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依舊在,人寄飄泊中

賈樟柯、趙濤談《山河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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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18

一直以來,賈樟柯都擅長捕捉社會脈動,與劇烈變遷下人與環境的相互撕扯,並屢屢拿下大獎。上回,《天注定》(A Touch of Sin, 2013)得到坎城影展最佳原著劇本,在上月揭曉的金馬獎上,新作《山河故人》(Mountains May Depart)首度拿下金馬獎,得到最佳劇本。
《山河故人》以三個時間的跨度映照個人、家庭、與中國社會環境的翻轉變動。1999年山西汾陽,那個還沒有手機與互聯網的時代,沈濤(趙濤飾)、張晉生(張譯飾)、梁子(梁景東飾)是密切的好友,過年時在街上跳傘頭,平日一起在舞廳裡跳Disco。然而自此「邁步走向新世紀」後,經濟飛速發展擴大了階級差距,人生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沈濤終究選擇與富裕的張晉生結了婚。到了2014年,兩人已離婚,兒子到樂(Dollar,意即美元)跟著到上海賺大錢的父親,離開了母親與故土,沈濤則獨自在家鄉面對種種人生中必經的老病死。一眨眼,到了2025年,到樂已經長成少年(董子健飾),卻隨父親移民到澳洲南半球,一年四季與北方截然相反,成了一個連普通話與家鄉話都不會說的異鄉人。中國人的漂泊遷徙,歷經戰爭與城鄉差距,如今竟又有了嶄新的面貌。
賈樟柯說,「中國現在有很大的移民潮,很多中產階級舉家遷徙,這樣的巨大變革讓我很震驚。過去人們離開是因為接受教育,但這幾年,這種移動很多是為了孩子的教育、空氣污染的問題。《站台》中人雖然在移動,但是為了尋找自由,最終沒有離開故鄉;《世界》是從各地移動到大城市討生活;這兩年的移動是從國內到國外,尋找更好的生活環境,他們的下一代可能變得不會講母語了。」

汾陽小子賈樟柯的故鄉

賈樟柯是一個眷戀故鄉的人。或許正因為一種漂泊感,才需要回到故鄉。巴西導演華特沙勒斯(Walter Salles)的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讓我們看見他小時玩耍的巷街與院子、與鄰里說家鄉話的尋常互動、母親對他的思念與擔憂、還有他與老友在飯桌上酒酣耳熱划拳時的道地味兒,活脫脫是一個礦城長出來的汾陽小子。「我重新把關注放回人性情感需求和家庭上,片中濤給兒子一串鑰匙,那來自我的親身經歷,有年回老家,我媽給了我一串鑰匙,我才發現我根本沒有家裡的鑰匙。」賈樟柯受訪時說,「我做電影工作,一直在外面跑,媽媽一直在老家一個人過,每年一般只有春節和中秋回去看她。每次回去給她錢,讓她吃好一點,但後來發現她整個人很緊張,也不怎麼快樂,我才發現她需要跟我在一起。我了解後才突然意識到,我也被時代的價值觀影響,認為錢可以解決問題,但在感情中,錢其實起不了作用。」

圖:《汾陽小子賈樟柯》劇照。

從賈樟柯任何階段的作品來說,他都是一個關注人與社會的導演,卻並不總是會寫完整劇本。趙濤從《站台》開始與賈樟柯合作,至今已十五年,她取笑賈樟柯說:「這是他第一次完整按照劇本拍攝,演員演得特別爽!」趙濤說,過去常常只有一個人物設定,比如從畫家劉小東紀錄片脫胎出來的《三峽好人》,賈樟柯很快決定要拍一部劇情片,又必須在迅速大量拆除房舍的大壩邊搶拍,否則地景很快就改變了,故事只能在戰鬥式拍法中有一個粗獷的輪廓。

拍完《三峽好人》後,趙濤才離開學校與舞蹈老師的身分,正式成為一個演員,拍完《海上傳奇》後出國與其他不同導演合作,長出了自己的表演方法體系。「我得益於義大利導演(安德烈.賽格亞)很多,因為劇本很完整,導演提出很多問題,告訴我如何塑造這個角色。我開始寫完整的人物小傳,從我想像她出生、到國外生活,直到生命結束。跟舞台劇演員合作時也得到一個很好的工作經驗,他演每場戲時會列出所有的細節關係,包括從幾點到幾點,對我特別有啟發。從《天注定》開始用到自己身上,只要在開拍前看一下我列的時間表,就可以非常明確想像當時這個角色的身體狀態、情緒。我發現自由性放寬很多,導演對我的肯定也是。」趙濤說。

這回趙濤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也開始與導演、角色有更積極的互動。過去經常使用素人演員,賈樟柯說起,這次趙濤也會針對劇本提出許多問題與意見,啟發很多,「她回國再合作《天注定》時,我覺得她已經從單憑感性表演,成為有自己表演體系的演員。比如我在劇本上寫日景,她會問這是早上還是下午?一開始我不太理解,後來我發現是她的身體在做準備,因為人早上八點的體力跟下午兩點是不一樣的,這種工作方法挺獨特的。」賈樟柯說,「以前沒經驗時,當演員狀態不好、進不去,我總以為是演員的問題。後來才發現一定是劇本出了問題,人物的反應無法讓人信服,所以才演得不好。現在演員只要一卡,我就會去回頭改劇本。」

圖:《山河故人》劇照。

重現過去,想像未來

《山河故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展開兩男一女之間的情感變化與無可掌握的人生變故,「情感故事最迷人的不是一時一地,而是隨著時間會有很多新的體悟,甚至遺憾,也會面臨新的問題。我想拍的是情感與時間的關係。」賈樟柯說。由此,1999、2014、2025年三個時空,在畫幅形式與場景調度上,也做出許多相互對應的調整,分別使用了1:1.33的傳統方形構圖、當代常見的比例1:1.85,到了未來,則使用寬銀幕1:2.39。

1999年與賈樟柯成長的時代疊合,也與《小武》、《站台》的背景相同,賈樟柯甚至用上了自己早期拍攝的紀錄片素材,精準還原時代原味。「為了拍1999年,我回頭去看那時拍的紀錄片素材,看當時人的服裝、髮型、街上的氛圍。當時我有了第一台自己的DV,常跟攝影師余力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拍,拍完後沒動過。我把當時拍攝的素材找來看,還是磁帶,看到的第一段素材就是Disco,我被當時人的狀態嚇了一大跳。那時剛開始有Disco,大家其實不太會跳,但又很喜歡,從舞蹈的角度來說很難看,但情感很感人。那種狀態,現在的演員是恢復不了的,因此我提議直接用一些當時的紀錄影像。」

影片開頭,一場過年時梁子與沈濤在街上走路、跳傘頭的戲,背景用的就是紀錄片,只有主角是重新拍攝的。「攝影和燈光指導真的很強,他們把趙濤演的劇情和紀錄影像揉合得天衣無縫。那時候的DV取景器只有1:1.33,我就是按那個來構圖,本來想改成現在的畫幅,但因為像素太低,加上也要尊重當時的構圖創作,因此決定乾脆把整個99年的段落都以1:1.33的畫幅來呈現。」

圖:《山河故人》發生在99年的劇情都以1:1.33的畫幅呈現(如上圖)。

從服裝、自行車、摩托車都做了資料蒐集,這在美術上並不困難,最困難的,反而是近年才出現的霾害。賈樟柯提到,「90年代山西並沒有霧霾,拍外景時,往往要等一週才能拍攝一、兩天,空氣不行時只好拍內景;我們也硬拍過,但沒法貼合90年代,空氣中的懸浮顆粒很明顯,變成是拍過去年代一個很大的阻礙。因為沒有其他解決方法,只能花時間耐心等霧霾消散。」

以1999年作為分水嶺,此後互聯網、手提電話、私家汽車開始普及,生活加速變化,人際情感模式也連同社會新科技、經濟模式轉變而更疏離。影片中段2014年一開始,梁子與人群合照,電影畫面模擬針孔成像,上下顛倒,暗喻世事翻轉。拍完照後人群散去,獨留一人,道出孤獨的主題與舊時代的逝去。由於中段也用上了一些賈樟柯近年拍攝的紀錄影像,例如礦區,畫面比例已經變成1:1.85,也沿用在影片的中間段落。因此,與其說是形式上的刻意安排,不如說是為了將就紀錄片素材,才有了三種畫幅的結果。從開始拍電影到現在,賈樟柯一直保持著記錄的習慣,每年用十幾天、有時多達四十幾天的時間隨意記錄,時間一久,便也成了重要的時代檔案。

全片第三段跨到2025年,也是賈樟柯第一次在電影中拍攝未來場景。他說,寫劇本時原本沒想寫未來,但濤和Dollar這兩個人物,讓他很想知道這兩人將來會如何。董子健飾演的Dollar歷經父母離婚、移居上海,又隨著父親移民澳洲,與父親關係緊張,溝通全靠電子產品翻譯。「我寫到這個角色時很傷感,他很可憐,他的命運被上一代人決定,父母離婚時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個孩子的未來會怎樣?能不能有自己的自由?生命裡會面臨什麼?我也想知道濤的老年,兒子會不會回來?她有沒有再組織家庭?還是一個人過活?我也想過,讓濤再遇見愛情,但後來覺得人最終都是孤單的,這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最終結局。」

這裡,人往往在室內、車廂中、玻璃窗邊,就像是滑過玻璃一樣不留痕跡,誇張人的孤立感,也是賈樟柯刻意在場景調度上做出的對比。從過去與人群、親友、自然山河之間的親密,轉為疏離與孤獨,映照出人的飄泊狀態以及對家鄉、血緣的幽微思念。影片最末,沈濤一人翻出從前的懷舊記憶,獨自在雪地中跳起了disco名曲〈Go West〉,儘管歷盡滄桑,依舊充滿生命力。

上圖:在2014年的劇情裡,賈樟柯選擇使用1:1.85的畫幅呈現。
下圖:到了第三段2025年的劇情,電影以1:2.39的寬銀幕比例。

靡靡之音的自由解放

流行音樂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一直是重要的元素,《汾陽小子賈樟柯》裡,也重現了大量1990年代流行於中國縣城中的港台、西洋流行歌曲。賈樟柯常常說,小時聽的歌曲多半與革命、愛國有關,主詞是「我們」,朝向希望與光明;而青春成長時期開始聽到了港台流行音樂,悠悠訴說內心情愛,主詞是「我」。這些流行音樂在當時被政府斥為「靡靡之音」,卻喚起90年代的個人主義與自由的萌芽。

坎城影展映後,有影評人討論結尾使用的〈Go West〉是否有政治意涵?賈樟柯解釋,其實沒那麼複雜,這首歌純粹代表著難以磨滅的青春時代記憶。「我1993年去北京電影學院,記得94、95年時,學校旁邊開了一家北京最早的D廳,叫『NASA』,大家特別喜歡週末時去跳舞,在D廳裡面最流行的就是這首歌。DJ會在晚上接近12點時放這首歌,大家一聽到這首歌,就知道一天要結束,新的一天又要來了。這時候,D廳裡幾百個年輕人,不管認不認識,會把手放在前面人的肩上接龍,對那時的年輕人來說,就像是青春的儀式。」賈樟柯說。而影片中另一首反覆出現的歌,則是葉蒨文的粵語歌〈珍重〉,代表了年輕時在錄像廳看吳宇森《喋血雙雄》、聽葉蒨文唱〈淺醉一生〉的記憶。〈珍重〉中那種古典濃厚的情意相連,在這個時代顯得愈發罕見珍貴。

《山河故人》是賈樟柯作品中一部重現過去神采又嘗試新東西的作品,不僅有完整的劇本與敘事,也多了許多演員的特寫,表演成分變得更重。揉合對故鄉過往的懷念與對未來的擔憂,山河故人四字在此想像的時間長河中,有了立體的面貌。然而「山河故人」四字,其實源於十多年前賈樟柯對故鄉的一個印象:「有年春節我去山裡姨媽家做客,她家門口是溝,對面是黃土地群山,記得那時剛下完雪,太陽映照殘雪,看起來特別美。我站在那兒,看見山上有人,腦中突然出現「山河故人」這個詞,想說沒準兒哪天可以拿來拍部電影。這麼多年過去,原本已經忘了,寫這個劇本時想起這個名字,才又把它找了回來。」