展開探索的過程中,沈可尚從VR所能提供的感知經驗,一轉原本有點「反科技」的思維,對新科技意興闌珊的態度,開始不時提出VR創作的構想,卻老是被郭敏容否定:「你這還是傳統的電影創作思考」。而郭敏容則因為在柏林影展的歐洲市場展看了「不怎麼樣的VR電影」,才真正領悟哪些作品是「好看的」,或說走在前面的。究竟該如何跳出框架、思考這個全新的創作媒材呢?他們漸漸抓回做「正發生」那個好奇的初衷。
踏出台灣與台灣產業永遠馬首是瞻的美國,郭敏容走訪巴黎,拜訪當地多個VR製作公司團隊之後,看見這個新創產業目前的整體趨勢:一是創作者非常年輕,二是他們重視團隊合作且是製片導向;而這個發展中的產業,更因彼此都還在探索,體現著共享知識的精神。這些經驗漸漸消化、反芻,化作今年「VR正發生」的展出規劃:電影節將在中山堂二樓,規畫包含VR小戲院、靜態展、三天「正發生」以及一天的論壇。其中「正發生」呼應郭敏容在法國看到的「年輕」與「共享」,他們選擇去明星化,請來多位年輕的創作者與科技人,經歷三天腦力激盪後,提出一個VR創作的想法,展示群起創造的過程。
正如「VR正發生」的策畫期待能與台灣電影產業對話,郭敏容在思考東南亞電影選片上,也企圖回應台灣新銳導演的創作現況。她看見東南亞新銳導演的短片作品,包袱不多、風格強烈,今年因而選了29部風貌不盡相同的作品,其中特別聚焦兩位正在籌備首部長片的新銳導演——來自菲律賓的Carlo Francisco Manatad,與來自泰國的Sorayos Prapapan。
為何今年特別選了短片,郭敏容指出:「東南亞拍片資源並不多,相較之下短片經常可以產生更大的創意。」台灣的新生代創作者,作品多半具有人文寫實的底蘊,這是我們的特色與優勢,但相對地少了點多元性、想像力、爆發力。郭敏容寄望東南亞短片單元的天馬行空與百花齊放,能帶給台灣電影工作者一些不一樣的刺激。
今年「亞洲稜鏡」單元,闢出子單元介紹泰國製作公司「GDH 559」(這家公司於2016年成立,由2003年成立的GTH改組而成),可說是另一個東南亞電影單元的延伸。去年電影《模犯生》的高票房,使得這家被稱為「亞洲皮克斯」的製作公司,在臺灣電影圈受到注目,影展將放映《小情人》、《鬼影》、《下一站,說愛你》等奠定公司名聲的重要代表作。GDH 559有自己的產業運作與商業模式,在泰國與當地觀眾漸漸培養信任關係,打出「品牌」知名度,郭敏容在前期蒐集資料,與泰國電影專業人士詢問該公司時,也發現GDH 559的關注重心不在影展。
郭敏容認為影展單元可以聚焦的,不是只有單一的創作者或議題,她將這個單元設定為「介紹一家電影公司」,有點像是個案研究。台灣電影產業多年來常拿韓國作成功典範,藉由GDH 559的例子,電影節把視角拉到東南亞。沈可尚認為,GDH 559的一條龍產製模式,也算一種另類的「獨立製片」,藉著影展的引介,參酌他們如何以小搏大,來開啟與台灣製片環境的對話空間。
今年影展將介紹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電影大學」專題,是去年La Fémis的延續,持續引介他山之石,試著和台灣電影學校對話。畢業於這所學校的學生,有走影展路線的Pablo Trapero、Lisandro Alonso,還有到好萊塢拍恐怖片《牠》(It)的Andrés Muschietti,展現多元的發展可能,這引發郭敏容想探索這所學校的好奇心。她也在進一步接觸後發現,只要是該校校友,無論在學生或畢業生,都可以無償回學校使用器材,保險、法務、沖印、場地等等也可以得到完整的支援,因學校明瞭新導演要跨出第一部片的困難,所以提供很大的支持。這間學校一年可以參與製作200多部影片,更有專門的影展聯繫人員,協助將校友或在校生的作品送到影展。
站穩當下
回顧台北電影節二十週年之後
如果可以持續的梳理脈絡,持續的將方向感定義在尋找可能性的選擇上,我覺得這就是台北電影節要繼續走的路。 |
歷經二十年的回望梳理,面對未來的策展方向,沈可尚與郭敏容不約而同指出,他們無法想像未來,唯有更專注於當下。沈可尚認為,多年來電影節唯一不變的,就是它不斷在尋找可能性,一個影展的運轉將會如何變動,他可能無法掌握,但他期許電影節永保此舵。郭敏容說,經過這些整理,她更強烈意識到,影展每一個當下的決定都是重要的,尤其是對作品或導演的肯定,正因如此,他們必須謹慎做每一個決定。
回到六月底即將到來的台北電影節,「邀請觀眾走進影展」仍是當下著眼的重點。郭敏容期待觀眾抱持更多的好奇來看電影,沈可尚則期許觀眾願意成為一個「透明載體」進入電影院,讓影像餵養你新的色彩與情緒。總監與策展人的觀影經驗定義了當下的台北電影節,也呼喊著觀眾抱著更開放的態度接受這份邀請。
影展是在你的日常生活中蓋了一條你意想不到的通道。 |
這條名為影展的通道,在沈可尚的想像裡,有各式各樣的小門、小縫、小窗,藏著很多很多你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東西。電影當然是要跟觀眾溝通的,而它同時也挑戰著,有多少觀眾願意參與這場溝通。也許這將是十分微小的比例,但沈可尚認為「這個微小的比例一旦溝通到了,目的就到了」。
自第一屆亮相起,台北電影節就打著獨立、新銳、非主流等口號,在這樣的定位之下,郭敏容在二十週年專書審稿的過程中,感受到「無畏」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大家對台北電影節的集體意念。她說:「很多人提出,台北電影節就是要有guts、不要怕」,這提醒了她,站在這個當下,一方面要慎重看待、如履薄冰,一方面也要抱持無畏精神,永遠願意嘗試邁開新的、不一樣的一步。
每當郭敏容分享著,她是如何選擇哪些電影進入影展,你總會感受到她背後有另一個聲音,持續提醒自己要更勇於嘗試。她只是謙虛地期盼,那一些發生在觀影過程之中枝微末節的思緒竄動,從她大腦到內心的強烈回應與激動,可以分享給觀眾。
永保好奇心、探索可能性、不要怕!二十歲的台北電影節,還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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