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奇幻青春
專訪「學生電影教父」林清介
林清介這個名字,對於現在的影迷而言可說相當陌生。他不在台灣新電影浪潮的亮麗名單內,卻有「台灣的楚浮」美譽;他不是片廠師徒制出身的導演,當導演前從編劇起家,熬到1980年,才拍了改編自《拒絕聯考的小子》吳祥輝小說《斷指少年》的電影《一個問題學生》。1981年《學生之愛》以新穎的對白、剪輯手法、聲音令當時的觀眾耳目一新;1981年《同班同學》票房大賣,編劇吳念真更憑此片生平第一座最佳原著劇本獎。在當時三廳瓊瑤文藝片、武俠類型,甚至女性復仇黑電影、亞洲奇幻鬼魅片充斥的電影市場中,年輕人第一次在銀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壞形象」。林清介的「學生電影教父」之稱,名不虛傳。
不過,對於這個美譽,林清介卻說:「會不會太自戀了?」他說,這是因為他實在拍太多了的關係,會拍學生電影,是因為票房比較有把握,拍攝成本也相對低廉。今年即將上映的新片《奇幻同學會》是他的第15部學生電影。
林清介1944年出生於台灣宜蘭,畢業於師範大學美術班,他說,因為不是片廠師徒制出身,年輕人拍電影的機會非常少,他從寫劇本、助導開始幹起,送製作案也頻頻碰壁,苦熬多年後才有機會執導演筒。但也因為緊抓著「學生電影」這個賣座類型,從《一個問題學生》開始,在1980年代,幾乎每年暑假檔都有一部林清介的學生電影。當時,台灣電影年產量有200部,業界競爭關係激烈,明星導演挖角、原著版權被買走、搶拍搶檔期的事件是家常便飯,而票房不透明、「喬事情」也時有所聞。
從上一部學生電影《天下第一班》(1989)算起,林清介已經有20多年未再「重出江湖」,儘管近年來他仍然從事連續劇拍攝、剪輯、劇本寫作的工作。但近年,為何又再次以高齡拍攝學生電影?近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我的少女時代》熱賣,讓他想再重新述說「青春這個題材」。林清介說,「台灣電影一直被壓著打,想要爭一口氣,把以前磨出來的技能傳承下去,我認為不要一直拍輔導金選出來的電影,否則會拍垮。《奇幻同學會》的資金來自我過去累積的粉絲,現在年紀漸長,朋友也多半事業有成,於是向他們找錢。」
同時,林清介也提拔了首次執導劇情長片的導演傅睿邨。2014年,製片杜又陵(1973-2015,曾製作《老莫的第二個春天》、《魯冰花》、《半生緣》)拿了小說《你的愛情,我在對面》給他,讓林清介忍不住手癢改編成劇本,但一直找不到資金。另一個關於過去同學會的案子找到資金後,因為杜又陵的介紹,林清介找上傅睿邨,請他幫忙改寫成《奇幻同學會》劇本。傅睿邨加入了當代的觀點,包括17歲的叛逆少女阿Sam(鄭靚歆飾演)一角,以及「活在當下,莫忘初衷」的時代精神,讓林清介甘拜下風,大讚:「實在寫得太好了!」
傅睿邨從2004年《17歲的天空》開始進入電影業界,後續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研究所學習,近年大多寫作劇本、影評。傅睿邨說,「學校的訓練就是一畢業就能夠進入業界工作,也因為《17歲的天空》,我比較知道如何抓入吸引年輕人的元素。現在什麼樣的題材都已經不新鮮,重要的是同樣的題材被重寫時可以賦予時代的語彙,就像過去熱賣的書《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目前最重要的時代精神活在當下、莫忘初衷。」
基於一種同樣出身編劇、英雄惜才的心情,林清介與傅睿邨聯合導演了《奇幻同學會》。在現場,林清介會盡量讓傅睿邨上場,多多磨練膽識,林清介說:「睿導修養很好,講話比較沒那麼大聲。」傅睿邨則謙虛回答:「我比較像實習導演,以前拍短片都是單機作業,現場的攝影師、副導都幫了很大的忙,知道現場要如何運作。」
《奇幻同學會》故事描述一群同班同學,青春時代一同瘋過、笑過,也一起成長;數十年後,同班同學開枝散葉,有人在中國大陸忙著生意、有人遭受意外災難失意在家窩居、有人為婚姻與兒女焦慮不已,而當年帶領他們的班導師(庹宗華飾演),則面臨著人生中難以避免的疾病折磨。庹宗華所演出的班導師一角,原本打算找柯俊雄演出,可惜一代巨星驟逝,影迷無緣一睹最後的風采。
以下請林清介談談1980年代的電影產業環境與自己的早期作品,以及新作《奇幻同學會》的拍攝過程。
您剛開始進入電影業時台灣尚未解嚴,同時也有其他的國營片廠如中影等,當時與其他的組織關係是怎樣的?
林清介:這勾起我一些含淚的回憶。我從師大藝術系畢業後,一直沒有放棄當導演,甚至高中美術老師當一年後就跑掉了。我大哥當時很不滿,他覺得固定行業不做,為什麼要跑去拍電影?那時的狀況是,年輕人沒有機會當導演,因為當時是學徒制,導演都是從場記、助導、副導當起,但我是學畫的,半路出家,家裡又在宜蘭,是鄉下人,進入電影圈就是大的困難。
大學時我寫過小說〈沒有太陽的地方〉,是寫礦坑裡的故事,得到教育廳舉辦的文藝創作比賽第二名。我自認文筆還可以,心想從編劇當起,但什麼是劇本?我不懂,我到書店去找電影相關的書,剛好找到一本書影響我要當導演,是誰呢?正是大大有名的黑澤明。當時我很徬徨,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因為我自覺在班上很平庸,在繪畫上沒有前途,當老師我也不想。
大概是上天幫忙,我在書店找到黑澤明《羅生門》的劇本,那時真是幸運!那本書中,上半部是對白,下半部是分鏡表,我以前愛看日本片,但沒想過電影可以表現得比繪畫更多,包括人道主義、人生哲理、甚至很優美的情懷。我覺得自己找到路了,我要當導演!
大四我就開始寫劇本,後來,有個電影公司的製片找我寫台語片的劇本。我記得我被關在一個北投的賓館裡,必須在四天內寫完,還買了20罐提神飲料「硫克肝」,讓你不會睡覺。他們只給我兩千塊編劇費,但我要求到拍攝現場跟片,有需要隨時修改劇本對白,就這樣進入電影業。後來,亞士都飯店老闆把我介紹給大導演李行的攝影師賴桑(賴成英),剛好他們要拍廣告,必須要有劇情,就這樣磨練,慢慢上了軌道。
但是,我當導演的夢想一直沒有完成,每次劇本提案都不成功。我當李行的助導(編按:《玉觀音》),電影卻拍了一年,中間還發生男主角陳耀祈被警總抓去問話,因為他被牽涉到白色恐怖裡,電影只好暫停。那時是民國56年,他事後說,他被關在現今獅子林大樓裡,那裡以前是關政治犯的地方。他的阿公是蔣介石的牧師,所以他最後請蔣總統幫忙,把孫子放出來。
當完兵後,我還是在電影圈寫劇本、擔任助導或副導。我一直都有在尋找題材,但都被打回票,包括我向中影送了三次《汪洋中的一條船》的劇本。後來我向行政院青年創業基金申請貸款,當時的主委問我:「如果不賣錢怎麼辦?」他寫了一封親筆推薦信,要我到中影去,中影的董事長說:「這部電影不適合本公司。」當時的電影不是三廳文藝愛情片就是武俠片,《汪洋中的一條船》既沒有漂亮的客廳、舞廳,也沒有英雄,只有破破爛爛的台灣場景,主角還在地上爬。我只好自己找資金。
當時真的快混不下去,三餐都成問題,只好先去中視寫連續劇,才賺到錢買了房子,我寫劇本時,是把空的奶粉罐放在桌上,提醒我自己,寫完一章就可以賺到一罐奶粉錢。我當時寫七點檔,經常要在兩個小時之內趕劇本,造就了我可以應付很多困難。棚內場景的限制之下,每天都要想劇本,真的非常困難,但這訓練了我寫劇本的技巧,拍戲時就可以得心應手。
我沒辦法拍三廳、武俠,好不容易《汪洋中的一條船》小說得獎,蔣經國下令要拍成電影,卻不是找我拍,讓我打擊很大,非常委屈。但這也讓我發誓,我一定要當導演,若有朝一日我能成功,絕對不跟中影合作。我更加想當導演,所以自己去找錢,甚至我找到社會寫實的題材,馬沙寫的《錯誤的第一步》,原本都已談定價錢,過幾天卻被蔡揚名以更高的價錢簽走版權了。《錯誤的第一步》和《汪洋中的一條船》都大賣錢,我想,或許我沒有當導演的命,只好認了,還是去寫劇本吧。後來我又發現一個題材,吳祥輝的《斷指少年》,寫高中生混幫派的小說,我覺得學生片沒有人拍過,我拿著小說去找片商傅清華,片商因為我提的前兩個題材都賣錢,他相信我的眼光,找了吳祥輝來,當場簽約。
我寫完劇本,本來不好意思毛遂自薦,但傅清華問我:「你行嗎?」我才覺得好像有希望了。他問我需要多少錢,我說,你找我拍電影我已經很感激了,只要給我一個月兩萬塊的生活費就可以了。那部片拍得很辛苦,但拍一拍資金沒有到位,副導領不到錢也跑掉了,我跟工作人員說:這是我的第一部戲,拜託看在我的份上完成這部戲。
另外,我記得錄音時,來了一票30歲以上的配音員,我要求要年輕人,而且不要有文藝片那種字正腔圓的腔調,我要年輕人說話的語氣,甚至「哇靠!」、「哇塞!」這種用語都出來了。
左:《一個問題學生》;右:《學生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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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第一部片《一個問題學生》當時是如何克服審查問題的?
林清介:《一個問題學生》光是劇本送審就送了四次,說學生不能談戀愛、不能作弊、不能抽菸、不能不守規矩,那要拍什麼?我就是要拍學生的問題啊!我在劇本最後一頁寫上:「請不要扼殺台灣電影的發展。」我好不容易有拍片的機會,我不想放棄。後來,傅清華帶我去找審查劇本的委員,畢竟見面三分情,彼此不要太過為難,我就當場把那句話塗掉,事情才結束。
《一個問題學生》拍完後才是困難。它原本的名字是《斷指少年》,又名《叛幫小老么》,結果,另一家公司也拍了青少年片,叫《斷指小老么》,我不能再用這個片名,只好改成《問題學生》,但片名送審時不通過。這沒有政治問題,為什麼不通過?新聞處說,這片名是否表示台灣每個學生都有問題?我說,我改成《一個問題學生》,只有一個有問題。當時海報都印好了,只好貼上小字。那時的環境真的很苦,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當時雖然有些社會寫實、女性復仇的題材,但是以學生混幫派、講年輕人的電影對社會應該還是造成了很大衝擊,當時的觀眾反應和社會衝擊應該很劇烈。
林清介:我的觀眾主要是高中生比較多,大家第一次在戲院裡看到自己的形象。《一個問題學生》賣座排名全年度第九名,學生片非常賣錢。
拍完《學生之愛》後,片商找了記者去看,有個記者看了之後覺得跟之前的電影不一樣,包括配音、題材,畫面也很有電影感,他很喜歡,隔天就在報紙上幫我寫新聞。那位記者建議片商,這樣的片應該把檔期排在暑假,當時三廳、武俠電影一年上映兩百多部,我是在夾縫中生存。
圖:《奇幻同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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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學生之愛》賣座不如預期,是檔期的問題嗎?
林清介:《學生之愛》是4月25日上映,是第二次段考,電影檔期其實有很多眉角。《一個問題學生》賣座以後,我比較有信心,後來我自己組了龍介電影公司,自己找錢,才拍了《學生之愛》。
《學生之愛》是我的初戀故事。我初二時每天從宜蘭搭火車上學,在火車上看到隔壁學校同年級、念蘭陽女中的學生,長得很漂亮。我一直看她,看到高三畢業,但都沒講過話,我知道他可能也喜歡我,因為她比我早上火車,每天都坐在同樣的位置,等我上去看她。那時很保守,兩個人都不敢講話。《學生之愛》有拍到男主角平常在家對著鏡子練習:我叫李慕塵。要講什麼都想好了,但就是不敢開口。
我記得高一時,有次車上人很多,我在期待她是否會走過來,果然看到她到門口,她身邊的女同學也知道我們在互相看來看去。她同學牽著她的手走到我面前,把她留下,我那時覺得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車子一開,會晃,身體就會碰在一起,她也緊張得把書本拿出來假裝在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翻的那一頁,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我的製片鼓勵我把這個故事寫成劇本,寫到一半我才發現,主角之間都還沒有講到話!我心想,我來挑戰自己,讓他們從頭到尾都不說話吧!有人說《學生之愛》很像法國電影,加上又配了古典音樂,像徐克就跟我說過,這部電影很像《四百擊》。
《學生之愛》被提名金馬獎,也參加國際影展,問題是虧錢,還記得戲院老闆跟我說:「這部電影火車來,火車去,不知道在演什麼。」於是把檔期拉到沒有人要上的時候。這給我一個很大的教訓:不管電影拍得怎麼樣,檔期很重要。所以下一部《同班同學》,當時的大院線都排了大片,有柯俊雄、林青霞等明星,學生片沒有卡司,我就去找了今日院線,跟老闆敲定檔期。他說好,但要付80萬,我說:沒問題,但我現在沒錢,等有票房收入後先扣。《同班同學》後來大賣,但票房多少至今仍然是個謎。
《學生之愛》的剪輯相當特別,氣氛的堆疊相當成功,確實有法國新浪潮電影的味道,這是因為您的藝術訓練背景或者受到哪些影響?
林清介:《學生之愛》我很用心思拍,包括導演技法、跳接鏡頭,還有用飛鳥、火車等意境烘托。說到剪接,我要感謝剪接師陳洪民,他是中影在台中招考的優秀畢業生,訓練他們當攝影師、剪接師、沖印廠,他們每天都做體能訓練,隨手一拉膠卷有幾呎,感覺都非常準,用尺一量準沒錯。
陳洪民在剪片時,我都會跟在他旁邊。《學生之愛》有一場戲,是男主角李慕塵騎著機車衝出來,當時他同學已經變成植物人,他騎機車的畫面跟火車軌道剪接在一起。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人要在軌道上走,非常無奈,李慕塵就是想要突破、脫軌;他同學仲康本來就是脫軌的學生,最後變成植物人。
圖:《奇幻同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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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過拍學生電影是為了賣錢,拍幾部後會手癢,拍些自己想拍的題材,真正想拍的題材是什麼?差別在哪裡?
林清介:我想拍的都是期待已久的題材,比如說當時《汪洋中的一條船》是我想拍的,還有《失蹤人口》,講的是山地母親把女兒賣到妓女戶,雛妓的故事很悲慘。我覺得電影有責任反映社會現象,例如《金水嬸》,那部片很危險,因為當時是國民黨白色恐怖時期,《金水嬸》則是民進黨籍作家王拓寫他媽媽的故事,他媽媽生四個小孩,每個都培植到大學,學費是母親辛苦挑化妝品去路邊賣、辛苦標會湊來的。標會後來被人倒錢,她欠下很多債,但沒有人幫助她。
因為王拓是民進黨籍,這部片有可能會被刁難。當時,我請了當時的立法委員紀政為《失蹤人口》背書,她去找新聞局長,說:「這部片怎麼能夠禁呢?」總之那時問題重重,檢查制度把電影掐得緊緊得,因為政府把電影當成宣傳品。
《奇幻同學會》是您睽違電影圈二十年後再拍攝的電影,這次最想嘗試的是什麼?
林清介:《奇幻同學會》充分運用我學到的剪接技巧。我曾經在大愛電視台剪過連續劇,把十幾集的連續劇剪成三小時,難度非常高,因為要集編劇、導演、剪接於一身,等於是重新再創作,我因此學了很多。
比較自豪的是,他們在車上的場景不是實地拍攝,因為太老套了。我在棚內搭藍幕拍攝,花了很多錢做電腦特效。我說:我不要寫實的背景,而是視覺概念的組合,製造一種奇幻的感覺。特效做了三個月,還是做不出來奇幻的背景,只好請台北影業來救火。他們很細心地去做嘉義的風鈴木花飄進車裡,又做了兩個月才完成。
隔了這麼久再拍青春題材的電影,有什麼特別的體悟?
林清介:《奇幻同學會》是最花錢、也拍攝最久(45天)的一部電影,我希望除了年輕學生,也能夠吸引到四、五十歲的中年族群。我覺得現在的演員表現好,以前的學生可能為校規限制、大銀幕演出的壓力,演出比較不自然。我想捕捉寫實、沒有演戲痕跡的自然樣貌。
上圖:導演傅睿邨
下圖:《奇幻同學會》中飾演阿Sam的演員鄭靚歆 |
(劇照由羅令杰提供;人物照片由洪健倫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